老太太一时凝噎,看了她许久,终还是叹气点头。
    “你先把药喝了,一会儿祖母就带你去。”
    老太太本来精神不济,但孙媳晕倒之后,她撑了下来,反倒精神几分,这会儿陪着虞怜喝了药,祖孙媳俩又吃了两块点心方才过去。
    青竹院里外挂着白幡,还未进去就隐隐听见一阵阵哭声。
    老太太站在门口,蹙着眉隐见不悦,虞怜搀着她的手臂进去。
    里头三个女人在哭。
    两名应是姨娘,连跪的位置都远些,另一位应是她的婆婆,华极的亲娘。
    老太太进来后,咳嗽一声,“都哭什么哭,早叫你们要低调些,哭这般大声传出去叫人听见了,以为我们华府不服判决,若要再出些意外,怎么对得起华儿牺牲自己的这番苦心?”
    三位妇人抽抽噎噎地停下,两位姨娘还好些,哭也是哭如今府里落败,老爷病着,世子也没了,全府都没了指望。
    趴在灵棺上的妇人,哭得有些厉害,愣是停不下来,都打嗝了。
    虞怜见此,走过去,也跪在她身边,帮她拍背,好一会儿妇人回过神来,看着她泪眼朦胧问:“你是何人?”
    老太太听到这问话,整个人都气精神了,这没出息的儿媳,顾着自己那点儿情绪,竟是满府的事都不管,连自己儿媳都不认得,有这样当娘的?
    她杵着拐杖走过去,把虞怜拉起来,帮她拍怕衣裙,说:“怜儿去给你夫君上个香。”
    妇人愣住:“华儿何时成亲了?”
    邑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矮凳,老太太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灵棺也红了眼睛,本想说儿媳几句,这会儿也没了心情。
    她淡淡道:“个中缘由若你这当娘的有心就寻人打听打听,老身就不费口舌了,你只记得一条,怜儿是华儿的妻子,便是你的亲儿媳,日后她敬你尊你你便爱她护她,不可万事只顾着自己。”
    妇人有些怕老太太,哪怕还糊涂着也不敢多问,只低低应了声是。
    虞怜上了香,站在那久久未动。
    少顷,听见有人唤她,她方才晃神回来,忙抹抹泪,“祖母?”
    她生得极为好看,不哭的时候便像笑,落泪时更是我见犹怜,这般泪眼盈盈,站在那边盯着夫君的灵棺发呆,不言不语,无声落泪的模样,早叫老太太疼到了心口上。
    跟她招招手:“怜儿你过来,祖母身子不适,腿脚不便,你扶祖母回去歇着。”
    虞怜望望灵棺,几度犹豫想起昔日夫君最是孝顺祖母,还是走过去,扶着老太太慢慢出了灵堂,踏出院子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眼角一滴泪落下,忙擦掉。
    老太太说:“怜儿,一会儿到了祖母那,你给祖母按按头可好?祖母头疼得很,人也乏得厉害。邑婆子粗手粗脚,总干不好这事,可怜如今府里落魄,稍微伶俐些的丫头都跑了,祖母身边除了邑婆竟没有个可心人帮衬。”
    虞怜心知老太太怕她触景伤情,寻着法子不让她在灵堂多待,应道:“祖母不适,怜儿自当在身边伺候。”
    老太太欣慰笑了笑。
    华儿若在天有灵,也不舍叫他妻伤心。
    老太太翌日醒来,邑婆子在一旁无奈说道:“昨儿个您留了世子夫人在您这边歇下,本意是看住她,不让她往小灵堂跑,以免伤心伤神,然而世子夫人对世子一片痴心情深,又如何能阻拦得住?您睡下后,她夜里便起了身,去小灵堂守了一夜,如今还为世子烧着纸钱,半步不曾离开。”
    “我担心出事,让我家那口子带着二丫过去守着,就等您醒了,去劝劝她。”
    老太太闻言心道果然。
    果然拦不住这傻孩子。
    也罢,今日过后,再想见华儿也见不着了,不能连这点念想也不给她。
    邑婆子在服侍老太太穿衣,老太太让她快些,“老身去看看孙媳。”
    到了那,请来的道士已做了法,老太太看见孙媳孤零零一人跪坐在灵棺旁一下一下烧着纸钱,对周围的世界充耳不闻,竟像是入了思绪,再看不见旁人。
    她连着唤了好几声,又拍拍她肩,孙媳方才回过神来。
    虞怜擦擦眼睛,慌忙掩饰,老太太却看见她双眼通红,都肿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先吃点东西,一会儿送华儿一程,再好好睡一觉。”
    虞怜顺着老太太的力道起来,起身时,腿脚麻木无力还差点摔倒了,幸而二丫在一旁看着,连忙搭了把手。
    那道士做了法,跟着就让一家人站在那边一个个上了香祭拜,烧了祭文,如此仪式就算走完。
    虞怜的婆婆在上完香大喊一声我儿又哭晕过去。
    老太太无奈喊人将她送回院子。
    虞怜提笔也写了一行字当成祭文,放进炉中烧了,碰巧一阵风吹来,那张纸只烧了半个角便被风吹走。
    她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纸飘走的方向,低头苦笑,复又重写一张。
    老太太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怜惜孙媳。
    送走华极后,华府重新恢复了冷清的平静。
    老太太撑到下午已经是极限,当天就病倒了。
    如此一来,华府三个长辈,竟是全倒了下来,公爹连长子的葬礼都没能出席……虞怜便是想歇着都不能。
    “怜儿……”老太太喘了口气,让孙媳将自己扶起来,她半靠在床头,手里紧紧握着孙媳的手,沉沉叹了口气,不过几日功夫,感觉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如今送走孙儿,孙媳却留在了身边,是幸也不幸。
    她眼带怜惜看了孙媳一眼,“苦了你。祖母眼下病倒,又年事已高,这身子越发不中用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趁着醒着,我便将府里的事说与你听。”
    虞怜:“祖母莫说这样的话……”她从邑婆子那边接了汤药,慢慢摇匀了,不那么烫了,方才一勺子一勺子喂到老太太嘴边。
    老太太喝一口,苦是苦,却也温热温热的,暖了身心,何况孙媳在一旁细心喂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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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坊间
    ◎我若会后悔,便不会嫁进来◎
    “府里的情况祖母也不瞒你,半月前那场事变,你公爹和夫君在皇宫门前就被拿下,夜半时分御林军包围了咱府上,全府上下女眷孩子连着下人一起被带走,趁着这时,官差将府里翻了个遍儿,说要找你爹和夫君叛乱的罪证,还把整个家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了。”
    “想我华府累积数代,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若你在这之前嫁进来,自是富贵待你不必提,然而如今府中已不剩什么银钱,田庄铺子别院现银珠宝一概全无,祖母思来想去,还是得与你说清楚了。”
    她握着孙媳的手,与她久久对视,眼含慈爱和愧疚:“如今我与你公爹婆婆皆病倒,府中又是这般落魄不堪,再有几日,兴许官府的人还会上门赶人,叫咱离了府另找他处,这宅子要被收回公家,现在摊上咱家就是麻烦事一桩桩一件件,叫人头疼,偏偏你这个傻瓜还往里面凑。祖母真是心疼不已。”
    她拍拍孙媳的手,“怜儿,你若现在离去,祖母非但不怪你,还盼你能早早遇上良人知己嫁了,祖母也会为你欣慰高兴。”
    她说完,拿出床头放着的小匣子,从里面拿出对水头成色极为温润通透的碧绿手镯,帮孙媳戴上,“怜儿生得一双好手,如若柔夷,最适合戴玉镯子,这对玉镯祖母便送给你,给你当嫁妆。”
    虞怜也没推辞,只是慢慢将一碗汤药喂空了,才说:“祖母,我若会后悔,便不会嫁进来。”
    “何况我已在夫君灵牌前应了他,会帮他好好照顾家人,照顾祖母,照顾公爹和婆婆,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自不会反悔,祖母若是再说这样的话,可伤人心。”
    老太太听得心里愧疚,忙说:“祖母只是难过……你年纪轻轻的,又生得这般好看,本该有个好前程的,如今却下了这趟浑水。咱府里这个情况,将来也不知何去何从,祖母心里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料想也知道日子不会好过。”
    “一想到这些,祖母便觉得愧疚难当,华儿对你不起,咱华府也对你不起,若早知……若早知你有这番心意,祖母说什么也要派人去阻止你,跟你说清楚这其中利害,孩子你还年轻,下半辈子还长着,祖母就怕蹉跎了你。”
    虞怜双眸含泪,勾起笑意,反握住老太太的手,“您答应我,日后不许再说叫怜儿走的话,怜儿既然嫁给夫君,就是夫君的人,哪怕他不在了……也还是咱华府的人,是您的亲孙媳,夫君不在我更要替夫君那份一起孝顺您。”
    老太太听得哽咽,想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孙媳有情又至孝,她如何能再说叫她离开的话?最终只得连连点头,“也罢也罢,不提不提了,是祖母不好。”
    哄老太太睡下后,虞怜迅速收拾了心情,拿着账房钥匙、账本、下人卖身契,将府中仅剩的六个下人喊来,邑婆子一家四口,另有跛脚汉子门房,和一名跑腿小厮,这两人皆无家可归,方才留得下来。
    邑婆子先笑道:“世子夫人您有事尽管吩咐。”老太太对世子夫人真心疼惜爱护,她也钦佩世子夫人为人,自然也要多帮衬些。
    虞怜道:“今日你们几个就辛劳些,将府上所有不紧要的物件都找出来,都打包了,卖出去换些银两。”
    几人看看,邑婆子有些犹豫:“这些物件若要卖出去动静不小,叫人看见了……”
    “看见怎么了?”
    邑婆子:“回世子夫人,老奴是怕别人说道些难听的话。”
    从前东元侯府多风光啊,来往进出的皆是权贵,稍微浅薄些的人家根本不敢踏上门,如今却到了变卖物件的地步,且那等值钱的好东西早被官兵搜刮走了,能留在府中的皆不值大钱……
    虞怜面色清淡,眼圈还印着昨日哭过的红晕:“如今都这样了,还挂念什么面子?咱们就是不卖东西,旁人就不说不议论了?”
    她还道:“也别叫什么世子夫人了,喊一声少夫人即可,免得被人听见了惹来麻烦。”
    下人们齐齐称是。
    虞怜道:“你们且安心去收拾,莫管旁人话,若待官府的人上门,再来收拾就来不及了。”
    家具这些大件是卖不了,按律得同宅子一块充公,但私人物件摆件这些东西却是能收拾了卖掉,这些官府不会管你,只是有些人当官久了爱面子也奢华惯了充阔,很少能拉下面子变卖物件。
    虞怜从前不单管着人事也统管公司行政,惯是精打细算,她想得很清楚,一来府里没剩多少钱,要搬走的话就得另外置办宅院,这得花费相当大一笔钱,这时候能凑多少是多少,就是一文钱都不能放过。
    二来从前东元侯府势大得罪的人太多,还有皇帝在一旁看着,这个节骨眼儿,华府越是落魄,就越安全,能少生很多事端,说句难听的,当你落魄到极致,仇人不屑搞你……
    这时候就能龟缩在一旁,找到属于自己能生存的天地,猥琐发育,这就是己方底层的生存之道。
    虞怜还吩咐道:“东西收拾出来后,先去外面找人过来收,就从后门搬出去,再把各个空置的庭院落了锁,其余侧门后门通通落锁,大门处你们四个男人便轮流值守,没什么事就别开门。这几日买菜皆从后门出入,行事低调谨慎些……”
    说到这里,虞怜抬眼往往偌大的院子,在这东元侯府里,这样大的院子至少十多个,加上花园、池塘、湖水数处,若这些都能利用起来,全府就是不出门,在家种菜种田都能过日子。
    她无不遗憾地想,可惜这宅子就要被狗皇帝收回去了。
    下人少有少的好处,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虞怜这边吩咐下去,六个人就行动起来,开始在各个院子奔走,搬东西,就属邑婆子最忙,因为有些物件其他人搞不清楚重不重要,邑婆跟在老太太身边最久,最是清楚,都是等她去确认了才敢拿出来。
    到了后面,这样一看效率太低,虞怜便叫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成筐搬出来,堆一块了,一个一个数过去,邑婆就在一旁看着,她确认没问题就丢过去能卖的那堆。
    基本上也没什么不能卖的,除非是几个主子的心爱之物,否则真没剩什么好东西。
    花了一天时间整理,第二日一早,邑婆家那口子找来收货的就从后门将东西拉走了,虞怜没出面,事情都是邑婆两口子在出面,那人倒是厚道,给了个不错的价钱。
    邑婆跑来邀功,“他说有感于世子夫人的品格,因而往市价又多加了两成。”
    “我今日跟着我家那口子出门找收货郎时溜了一圈,方才发现,现在坊间集市到处都在议论您呢,都在夸您性情至善,温良淑德,赞您人品高尚,情意深重。还有人编成了故事,正在大街小巷流传,那故事说得可好了,我站着听了一会儿,都想流眼泪,简直感人肺腑。”
    虞怜哦了一声,“那故事结局如何?”
    “有一版结局说是您的情义感动了上苍,玉皇大帝特许世子变成活人又回来了,从此你们恩爱两不疑,做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但更多的还是悲剧多,只称赞您的品格,却不安排个好结局,譬如有个说,您待老太太老爷和夫人走后,便自杀殉情,可恨这些人胡编乱造,赚尽听客眼泪……相比之下,老奴还是喜欢那版结局,听说满京城老百姓这几日听多了悲剧都听怒了,有位才子亲自下笔写的,昨日才刚出来,福来客栈的说书先生刚说上,福来客栈便高朋满座,大家哭够了都想听这版。”
    若是能得闲,虞怜倒是有兴趣去听听百姓口中自己的故事。
    但是送走华极之后,府上能做的事有很多,公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能醒的时候少,整个人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看就要随着儿子没了,婆婆又哭哭啼啼,时不时就要晕过去一场。
    祖母现在也同样病倒帮不上什么忙,这么大府上就只这几个下人能用,她要亲力亲为的地方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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