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种副使最终选择出兵,只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步,并非是一个单独事件,毕竟之前就已经招降了嵬名夷山。
    这就如同在一场战役中,将军根据前线情况变化,要及时做出判断,当然,种副使的这个判断,是否是局势所迫,这都还需要审理。
    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确定一点,就是当时朝廷是如何看待诱降嵬名山的。如果一开始就是否定诱降,那么种副使行为,是必然构成违抗诏令罪,那就不需要再审。
    然而,根据之前他们的供词,朝廷似乎并没有阻止这种行为。而根据我们所查,郑学士是全权参与了此事的决策,这也是我请郑学士来的原因。”
    这一番话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对张斐是另眼相待。
    包括种谔、种诂、折继祖等武将。
    之前他们感到冤枉,那是从战略角度,以及结果论,事实就是收复绥州,这将扭转北线的被动局面,怎么说也是功大于过。但他们从来不敢从司法中,去跟对方辩论。
    因为他们也觉得这没得辩的。
    但是经过张斐这么一分析,完全是有得一辩啊!
    厉害啊!
    这都能找到漏洞。
    第五百二十二章 文武与法(七)
    诡辩!
    这小子跟其岳父可真是一丘之貉,就好卖弄学问。
    相比较武将的激动,一些文官就有些不太认同。
    因为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它从来就不是律法,其实也没有法令来判断。
    但是,张斐说得,也没有错,将军在战场的一些随机应变,当然是被允许的,不可能敌人都打到门前来了,将军还是先征求皇帝的同意,再来决定是否反击。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从种谔出兵这一刻算起,必然是违抗诏令,但是若算在最初的诱降,这就不一定了,种谔之前的供词是否真实,就非常关键。
    这也是那些文官不满的理由,认为张斐是在为种谔开脱。
    同时,他们也理解为什么郑獬会出现在这里。
    郑獬也觉得张斐有些偏袒种谔,但也不得不承认,张斐说得更有道理,按理来说,这本就是一件事情,只是揶揄道:“张庭长,你如今可是庭长,亦非珥笔。”
    张斐呵呵道:“我没有偏袒任何一方,此案既然存有争议,就得审理清楚这些争议,适才郑学士应该听到了,种副使不断强调当时是处于千钧一发之际,迟则生变,故而他选择果断出兵,故此我需要弄清楚此事。”
    郑獬点点头,“我明白了。”
    张斐轻咳一声,问道:“依郑学士之见,当时朝廷对于诱降嵬名山兄弟,是怎样的态度?”
    郑獬道:“我并不赞成这么做。”
    张斐稍稍一愣,立刻问道:“郑学士的意见是否可作为朝廷的决定。”
    “那不能。”
    郑獬赶忙解释道。
    张斐笑道:“我问的是,朝廷的态度。”
    郑獬点点头,思忖片刻,才回答道:“朝廷最初的态度,也只是让延州方面试试看,并没有明确反对,但此事在朝中引发不小的争论,且大多数大臣都反对此事。”
    张斐颇为无奈地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但是那些大臣们的意见,并不在此案的考虑范围内,正如郑学士方才所言,皇庭是讲律法的,而不是讲政见。”
    郑獬纳闷道:“但是方才郭相公也阐述过自己的政见。”
    不阐述政见,这如何能行。
    张斐道:“那只是为了了解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至于他的那些政见,不会对最终的判决产生丝毫影响。”
    郭逵听得面色一沉,敢情我都白说了呀!你这个臭小子。
    张斐稍一沉吟,又问道:“那么最初种副使诱降嵬名夷山,依法来看,是否有违抗诏令?”
    郑獬思索半响,然后摇摇头:“没有。”
    要是不被允许,陆诜早就阻止种谔,而且后面也不会下一道诏令,让陆诜和薛向谋划。
    张斐问道:“朝廷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拒绝。”
    郑獬道:“因为朝廷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为防止边将贪功冒进,故才下令,由陆知府和薛转运使来主持此事。”
    说到这里,他又立刻补充道:“在这时候,朝廷尚在犹豫之中,而并没有决心收复绥州,毕竟当时官家才刚刚即位,且面临十分严峻的财政困难,此事若爆发大战,可能百年社稷,都将会毁于一旦,但谁也没有想到,种副使会不等诏令,擅自出兵。”
    张斐问道:“假设种副使是等到诏令,且陆知府和薛转运使,认为可以继续下去,那么种副使的行为,算不算的上违抗诏令?”
    郑獬反问道:“不知张庭长这么问?”
    张斐道:“因为我要确定一点,朝廷在当时的决策是否明确反对收复绥州。”
    郑獬犹豫半响,摇摇头,“那倒没有。”
    张斐问道:“方才郭相公所言,郑学士也应该是听见了,他认为绥州地势极为关键,以至于西夏到现在都纠缠不休,朝廷当时又是否知道,无论过程是怎样,只要收复绥州,西夏必定会出兵来夺?”
    郑獬点点头道:“当然知道。”
    张斐道:“既然明知这么做,会引发战争,朝廷为何不从一开始就拒绝招降,到底犹豫什么。”
    郑獬纠结半响,道:“在最初官家是想要收复绥州的,但是包括我在内的不少大臣,都觉得此举会引发与西夏的战争,并且力劝官家,放弃招降,故此最终才决定让陆诜和薛转运使来负责此事。”
    张斐道:“但是你们的劝解,并没有让官家完全改变心意?”
    郑獬点点头。
    张斐道:“如果我说,在此期间种副使的诱降行为,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嵬名夷山去劝降嵬名山,这也是被朝廷允许的。”
    郑獬点点头,如实道:“种副使在诱降成功后,又上报给朝廷,虽有引发争论,但当时他并不算是违抗诏令。”
    张斐道:“所以朝廷认为种副使违抗诏令,是在于种副使未等到诏令,就是擅自出兵,以及,他并没有陆知府的命令,立刻回青涧城。”
    郑獬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又继续问道:“适才郑学士一再强调,此举将会引发兵祸,那么当时在朝廷看来,我国与西夏是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郑獬道:“这一点我也赞成方才郭相公所言,非战非和,尽管屡次发生冲突,但是双方依旧保持使臣来往,且都是以和谈结束冲突,在大局上,不管是我国,还是西夏都不愿意爆发大战。”
    其实这句话,并没有说透,为什么都不愿意爆发大战,就是因为这边上还有一个辽国,双方在没有把握之前,都不敢轻易动手,否则的话,那定是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但在坐的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张斐又问道:“相比起嘉佑年间到治平四年这期间,我国与西夏爆发的冲突,此次收复绥州,有何不同吗?亦或者说,此举是否比之前任何一次冲突,都要严重许多。”
    郑獬不禁微微皱眉,摇摇头道:“那倒不是。”
    之前李谅祚几次兴兵来攻,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咱先出兵就非常严重,对方先出兵就不严重。
    这不是低人一等,在面对西夏,宋朝大臣还是自觉高人一等,这正是如此,李谅祚才希望通过武力,获取大宋的尊重,这也是嘉佑年间主要冲突的根本原因所在。
    西夏认为你得平等对待我和辽国。
    但在大宋看来,你祖先是我朝旧臣,是属于叛臣,只能跟石敬瑭一个级别。
    张斐问道:“如果本庭长认为,种副使出兵绥州,只是两国之间,数次冲突中的其中一回,并无特殊之处,郑学士是否认同?”
    “老夫老夫认同。”
    郑獬虽是有备而来,但也被问的开始冒汗,心想,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准你问我。于是反问道:“不过老夫并不明白,这与此案有何关系。”
    张斐道:“因为我得判定,这到底是属于特殊事件,还是平常事件。假设两国相对和平,那么种副使的行为,必然是会直接影响到两国关系,那么他的行为就极有可能是贪功冒进,而不顾大局。
    但如果双方本就是处于尔虞我诈,相互攻伐的阶段,那么种副使的行为,就不一定是贪功冒进,有可能就只是一种应对措施,亦或者自我保护的措施,方才郭相公已经言明,拿下绥州,可以令延州高枕无忧。
    而这也将会影响到我的判决,因为如果是特殊事件,就是类似于开战与否的决策,这必然是武将不能做主的,无论成败,都是违抗诏令。
    但是,如果只是平常事件,那么武将将拥有部分的决策权力,而当时两国的状态,也是我判定种副使出兵动机的一个关键因素。”
    郑獬道:“就算这只是一个平常事件,就算他之前出兵是应对措施,那么之后陆知府下令让他回来,他并没有执行,这又作何解释?”
    张斐笑道:“郑学士,我请来你,不是与我辩论的,也不是来教我审案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给我提供证据,讲清楚当时朝廷对于诱降嵬名山兄弟的态度,以及根据你的观察,当时两国是处于怎样的态势。你只需要据实告诉我就行了。”
    郑獬质疑道:“但是你的问题有所偏袒。”
    张斐立刻问道:“比如说。”
    郑獬道:“你只选择对种副使有利的问题,而对种副使不利的问题,却避而不谈,如种副使为何不听从命令,回青涧城。”
    张斐立刻问道:“请问郑学士,为什么种副使不听从命令,回青涧城。”
    “?”
    郑獬当即一脸错愕。
    张斐微笑道:“郑学士,其实我并不需要跟你解释一切的,只是因为你们对皇庭的审案不甚了解,故而我才解释。
    我请郑学士来此,不是来跟我辩论的,也不是让郑学士来阐述自己的主张,而是提供相关证据的,就仅此而已。
    郑学士之所以认为我的问题不公,其实不在于我,而是在于郑学士心中已有判决,且容不得一丝质疑,真正带有偏见的不是我,恰恰是郑学士,郑学士不妨扪心自问,是否如此。”
    他语气温和,始终面带微笑。
    郑獬可没有方才的泰然自若,一张老脸涨的通红,过得半响,拱手道:“真是抱歉,郑某未能给庭长提供太多帮助。”
    张斐忙道:“不不不,郑学士不辞辛苦来此,我是感激万分,其实也帮助到我很多,而且郑学士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这都是非常正常的,只要郑学士没有做伪证,其它方面,都是可以的,无须致歉。
    不过暂时我没有别的问题,还请郑学士先下去休息。”
    郑獬叹了口气,郁闷地走了下去。
    陆诜见罢,内心也是极为难过。
    种诂却是激动道:“这小子还真是有些手段。”
    折继祖也是连连点头。
    目前形势而言,对他们显然是更有利的。
    张斐又朗声道:“此案还有一个关键证人,就是当今的发运使薛向,当时朝廷下达的诏令,是由陆知府和薛发运使共同主持,但是由于薛发运使目前正在东南六路忙于执行新政,无法抽空来此作证,不过薛发运使派遣他身边的主簿丁翔来此作证。不知检察院对此可有异议?”
    不少官员眉头一皱。
    苏辙起身道:“检察院没有异议。”
    张斐便立刻传丁翔上庭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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