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在外地当县官,对此是非常清楚的,判役身折酬,百姓承担的后果更苦,索性打顿板子,意思意思,然后你们自己解决,许多百姓烂命一条,还有跟地主博弈的空间。
    这也是司马光他们反对青苗法的一个重要依据,百姓跟富户是有博弈的空间,官府下场,百姓和富户都成鱼肉。
    郑獬捋须点点头:“言之有理。”
    卓群道:“要说二者谁更优,那自然扑卖劳力更优。但这也会给皇庭带来更多麻烦,还得监督,还有扑卖,役身折酬,就比较简单,后续也与官府没有太多关系,还是仅限于百姓之间的交易,更符合民从私契,官为不理。”
    役身折酬,到底是将事情局限于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官府只是做出判决,但是劳力扑卖,官府是需要参与的。
    蔡延庆笑道:“这就是为何要政法分离,以前官府事务庞杂,难以顾全,如今皇庭专事司法,他们公检法是有能力做到的。”
    卓群听得直点头,“这确实是政法分离一大优势。”
    其实宋朝律法规定的很好,既然不能强制卖妻儿,又不能强制卖田卖牛。
    但问题依旧,效力差。
    说白了,就是执行力。
    稍作休息后,第二桩官司很快就开始审理,如这种民事诉讼案,皇庭也是追求一点点效率的,如果在这种纠纷案,花费过多精力,到时遇到大案,根本就忙不过来。
    同样也是债务纠纷。
    是一个名叫卫方城的地主状告一个名叫陈六根的农夫。
    这是一桩典型的高利贷官司。
    导致外面围观的群众们,立刻是阵营明确,普通百姓当然希望能够轻判农夫,因为他们也都有可能借高利贷。
    而柳长青等一干地主、士绅们,则是相对比较忐忑,他们当然希望重判,但是他们对于张斐这个人已经不太信任。
    至于官员们则是相当期待。
    其实如这种案子,真是太稀松平常,也正是因为如此,导致阶级矛盾是日益加深,这其实也是青苗法出来的一个原因。
    换而言之,其实官府处理的并不好,才会变得越发严重,如果司法能够很好的管控,王安石也没理由推出青苗法。
    由此可见,熙宁党争,就是宋朝社会基本面貌。
    从王安石的新法条例中,可以看出各种问题,从司马光他们反驳理论,也能看出各种问题。
    这种问题不一定矛盾,可能是同时存在的,解决一部分问题,可能会使得另一部分问题放大。
    张斐再一次仔细审查过状纸后,抬头喊道:“卫方城。”
    “在。”
    但见中年胖子挺着独自大肚子应道。
    张斐道:“根据你之前递上来的状纸和借据来看,你借据上的利息,若以我们皇庭规定的利息法来折算,我们估算肯定是要超过一倍,但是你也在状纸上说明,可以将利息降一半,那你现在是否还愿意保留这一点。”
    卫方城听得是连连点头道:“保留!我愿意保留!此借据是在皇庭针对利息立法之前所立,不过小民也非常尊重皇庭,故此小民愿意主动将利息降到皇庭规定之内。”
    舔狗!
    大舔狗啊!
    一些地主对此很是不爽啊!
    你这不是主动投降吗?
    简直就是地主界的败类!
    官员们也相当不爽,你这是欺软怕硬啊!
    我们就不要面子吗?
    今后别落在我们手里。
    张斐笑着点点头:“非常感谢你的支持,其实我们皇庭也不会追究以前的契约是否合规,但利息是决不能这么算的。”
    此话一出,许多百姓不禁是面露喜色。
    这充分说明,皇庭的法令,是必须严格执行的。
    以前官府也有诸多限制,但没卵用,许多官员几乎都不管这事,让百姓自行解决,那不等于没立一样。
    张斐又偏头看向右边那个二十八九岁,垂着头,惶恐不安的汉子,“陈六根。”
    “小小民在。”
    陈六根整个都剧烈地抖动了下。
    张斐笑道:“你别害怕,我们皇庭是不打板子的。”
    陈六根木讷地点点头。
    官员们则是不爽地瞧了眼张斐,你在暗示谁呢。
    张斐问道:“根据借据上来看,中间还有一个名叫武氽的担保人,为什么他今天没有来?”
    陈六根忙道:“是我不让他来的这,这不管武兄的事,当时武兄也是为了帮我,如今他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我,我不想再连累武兄,我会承担这一切的。”
    这债务人对官府还是有着天然的恐惧,上官府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皇庭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张斐笑道:“这皇庭传票是不能由你来决定的,收到传票的人,若无特别情况,还是尽量出席,不过这一次就算了,若有需要,我们会再传武氽。”
    “多谢庭长,多谢庭长。”陈六根是连连道谢。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问道:“根据借据上来看,你前后向卫方城共借了三笔钱,供十五贯。本庭长好奇的是,你为什么借要这么钱?”
    陈六根道:“是为小儿治病。”
    “是吗?”张斐比较关心地问道:“不知令郎的病,可有治好?”
    “好了!已经好了!”陈六根是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那就好!”
    张斐松得一口气,别借了钱,病还没有治好,那真是一出悲剧,但如这种悲剧是有很多的,又问道:“那你可有想过还钱?”
    “有。”
    陈六根直点头道:“其实小民一直都有在还,除了一家人的吃喝,剩余的,小民全拿去还钱了,但这钱是越还越多,小民实在是,实在是还不起了。”
    “是吗?”
    张斐道:“那你还了多少?”
    陈六根挠着头道:“具体小民也算不清,小民种得一些青菜,还养的母鸡,以及干零碎活赚得一些钱,都马上给他们卫家送去。”
    张斐看向卫方城,“他说得是真的吗?”
    卫方城忙道:“大庭长,我这三份借据,都是三个月到期,如今早就到期了,他却一直拖着不还,那钱只能算是拖延的利息,要不是小民见他们家可怜,小民还不会要那些。”
    许芷倩小声道:“关于此事,我让李四去打听过,陈六根实在还不起,故此有点余钱就给卫方城送过去,喜欢他能够缓几日,究竟能不能算利息,还真不好鉴别,关键他们并没有立字据。”
    “我知道了。”
    张斐点点头,又向卫方城问道:“那为什么这回你要将陈六根告上皇庭,是你家急需用钱么?”
    卫方城道:“那倒不是,只是当初说好,陈家和武家用田地来抵押借钱,如今他们拿不出钱来还,我都没有逼他们立刻将地契交给我,只是说,在他们还钱之前,就当他们是我家的佃农,这田里的粮食,打击六四分,我拿六成,他们拿四成,他们却还不愿意,天天跟上门跟我胡搅蛮缠,我这没有办法,只能来皇庭告状。”
    蔡京嘀咕道:“此人真是挺精明的。”
    叶祖恰问道:“蔡大何处此言?”
    蔡京道:“如今是按地契收税,而之前朝廷已经规定佃农不承担地税,若依他的说法,这田是他的,但税不用缴,且陈六根永远都还不上。”
    “原来如此。”叶祖恰叹道:“这些自耕农如何是这些狡猾富户的对手。”
    官员们则是都看向张斐,他们都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遇到太多太多,但往往没有太多解决办法。
    张斐却只是点点头,又看向陈六根,“卫方城所言,可属实?”
    陈六根哀求道:“大庭长,如果我将六成的粮食都给了他,那那我一家老小根本就挨不到明年,而且我也不是说不给,我想先还一石粮食给他,让他通融一下。”
    卫方城哼道:“你现在欠我二十几贯,一石才值个几百文钱,你这是想还到何年去?”
    张斐又向陈六根问道:“陈六根,你家里还有多少田地?”
    陈六根一听这话,当即就哭了起来,“庭长饶命啊!我家就只剩下十亩田地,如今全家老小五口人都靠十亩田地活着。”
    “你先别哭。”
    张斐道:“这些我都得问清楚,我才能够做出判决。你说你家只有十亩田地,却要养活五口人?”
    陈六根抽泣了几下,“小民,小民还从村里的富户家租了二十亩田地耕种。”
    张斐又继续问道:“那你妻子呢?”
    陈六根道:“小民妻子还得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和年迈的母亲,平时也只能缝缝补补,干一些零碎的活,挣点小钱。”
    张斐又问道:“你两个孩子多大了。”
    陈六根道:“女儿已经有十岁了,儿子才五岁。”
    “母亲呢?”
    “家母四十六。”
    “四十六?”
    张斐想了下,这四十六在宋朝几乎都是奶奶级别的人物,当然算是上有老,又继续问道:“那你妻子平时又要照顾孩子和老人,哪有空干零碎活。”
    陈六根道:“我家女儿挺懂事的,能帮忙带带弟弟,家母若身体无恙,也帮忙做做饭,就是一些重活,得小民的妻子做。”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你妻子的针线活怎么样?”
    “小民的妻子还算是手巧的。”
    陈六根回答之后,又是困惑地看着张斐。
    这旁边的卫方城,也是犹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审案,还是在唠家常啊!
    铁证如山,你直接判不就行了吗?
    田地给我,再强制他劳力扑卖,那就差不多了。
    “嗯。”
    张斐点点头,思忖少许,又看向卫方城道:“卫方城,你希望陈六根如何偿还你的债务。”
    卫方城道:“小民知道他家也困难,也不想逼他将地契抵押给我,反正在他没有还清之前,就当那些土地是他租我家,而且我也愿意给张庭长一份面子,每年收获可五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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