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目光呆滞。
    周边也是鸦雀无声。
    司马光他们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随着提问的深入,大家也都渐渐将心思放在解决问题上面,而不是孰是孰非上面。
    过得好一会儿,薛向摸了摸自己那一缕山羊胡,“咳嗯,我,我承认这确实会影响到商人的积极性。”
    说罢,他又马上补充道:“但是朝廷必须及时改善财政问题,而均输法不但减少财政许多支出,也减轻许多百姓的负担。”
    张斐问道:“”所以,薛发运使认为,照此趋势发展下去,也并无太大害处,反而有益于朝廷?”
    薛向又陷入了沉默。
    王安石看着心急,你在这里犹豫什么,这么发展下去,能够出什么问题?
    一点点损失,相比起咱们所得,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就是打击这些大富商、大地主。
    这要是吕惠卿,就会马上反驳张斐,但是薛向可是在西北地区,跟西夏、吐蕃商人都博弈过的,人家是身经百战,他心里清楚,要是商人大规模减少的话,这也会引发很大的问题。
    首先一点,这腐败问题,就是完全没得治。
    只见薛向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看得出他是在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张斐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
    过得好半响,薛向才回答道:“长此下去,定是不行,但是均输法理念,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因为之前的制度,是极为不合理的,均输法已经证明是能够节省很多支出的,不过我们发运司也会针对这一情况,进行调整的。”
    张斐问道:“如何调整?薛发运使可有具体的计划。”
    薛向思忖少许,道:“具体还未仔细商量,但是我们发运司适当地加大买入,同时减少卖出,如此一来,就能够调动商人的积极性,到底有钱赚,他们商人就会动起来的。”
    这薛向果真是一个人才,这脑子转的就是快。张斐道:“但是在买入方面,也存在着问题,方才薛发运使也说了,商人必须优先发运司,同时商人也无法与发运司进行竞争,以及这其中还存在这贿赂问题。”
    薛向深呼吸一口气,突然看向张斐,“记得前几日在皇庭的时候,我曾就发运司腐败问题,跟各位说过,这是属于监察方面的职责,而且我还了解过河中府的情况。
    我认为,要完美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尽快让公检法去到江南地区。因为均输法主要是维护朝廷自身的利益,以及减轻百姓的负担,绝不会针对商人,只是期望杜绝恶意抬高物价,盘剥百姓的现象。
    或许会伤害到一些商人的权益,但这并非是官家的本意,也不是王相公所期待的,河中府许多政策,也与均输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结果并不相同,可见,问题是不在于均输法,而是在于律法上缺乏对商人的保护,从而造成误伤,而公检法是为求保护个人的正当权益,我相信等到公检法去到东南六路,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一清二楚
    薛向用的就是一种经典辩术,大家都说,是均输法在侵占商人的利益,但是薛向认为均输法并无侵占商人利益的打算,只不过商人缺乏保护,故而遭受误伤。
    纵观整个国家制度,几乎所有的制度都是在维护皇权,其次才是文臣士大夫,唯有法制之法,是强调捍卫个人权益。
    得到的结论,自然就是基于法制之法上的公检法。
    虽然这已经不是薛向第一回 夸公检法,但上回庭审时,公检法是在帮他申诉,他投桃报李,大家都还是能够理解的,但这回公检法是偏向江南商人的,允许他们上诉,你还要这么说,这就很让人费解。
    革新派觉得就很没面子,难道咱们新政离开公检法就不行?
    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啊!
    邓绾也是一头雾水,小声向王安石问道:“王相公,这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面如止水道:“在公检法的庭上,说上几句公检法的好话,是很正常的。”
    话虽如此,但眉宇间还是透着一丝不快。
    这当然不是他教的,这种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薛向也没有跟他商量。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令他有些不爽,但主要是因为薛向在这方面的一些行为,他本就不是很认同,只不过他不是那么在意,比如说,喜欢送礼,溜须拍马,等等。
    他认为薛向是在讨好公检法,乞求放过,从侧面来看,就是薛向认为他王安石已经没有足够实力保护好自己。
    然而,保守派方面也不觉很开心,尤其是御史谏官们,他们认为薛向的这一番话,就是在暗示之前的制度有问题,但他们认为,这就是你新政的问题。
    新政出来的时候,可还没有公检法呢。
    这说不通啊!
    张斐作为一个以细著称的检控官,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这种细节的,他先是笑道:“非常感谢薛发运使对于我们公检法的褒奖,但是据我所知,新政在颁布之初,可还没有公检法,也就是说制置二府条例司在设计新政时,肯定没有考虑到公检法,但是薛发运使却强调,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就是公检法,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制置二府条例司根本就没有想到防止这些问题发生。”
    司马光、刘述他们是一个劲地点头。
    问得好!
    非常非常好!
    非常公平、公正,并没有受到薛向花言巧语的迷惑。
    薛向非常淡定自如地反问道:“张检控可能在行政方面的经验有所欠缺。”
    哎呦!还反击了。张斐笑道:“不是有所欠缺,而是非常欠缺,还请薛发运使能够指点一二。”
    “不敢!不敢!”
    薛向谦虚一笑,然后从容不迫地回答:“这其实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是吗?”
    “是的。”
    薛向道:“一项新政策,往往是分两步的,第一步,就是根据问题,来设计解决方案。
    第二步,就是在执行之后,根据执行所遇到的问题,再做出相应的调整。
    任何政策,到具体执行时,一定会出一些小问题的,没有例外。
    正如我方才所言,均输法的理念没有问题,设计也是没有任何问题,不但节省不少支出,还能够获得一些盈余,来弥补运输费用,同时还减轻百姓的负担。一举三得,改善了朝廷在这方面的弊政。
    而我之所以提倡公检法,是为求解决执行中所遇到的问题,如果没有公检法的话,制置二府条例司也是会做出调整的,王相公就曾根据河中府的情况,做出过许多调整。
    如今有了公检法,自然是不需要再另想他法。到底王相公是一心为国为君,而非是争强好胜,既然公检法好用,那为何不用?”
    格局!
    这格局大了!
    但是司马光听着,却是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去年京东东路的混乱,是怎么造成的,不就是王安石要争强好胜吗?
    这话你说得你不脸红?
    就算你不脸红,王安石应该会脸红吧。
    司马光抬头看去,只见王安石脸上依旧保持着低调的微笑,稍微夸张一点地说,那就是王者的微笑。
    这直接令司马光感到有些生理不适。
    哇,真是不要脸。
    殊不知,王安石就装出来气司马光的。
    成心的。
    其实在这一点上,王安石和薛向是有所不同的,王安石内心还是抗拒过公检法的,倒不是说不认同,只是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不是说,没了公检法,新政就会失败。
    但薛向是真的认同,而不是说为了讨好,乞求公检法放过,或者说为了捧杀。
    这就是为什么他三番五次,推崇公检法,真不是昧着良心,去溜须拍马。
    因为从他个人角度来看,公检法是完全符合他的理念,他是比较务实的,更在意利益,而非是道德,这与儒家思想是格格不入。
    在朝廷中,薛向就是一个另类,故此一直以来,都遭受到排挤。
    公检法就不讲这些,着重于证据,而证据就是务实的结果。
    从政策方面来说,薛向的理念也是理财,可以说是商人那套逻辑,公检法是有益于商人,当然也有益于他的理念。
    他是真的认为,公检法就是新政的最后一块补充。
    同时,他确实是有站队公检法的打算,但不是说他投降保守派,而是他认为公检法能保护自己,以及让他的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因为他是非常务实的,自然也不会因为党争,而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决定。
    “多谢薛发运使地指教。”
    张斐笑着点点头,“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荆湖南路等地的钱荒问题。不知薛发运使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薛向微微皱了下眉头,道:“关于那些地方的钱荒问题,我承认,这是我们发运司的疏忽,但是我们会尽快做出调整,避免当地钱荒进一步加重。”
    张斐问道:“但不知薛发运使是否有具体的调整策略?”
    薛向沉吟少许,道:“这倒不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在我们面前有着很多选择,比如说,可以投入一些钱币从荆湖南路等地购买一些京城所需的轻货,方才那商人也说了,这些钱荒的地区,物价相对比较便宜,朝廷可以通过购买来抬高物价,以及给当地投入钱币,同时朝廷也不会因此亏损。
    还有,就是可以效仿河中府的盐钞,我仔细研究过河中府的盐钞盐债政策,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功,关键就在于,当地官府是允许百姓用盐钞交税。
    但这个还需要朝廷的决策,不过我可以保证,无论如何,明年那些地区的情况将会有所改善。”
    坐在内堂的赵顼,不由得稍稍点头,如今他脸上已经没有方才那种充满戏剧性的表情,而是与富弼、韩琦一样,沉浸其中,也在思考这些问题,以及朝廷该如何应对。
    “真是非常期待。”
    张斐又问道:“此外,从目前的账目上看,均输法似乎取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方才余员外、何判官,薛副使,他们都有提到一个问题,就是均输法导致各地商税降低不少。
    那么这里面是不是存在美化均输法的因素,其实实际上就只是将商税挪用到均输法的利润中去了。”
    这个问题,再一次是博得保守派官员的一致认同。
    问得非常非常不错。
    而且问得这么直接,是向着我们的。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薛向。
    他们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当然不是。”
    薛向摇摇头,又非常肯定地说道:“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别说保守派,就连革新派的官员,听得都有些心虚。
    包括王安石自己都认为,均输法肯定是将一部分商税给挪到自己的利润中,因为均输法是不用交税的,同时均输法又在抢夺商人的买卖。
    张斐问道:“薛发运使能否详细地解释一下。”
    薛向回答道:“方才我是一再强调,均输法并不是针对商人的,主要是朝廷调整供应制度,以此来节省朝廷开支,这才是均输法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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