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一口气,校医面无表情地检查宋观的伤口,做了一番简单处理之后,他挥旁边的机器人将宋观放入治疗仓。
    整个过程里,校医的表情一直冰冷冷的没什么活人气息,竟和旁边的机器人像一个爹妈生的。他白发白眉白睫,衣服也是一身白,就好似人在大雪里站了一宿积了一身雪,怎么看都有点看不见的冷意围绕他周身旋转,有始终股让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眼见治疗仓里逐渐蓄满了营养液,冷眼看着少年面目一点点被液体埋没,校医脱了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是直接丢进一旁机器人敞开的肚皮里当场销毁。
    虽然他明面上是校医,但私底下还有其他任务在身。本来此次学校的暑期培训不是他随行,他另有事要做,结果那边的任务出了变故暂时没他什么事情,而学校这边原本排定的校医又受了伤,这般颠来倒去的,最后倒是意外的由他担任了此次军校的暑期培训随行军医。
    当时来的路上,宋观跑来医务室堵他,就这么吊着眼看他。因为生的是一双狐狸眼,是以宋观做出这种情状来的时候,是分外讨打的。宋观说:“你这算夫唱妇随了?”
    虽然已经决定不和对方一般见识,但他还是垂了垂眼帘,清楚地冷声说道:“滚!”
    然后两人打了一架。
    两家人是世交,长辈们很熟悉了,小辈们之间自然见面相处的机会也就多。校医比宋观大了个五岁,以前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每逢放假他就都会在宋家住上个一段时间。按理来说,他和宋观两个人应该是很有交情的,但实际不然。不过两家的大家长们不知间中底细,甚至还觉得他们俩关系不错,所以一直有撮合之意。
    两家历来就是联姻不断,以前是男女通婚,到如今世道同性也能结婚,于是性别这种事情也就没有了拘泥。刚巧这一辈的嫡系里,他与宋观年岁正当,所以长辈想要叫他们两个凑成一对。可惜这一番心意只能辜负,因为他和宋观实在是谈不拢。这么多年下来不咸不淡地处着,他一直就觉得他两个待在一块感觉也就是个面熟的陌生人。
    宋观是个说风是雨的行动派,脾气十分火爆,然而平时话少,反正同校医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是个锯嘴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脸上常挂一副日天日地什么都没放眼里的死相表情,十分不讨人喜欢;至于校医性子冷,同样不怎么爱说话,一旦开口冷嘲热讽起来能把人堵得上下气都不顺,所以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基本没什么话聊,但有时候又碰到一起不得不待在处,于是双方不是扭身各安一方各做各事,就是哑巴似的相对无言。
    结果两年前两家的家长居然商讨着要不要给他们两人定个亲,校医当然是拒绝了。
    在他看来这十分理所当然。校医不愿意和宋观凑一对,他是有喜欢的人的,虽然现在是他单方面的喜欢,两人没什么过多的明面相处,但来日方长,不怕日后没机会。也是因为心里揣了人了,所以他觉得自己跟宋观没戏。哪怕心里没有揣着人,他也觉得自己和对方过不到一处去。校医是这么想,并且认为宋观的观点应该跟自己也差不多,他觉得对方肯定不想跟自己瞎凑合,这件事上显然是长辈们瞎点鸳鸯谱,当然不能算数。
    哪想他是明明白白拒绝了,可对方却没有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同样拒绝。并且不但不拒绝,还满口谎言骗两家长辈说他们早就是一对,只是近来闹了别扭在作怪!
    为此他很吃惊,不懂对方是想干什么。暗暗计较了一番,他决定找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准备讲个明白。哪想见了面后大家根本谈不到一起去,还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对方张牙舞爪的也不说话,跟只挥舞钳子的螃蟹似的让人头疼,校医拿宋观完全没办法,两人就此结怨——其实说结怨也好像不那么准确,顶多就是见面就打架。
    他认为对方反应过激,但想到对方偶尔非常混不吝的做事风格,便怀疑是自己先拒绝的行为伤了对方自尊心,所以导致如此结果。因此校医心中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拒绝太快了,可若要说羞愧之类的情绪,他面对宋观是半点心虚愧疚都没有的,只是对方扑上来要和自己打,他看对方的感觉总是个半大的毛小孩子,所以不愿和对方一般见识。
    只是没想到他不和对方一般见识,对方还就蹬鼻子上脸了。宋观这一闹起来没完没了,总往他跟前凑不说,并且锯嘴葫芦开了口子,每次见了他老爱讲点讨人嫌的话。时间一久,校医虽然还是不和对方一般见识,可也觉得宋观很烦。是以两人见面,讲话总是不阴不阳,话不是好话,三两句后照例动手。对方当然不是自己对手,所以通常都是他把人猛敲一顿打个七荤八素,然后直接丢出门外,采取的是速战速决策略。
    一晃两年过去,今年这小鬼头找个了男朋友,他满以为这样对方就该跟自己从此没事了,哪想对方还是原来那般死德性,还来烦他,他很不高兴,都有点想拿出平时做任务的雷霆手段来教训对方了,不过最后考虑两家交情,还是作罢。
    一片冰冷色泽的医疗室内,校医将治疗仓的数据做了一番检测修改,再看了一眼里头被突如其来的营养液淹没后,而显得分外惶恐的少年军校生,校医设定好了治疗仓的再次开启时间,并冷眼欣赏了一番对方如同溺水垂死挣扎一般的行为,确认自己果然无法理解对方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他决定不再管这个小破孩,是要再去给叶伯恩做一番身体检查。根据昨天的所得数据结果,叶伯恩身上的伤已经是差不多快好了,他很挂心对方。
    躺在治疗仓里的宋观被这周目的高科技给吓到。主要是治疗仓里温温热热的营养液倾泻出来,一下子盖过他的鼻子眼睛的,宋观真心是以为自己会被淹死。他一口气憋得半死不活要“狗带”,透过治疗仓那透明的舱盖,白毛校医面无表情俯视自己的样子,真的就是个杀人凶手要毁尸灭迹的模样啊这不吓人呢。
    缺氧缺到眼前发黑的时候,宋观不用自主地手拍上了舱盖,他吐出嘴里最后一串泡泡,心里想着妈了个鸡的刚来就死,自己连大纲都还没有看!这都什么坑爹发展!
    十分不甘地极力挣扎了一番,自然无果。沮丧懊悔至极的宋观心想着,完了,自己要马上再见鸡蛋君了。可能是太沮丧了,充盈的液体之中,他甚至连之前如此恼人的断根之痛都没怎么感觉到了。狭小的液体封闭空间实在让人无处逃生,宋观干脆放弃治疗,万念俱灰地不再屏住呼吸。要死就死吧,他不怕。结果惊奇地发现,自己在这液体之中是能够呼吸的。
    瞬间明白自己大概是误会了白毛医生,也忽然明白对方刚才面无表情看自己的样子很可能就是在看傻逼,一想到刚才自己那么真情实感地在挣扎,还那么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会死掉,宋观安静如鸡地躺倒在治疗仓里,尴尬得脸都要红了。但这觉得自己丢人的情绪才维持了没多久,一股沉沉的昏睡之意袭来,宋观怀疑是不是仓内液体自带的麻醉效果。
    然而容不得他细想,只感觉眼皮重似千斤的,宋观闭上眼睛,就此昏睡过去。他再次醒来是因为营养仓内的液体突然被抽空,大量冰冷的空气随着打开的舱身涌进来,宋观仿佛被呛到了一般地咳嗽了半天。
    他大脑里一片混沌,几乎完全无法进行思考。眼见房间有一面构造不是墙,而是特殊材质的玻璃。玻璃薄透得近乎不存在,透过这面窗,里头的人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墨如乌锦的天空里,有两轮下弯钩月像一双紧闭的眼。然而这两轮弯月给人没什么静谧的感觉,幽幽盈盈光亮的反倒是透出一点哀怨的感觉来。这房间里的温度非常冷,冷到刺骨冻肉。什么都没有穿的宋观,坐在在舱门打开的治疗仓里,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个白日里在阳光下充满金属光泽的亮白房间,到了夜里在月光之下就显出狰狞的冰冷感来。房间里没有灯,只有墙面上有什么东西冒着一点光亮。宋观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可能就要冻死了。可哆哆嗦嗦里,他脑子生锈一样几乎转动不了脑筋。半晌过去之后,磕磕绊绊地,宋观爬出了治疗仓。他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腿已经冻僵了,幽魂一样凭借本能挪到屋内唯一冒着光亮的那个东西旁边。
    那是白墙上的一排按键。
    宋观此刻已经思考不能,他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冷到冻死人的鬼地方。黑暗里,大幅度发抖的身体已经让他有点站不住,他手指没有什么力气地对着那排按钮就是一通瞎按,然而好半天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反应。就在宋观绝望的时候,一步之外的墙上突然开启了一面小门。
    尽管不知道那门后面有什么,冷到快死掉的宋观,别无选择的,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扇小门走过去。一跨过那扇门,他便感觉自己破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其实这个房间还是冷,可这温度比他刚刚待的那个房间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
    黑暗之中,此刻宋观面前放着的是一排排的“休憩保温仓”,其他的都是统一死寂的没有光亮,像一个个坏死的蛹,只有一台发出明晃晃而昏暗的橘色光亮来。这是因为其他的保温仓里没有人,只有这一台有人。但是宋观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他看着那台发亮的保温仓,仿佛久行沙漠之中人看见绿洲。有光的地方总是温暖的,当然这个说法不总是正确,可宋观就像看见火光的飞蛾,他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个发光的保温仓走过去。
    扒拉住舱身的盖子,宋观的脑子已经冻得严严实实的让他不能思考。他用手在上头抓挠,像一个想要拆开礼物盒子却怎么也使不对方式的小孩儿,用蛮横的力道企图强行破坏;同时他也很像一个丧尸,是理智全无的,全凭一股食欲嗅着活人气息追来。
    对着保温仓乱抓乱挠一气,宋观的行为全无章法,可他也是运气好,就这么乱抓乱挠的,居然还真叫他把这保温仓给打开了。而那里头果然躺着个人,但已经冻傻的宋观才不管先来后到这种问题,他在掀开舱门之后,愣是强行挤了进去。
    保温仓的设计和治疗仓的不一样,治疗仓的舱门只能通过按键操控开关闭合,而保温仓则是手动和按键皆可的类型。并且它是掀盖式的舱门设计,而且在打开舱门之后,出于使用感受的调整,哪怕使用者自己没有动手将舱门关上,它自己也是会自动缓慢闭合的。
    这保温仓里果然很温暖,宋观就像一只大冬天里被冻掉一条腿的青蛙终于找到温暖地洞,简直高兴坏了。而他挤进这保温仓里之后摸到一具温热的身体,那身体热烘烘的比保温仓的温度还要暖和,此刻完全凭借本能的宋观,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立刻将自己的手脚都缠上了对方的身子。他自己没穿衣服,对方可是穿的,宋观隔着衣服摸人家还不过瘾,竟然之后是毫不讲道理的把自己冰凉凉的四肢都伸进了对方衣服底下。
    宋观八爪鱼似的缠住对方,他之前一直冷得瑟瑟发抖,到现在一下子暖和了,身体还有点缓不过来地在那儿抖着,而且抖的幅度还不轻,连带那位被他缠住的人也跟着一起抖,两个人抖成一团,好半天都没个安生。宋观死死抱着怀里的热源,那人最开始被他摸到的时候当然是挣扎过的,不过挣扎的幅度并不大,倒像是被他刚伸进来的一双小冰手给冷得有点猝不及防地吓到,反正后来是随他抱住了也没动,竟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
    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的人,宋观像抱着一个大型热水袋,而且是骨肉停匀手感很好的那种类型。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从对方身上传递过来,一冷一热里宋观精神劲一松,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被他抱着的人后来怎么了,他在那个冻傻状态下,都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个人。
    第二日天亮,顾炎生去找叶伯恩。
    前一日里他给叶伯恩做身体检查,那个时候叶伯恩身上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只不过伤疤未退,而经过这一夜休整,想必此时对方身上应该是都不会留下痕迹的了,抱着这样的想法,顾炎生穿着校医的白大褂前往治疗室,准备给叶伯恩来一次最后的彻查。
    然而走到治疗室门口,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面上一贯的冰冷模样有所缓和,就好像冰湖破裂露出底下春水一角。对他来说,叶伯恩是很不同的。叶伯恩的资料经由他人之手,转交到他的手上,而他对叶伯恩全权负责,身体的检查,最私密的数据。这是他毕业以后的第一个任务,不大不小的近乎于是可有可无,他当时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因为这只是个任务。彼时交手工作的前辈离职前说:“这个小孩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了。”他听过之后不置可否,连安慰言辞都一笑带过,因为完全没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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