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转回身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伍师兄可真是误会我了。本就是我门规不熟、言行无状,如何敢生气?说来伍师兄怎会寻到此处来?莫不是方才又去弟子居寻我,发现我未在屋中好好抄那门规戒律?伍师兄莫要急,你确是说了‘禁足七日’,可并未说是哪七日,待我一会儿回了,便足不出户,日日誊抄,说好了七日,那便是七日,必不会少了你的。”
    伍子昭被她噎得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什么“伍师兄”,什么“莫要急”,什么必不会少了他的,分明就是在拿话挤兑他。这些日子来他被她气得多了,倒是很少再动真气,然一哂而过也是办不到的——换作旁人自然可以,可落到眼前人身上,又是隐隐熟悉的胸闷牙痒。
    他目光落在她半截细白的后颈上,又落在她冻得有些透明的淡色耳垂上,暗暗磨了磨后槽牙,面上笑容不改,打趣道:“还说没生气?如何一直不肯看我?莫不是还偷偷哭了一场吧?”
    他自是故意拿话激她,也知道她必不会上当生气,当然,反应全无亦是不可能的。
    果然,此话刚出,便见少女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眼中只有不屑,毫无半分平日惹人爱怜的娇羞。
    可奇怪的是,他一见她瞧他,骨头就有些发轻,胸口也不闷了,牙也不痒了,脸上又挂上了笑:
    “瞧瞧,果然还是生气了——平日我如何教你们的?所谓‘温培灵气’,要旨全在一个‘静’字……”
    洛水不耐,道:“伍师兄若还有教导,不若等我禁闭结束。这修道成仙只争朝夕,我早一些回去禁闭,便可早一些结束;早一些结束,便可早一些回那讲堂好好聆听师兄教诲呢。”
    她尾音绵软,可话里带刺,十分不中听。可这会儿伍子昭不气了,只想同她再多说会儿话,孬话也好。
    于是他嘴上便扯开了去,道:“师妹如何拿话挤兑我?可教师兄好生伤心——方才你那朋友谷好好寻了伤药给你送来,左右不见你人,才托我来寻。还有红珊,前些日子忧你体寒,托天衣阁做了些狐裘披风,亦刚送到了我那里。可怜我立刻推了其他事务来找你,师妹却半分好脸色也不肯给我。”
    洛水一听是好友们送来的东西,稍稍收了冷脸,摊开手掌朝前一递,示意面前的家伙将东西交出来。
    可这家伙却乘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笑道:“莫要急,东西放在了洞府里,还请师妹同我走一趟。”
    洛水立刻回拽,却根本拽不动,终于意识到上当,不肯再走:“我才不要和你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伍子昭瞧她又气又急的模样,只觉心头甜滋滋的快活,忍不住逗她:“你倒说说,打的什么主意?”
    洛水一掌拍在他手背,怒道:“休想骗我去你洞府里关禁闭!”
    伍子昭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师妹如何突然那变得这般聪明?”
    洛水气得挠他,一边挠一边骂:“不去不去,我自会闭关,不要你管!说什么‘师妹’,谁是你师妹?只会向着外人凶我骗我害我——”
    她静坐了大半日,本已心平气和,然这一番闹腾下来,早先的委屈又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而这一哭之下,伍子昭立刻松了手,不仅松手,连先前那亲近的劲儿也没了,直接后退一步,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洛水望见却是更气了,然也不知气些什么,只站他对面含泪瞪他。
    伍子昭移开了目光,笑道:“师妹莫要哭,我最怕人哭,方才不过是同你开些玩笑罢了——你瞧,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同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上午之事,以免我师兄妹之间有了芥蒂。”
    见洛水不语,他又道:“今早你那炉火翻了——我且不说你这当庭烹茶是对是错,然那般情形下,若要细细分辨起来,经讲必要拖延,徒惹得其他弟子不快,或是看你笑话。你虽不在意,但到底要在天玄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多留些路人缘总归是好的。是以我未听你解释,这是其一。”
    洛水泪水收住了些,嘴上依旧不饶:“那你为何如此凶恶?且那炉子根本就是那个新来的弟子——就是她养的那只小畜生做的……”
    伍子昭点头:“我知道。”
    洛水一愣,又要流泪:“那你知道还……”
    伍子昭立刻冲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我知道。然你也知晓,那新来的弟子是掌门高徒,第一日便不给好面,一点事由便要当众掰扯清楚,虽是公平了,对你却无甚好处。而且……而且在外人看来,若师父门下弟子形容无状,赏罚无度,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我祭剑掌峰不严,徒让人看笑话罢了。如此罚你却不言她,也是做给主峰一看。”
    伍子昭见她垂下头去,知她听进去了,又软了些声道:“我知你不忿,觉我偏心,然也今日一次,下次必不会如此。且方才那些都是对外的说辞,还有便是——你我虽情况特殊,关系亦有些复杂,但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心中定也有数。你被茶水泼了,我自然担心,便借故支了你和你那好友离开,让你借故好好休息——反正你二人平日对‘道论养气’的部分也无甚兴趣,此番岂不也顺了你的意?”
    洛水含糊道:“什么意不意的,莫要乱说。”
    伍子昭瞅她一眼,笑道:“抄门规也没说字迹需要多么工整,你便是要糊弄我气我,随便涂个叁两天便完事,中间哪怕错漏无数,我自然也会向着你,让你蒙混了过去——”
    洛水确实想过偷懒耍滑,可突然被他点破,只觉面颊微烫,不再吭声。
    伍子昭叹了口气,道:“当众凶你确实是我的错,你瞧,我这不紧赶慢赶地过来,就等着给你好一顿骂?外人面前,你大师兄我难做人,这私下里,还盼小师妹惦念我们兄妹情深。”
    洛水睨他一眼:“谁同你是兄妹了?莫要乱认亲。”
    伍子昭拱了拱手,道:“好好好,只盼着大小姐你好好消消气,莫要一直记恨我。”说着便见洛水一个激灵,似打了个寒噤。
    伍子昭奇怪:“怎么?莫非真觉得冷了?”
    洛水心想,那“大小姐”之事,岂是能同他说道的?
    她这厢不语,伍子昭只能垂头琢磨。想了想,还是伸手在她头顶一抓一抖。
    洛水顿觉身遭一暖,侧眼望去,却是这人当真变出了件油光水滑的银白裘衣来——不知是何种灵狐的皮毛,轻飘若羽,绵软如丝,从头笼到小腿,却是大小正合好。她虽已不惧严寒,却无法拒绝这般轻软温暖之物。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她哼了一声。
    伍子昭觉出她语气放软,大约是气已全消,心道不枉他这理啊情啊的同她说了许多。
    他笑言道:“回头确实得好好谢谢红珊师妹,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哄小师妹开心——既然小师妹已经消气,可否给我几分薄面,去我洞府一坐?”
    洛水刚想拒绝,然对上他的眼,立刻觉出此人眼中并无笑意,显然是同她有事要说。
    她想了想,故作矜持道:“那便劳烦大师兄带路了。”
    伍子昭也不啰嗦,招来他那重剑,踩上后便弯下腰来,伸手要扶她上去。
    然洛水不理他,只一拢狐裘,轻盈一跃,便稳稳落在了他身后,朝他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微翘,显是得意非常。
    伍子昭瞅了瞅她毛茸茸的、小狐狸似的发顶,按捺下心中和指尖泛起的痒意,顺势夸她:“师妹《飞叶》当是修得不错,体内浊气应是伐除了大半,‘沾叶飞花’的轻身法决才能精进得这般快。待得浊气尽除,御剑自当不在话下。”
    洛水心下自得,面上不显,只垂首轻声道:“可惜师父不在,若同旁的弟子一起,按部就班却是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御剑……”
    伍子昭当即从善如流:“若师妹不嫌弃,我自当好好教导,绝不再凶你。”
    “若是食言?”
    “若食言便罚我当众受你好骂。”
    “一言为定?”
    “自然。”
    由是,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早前一点怨愤已然尽消,一同御上剑去,乘着风消失在了天边茫茫的雪色之中。
    而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原先的一处林影中慢慢出现了一个纤瘦的身影,有些出神地望着这边,正是凤鸣儿。
    青俊调皮,惹了事就不见了踪影。她本有心去追,然第一日来这祭剑峰,却是不好当堂离去。
    且今日不知为何,这祭剑峰的大师兄似格外友善。且不说方才并未追问青俊之事,待得经讲开始,亦十分喜欢点她,问她一些修道心得。问题倒是算不得多么刁钻,其人亦是诚恳,只要她答得八九不离十,便是好一番赞美,由此倒助凤鸣儿收获艳羡目光无数。
    凤鸣儿这些日子被追捧得多了,倒受之坦然。她心下琢磨,只道祭剑门风友善清正,倒不似外头传得那般可怖,尤其是这代掌事务的大师兄,虽是面色黑了些,却也还是可亲可近、高大英俊。
    她向来是人敬一分,便还礼叁分,后听讲也愈发认真,待得日头昏昧,方才发觉她这神兽居然还未归来。
    她这才觉出些不对,匆匆朝后山赶来,却不想在这山道口,正巧撞见两师兄妹二人。
    凤鸣儿初还不觉有甚,打算上前行礼,然转眼就看见两人拉扯起来。她不得不回避,出于礼节,亦不好凝神细听。
    然不愿听并不代表一无所觉:那二人虽是在争吵,然形容间显然熟稔非常,更有那女弟子隐隐泣声传来,还似提到了她的名字和神兽。
    虽后面二人话语几不可闻,可凤鸣儿还是大约猜出了二人所言为何,不禁有些愧疚:此事到底是由青俊惹起,早些不便,回头却是应同那师妹好好道歉……
    晃神间,便见两人拉拉扯扯,再及那伍师兄抖出毛裘披风来为她仔细系上,纵使她站得再远,亦终于觉出两人间气氛暧昧——尤其是那伍师兄,哪里还见得早前冷面厉色,唇角的笑压也压不住,目光一直落在他面前的人身上,分明是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凤鸣儿不知怎么看得就有些出神,再一眨眼,却见那伍师兄一边为洛水整理衣衫,一边不动声色地凑近——明明是为她打理毛绒兜帽,却似凑近轻吻那她的发顶一般……
    突然,那人抬头侧脸,似是朝她这边望来。
    凤鸣儿脸一烫,赶紧朝树影中又躲了躲,不好再看。再不多一会儿,便见人师兄妹二人相携离去,虽是身高有差,然远远望去,却也惊鸿掠影,仙姿翩然。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想到师父宣布让她去祭剑修习一阵后,几个师妹偷偷来寻她,道是祭剑的大师兄英俊又风趣,盼她往来方便,能递些礼物同他。
    她本不爱揽事,自是婉拒。可此刻不知为何,心头却是莫名有些空空落落之感——然这“空落”到底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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