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终于白了脸。
    起初她对“天命”之说确有疑惑,可在同凤鸣儿接触之后,已多少觉出后者身上实有不凡之处。这种“不凡”,不仅仅指的是资质、心性,还有某种玄之又玄的“气运”,大约便是公子时常提起的“天命”。
    从契约的神兽搭档,到亲传的弟子之位,再到山下带她从大妖手下全身而退,若非有极旺的气运在身,如何能这般顺利?
    现如今,公子的态度又默认了另一件事:按照“天命”,凤鸣儿必能从闻朝手中得剑。
    洛水不是没同凤鸣儿一起修炼过,也承认后者天资惊人,可是她亦清楚地记得闻朝的剑意,敌者莫不惊魂丧魄,凤鸣儿不过初得剑意,如何能相提并论?
    ——所谓“天命”,当真霸道如斯?
    公子瞧见她脸色,大约猜出她心中所想:“所以我亦不再劝你‘争剑’。其实这剑不取也罢,你只需哄得闻朝借你用上半日即可——当然,得赶在那山海之会行承剑之仪、天命之人得剑之前。”
    “还有,”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般,轻击掌心,“我先前同你提过,如今再说一遍,你最好尽快入得‘淬体’之境。不然哪怕你能借到分魂剑,恐也难承其威。那剑灵光不同寻常,于神魂有害——唔,大约是‘轻则魂伤,重则魄散’吧。”
    洛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只想尖叫出声,骂他这般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说出来。
    然此鬼当真同她肚子里的蛔虫般,笑吟吟地欣赏了会儿她哆哆嗦嗦的神态,方才将她重新搂入怀中,抱在腿上。
    他哂道:“怕什么?只是推测而已——唉,我知你修行至今实属不易,再要破境也有些勉强,这才费尽心思想让你再去那后山禁地寻些机缘。”
    洛水一颗心稍定,狠狠剜了他一眼:“全天玄都知道后山只有禁地,封着好些个妖魔鬼怪,你分明就是要去做坏事,莫要拿‘机缘’来骗人。”
    公子啧啧两声:“瞧你这没良心的样子——若非你破境困难,我如何要想这歪门邪道的法子?且什么叫‘做坏事’?我有说过我要把里面的妖魔鬼怪放出来吗?”
    洛水闻言一愣:“你不想把那些个妖魔鬼怪放出来,那作甚非要让我冒险去那里?同你取剑又有什么关系?”
    公子笑道:“你可听过‘浑水摸鱼’?哪怕妖魔不出,这后山异动只要动得恰是时候,就可将天玄这潭水搅浑——而这水一旦混了,那分魂剑主断没有封剑不用的道理,至于再往后的安排,我们大可见机行事。”
    他说:“你只需知道,我唯有取得分魂剑一用,方有办法破你这条小鱼的‘血光之灾’——若不能成,我俩就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咯。”
    洛水直接啐了他一口:“谁同你是亡命鸳鸯?我可是要同季哥哥一处的,你自去做你那孤魂野鬼罢。”
    话一出口,便觉腰上一紧,她差点没叫出声来。
    洛水正要骂他,可刚一抬眼,就瞧见对方神色淡淡,难辨喜怒。
    他倒是很快就松了手,甚至还给她揉了揉,然很久都没再开口。
    洛水心下忐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她二人平日本就是这般交流的,若要此时服软,又有些难。
    她咬了咬唇,强辩道:“说你几句又怎么了?若非你总让我做这做那,我何至于受这许多惊吓?”
    回想起今日后山的遭遇,洛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暗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挤出一点泪花来,委委屈屈地瞧了对面一眼。
    然后她便瞧见,公子紧绷的唇线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
    洛水心知有戏,小声道:“你都嘲讽我心志不坚了,还不许我害怕、说错话么?你要真去做了什么孤魂野鬼,等我受了委屈还能找谁啊?”
    说完她转开眼去,不再看他。
    等了两息,对面终于叹了口气。
    他说:“待你这几日寻得后山禁制阵眼所在,我便可恢复许多,如此便能更好护你,告诉你更多,免你担惊受怕。”
    洛水不语,他又道:“其实这后山之事,你无需如此害怕。你借那天命之人运势,得神兽青睐,而那神兽又最是重情——青言既已认定你,你便无需惧他害你。若你有难,他自会护着你。”
    “哪怕我觊觎后山禁地、想要将天玄的水搅浑?”
    “对,”他肯定,“莫说是天玄,哪怕此界崩毁,他亦不会害你,只会护你。”
    洛水惊异,不明他为何如此自信。
    公子微微一笑:“你总不肯亲近他,其实大可不必。若你还不放心,便记住我此刻说的……
    “——这天玄神兽本是必死的命数,你救得他一命,他便是你的了。”
    “——因果有偿,他害不得你。”
    “——情缘既定,他只会护你。”
    他最后三句说得极缓极柔,几乎是一字一顿。
    那话语入得耳中,竟使她生出轻微的目眩之感。然这般奇怪的感受不过一瞬,她很快就恢复过来,原本心头毛躁不安亦被尽数抚平。
    她终于安安静静地窝回到他的怀中,乖顺无比。
    他复又抬起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她。
    许久,洛水几乎昏昏欲睡,忽又听他沉吟着开了口。
    他说:“倒是那个天命之人……近日她或还会来寻你,你……最好莫要与她再见面了。她同你此行的目的本就有所冲突,从前让你与她接触,不过是想要借运而已。如今你已从她身上借得运势,得神兽,入后山,可及时抽身而退了,再与她多处下去并无益处……”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轻抚她的手亦稍稍顿住。
    洛水正被他摸得舒服,忽然断了,不由迷糊:“我和她其实也没多熟啊?为何此番回来,你总是一副怕我同她关系很好的模样?”
    公子轻笑:“莫非你还想和她做交心的朋友?真不怕吃苦头?”
    这一问莫名扎心,她生出恼意来:“是谁让我吃苦头啊——又是要剑,又是要摸镜子,如今还要去那什么后山闯那什么禁地,我到现在为你受了多少的苦?”
    她抱怨完就略感心虚,尤其是“受苦”之说,唉……她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到底有没有那么“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总之我爱和谁交朋友,和谁好好说话,你管不着。”她赌气说。
    “我只是怕你日后难受。”他声音温和,循循善诱,“她是得了天命之人,气运极盛,你若只是利用她、同她沾些关系讨上些好处,自是大有益处。可要真是动了交心的念头,走得太近了,反倒可能被夺了运去。那气运之事又是如何好说的?我不过是怕你后悔。”
    ——只是交朋友而已,有什么可后悔的?
    洛水下意识便想反驳。然她到底是开了灵窍,这一刹那,有些话尚未的出口,便得了灵觉——
    不可说。亦说不出口。
    她隐约觉察到,有什么已横亘在两人之间。她说不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与她交好”的话。
    不明所以,只知不能。
    “她得她的天道好了,与我有何相关?我为什么要后悔?”她哼哼两声,埋回他的怀里。
    他不语,只继续轻抚她的后背。
    静默片刻,她脑子胡乱转了一通,终于回过些味来:这朋友……大约是做不成的。
    凤鸣儿身上的镜子显然与天玄隐秘有涉。不仅这鬼想方设法让她去查,连她那师兄也曾提及。虽然这鬼没说让她上手偷,但光是这利用她的信任拿到手中瞧一瞧,便已经是很不好了,哪里是诚心做朋友的样子?
    更不说这鬼东西还想让她取分魂剑,说是只借剑一用,谁知道后面又会如何?万一不能如愿同闻朝亲近得剑,又当如何?她那大师兄亦很看重此事,两人日后必然是要起些冲突的。她甚至都不用深想,就知道自己介时会站在谁那边。
    且她似乎因为接近凤鸣儿的缘故,已经引起了她师父的注意,若再接触下去,难免惹来更多麻烦。
    ——所以无论如何也是好不了的。
    洛水忽然就有些难受。
    大约也就是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当真挺喜欢那位凤师姐的。
    倘若没这么多事,真能做朋友就好了。她想。
    ——当然,也只是“倘若”。
    她想活下去,便做不了朋友。这鬼虽没明说,她却是已经清楚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做了。
    如此这般,好像……也不是多么难以抉择之事吧?
    “好了好了,横竖我走我的,她过她的,除了任务,我答应你不去招惹她总行了吧?”交朋友她是不会再想了,能维持现状就很好。
    他没立刻接话,片刻后,才又开口。
    他说:“其实……我曾以为你同她是处不惯的。”
    “为什么啊?”洛水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她特别优秀,处处比我好,所以我就该嫉妒她?”
    他闻言莞尔,轻笑出声,于是此间隐隐紧张的气氛又松快许多。
    她“哼”了一声:“我确实有些……嗯,难受,可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不过我不喜欢你们没事总爱拿我同她比较,就好像比了之后我就能变得……变得同她一般似的。”
    不仅是他,还有掌门,伍子昭、小神兽,以及周围的那些个同门,她虽从未显露或者抱怨什么,却一直能感受得到。
    她本能地不喜欢自我贬损,马上又飞快埋怨道:“难道我就不好吗?若是不好,为什么你还总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你很喜欢我吧?”
    她说着说着,嘴唇就开始翘,得意洋洋地数落起来:“你瞧你,我不喊你你也总是跑出来,梦里面更是没脸没皮——都说了让你别烦我,还总是贴过来,爬我的墙,钻我的房间,堵在我去庙会的路上假装碰见,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他听她一通胡言乱语,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姑娘。
    ——也当真是有几分有趣的。
    他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乱七八糟的理由,也亏她说得如此顺口,如此理直气壮。
    他自然一条都不会认的,也不觉得哪里对了。
    “——你说话呀,到底是也不是?”
    他一个走神,不防她突然轻轻踢了他一脚。
    再得回神,便见这姑娘已经毫不客气地扭身扑了上来,原形毕露的模样是旁人看不见的:
    她狠狠拧了把他的腰,又勾拉着他的脖颈嚷嚷着要他弯腰。
    他下意识地就听了她的话,然后唇角就被柔柔地贴了一下。
    那又香又软的感觉不过一瞬,本没什么特别的,但稍一回味,又仿佛有些不同: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主动同他亲昵。
    他忽然想到,她总爱往口脂里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尝起来泛着淡淡的甜。
    见他不说话,她“嗤”地笑出了声:“还说不喜欢?瞧你这呆样。”
    他自然是不肯承认自己呆的,也不觉得她看得出来——他的脸,尤其是眼睛迟迟未有化出,她上哪里去分辨他的神情?
    ——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可听着她这洋洋得意的语调,再瞧见她这一派天真、无忧无虑的模样,他又突然觉得,实在也没什么必要否认。
    ——确实是可怜可爱,令人望之心喜。
    于是他亦弯唇一笑,托起了她的下巴,在她“果然如此”的表情中,垂首吻向了那柔红色的唇瓣,叹息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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