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辛一怔,陈曦却也是微微点头道:“先不要送去苏州府衙门,在大牢里冤死的人,不比在外面冤死的少。”
    费辛心下一凛,陡然间明白,这两位大人分明是对苏州本地官府并不信任。
    “到了苏州再说吧。”秦逍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河水平静如镜,岸边绿树成荫,南方的风景,果然与西陵是大不相同。
    江南三州,苏州位于扬州与杭州之间,也是整个江南的中心,西临江南最大的湖泊太湖,杭州丝绸苏州绣,苏绣之名冠绝天下。
    苏州商贸繁华,商贾如云,而且朝中官员致仕之后,除了京都和故乡两地,最多的选择便是江南。
    这其中有半数官员选择在苏州颐养天年。
    大唐立国之后,成国公赵氏一族算得上是帝国的账房,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在赵氏一族的身上并不灵验,在当今圣人诛灭赵氏一族之前,成国公一脉始终把持着帝国的财政。
    也正因赵氏一族在帝国的重要地位,江南子弟在朝为官的也不少,在朝中形成了江南派。
    不过赵氏一族垮台后,圣人严厉打压江南派,虽然麝月公主一度维护,但江南派也早已经是今不如昔,在朝中的力量已经被大大削弱。
    江南派在朝中力量被削弱,但江南的贸易依然是繁盛无比。
    秦逍抵达苏州码头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
    苏州码头商船客船密密麻麻,码头绵延十几里地,人潮汹涌,人声鼎沸。
    不过官船有专门的停泊地方,倒不用和其他船只争抢靠岸之处。
    苏州码头距离苏州城还有十几里地,登岸之后,会有一条宽阔的官道直通苏州城,这条官道上每天都是车来车往,满载货物的车辆放眼皆是。
    秦逍和费辛都没有穿官服,便服在身,一行人登岸之后,按照事先的商量,兵分两路,一路由顾白衣带领,除了陈芝泰和耿绍,另有四名大理寺刑差,带着鱼玄舞和其他几名涉案人员直接前往苏州城,而秦逍则带着剩下的人直往灵岩山去。
    登岸之前便商量好,顾白衣这一路人到了苏州城,先不与当地官府接触,而是按照陈曦嘱咐,入住苏州城的一家客栈,陈曦曾在杭州织造局待过,而且经常跑苏州,对苏州的情况也是十分了解。
    灵岩山位于苏州城西南方向,距苏州城不过三十多里地。
    山上多有奇石,巨岩嵯峨,怪石嶙峋,物象宛然,拥有灵岩秀绝冠江南的美誉。
    不过灵岩山的美景却已经不是任何人都能见到。
    多年前灵岩山已经禁止普通人靠近,据说灵岩山已经被朝廷作为练兵之用,山上驻扎有官兵,若是擅闯灵岩山,轻者关进大狱,重者直接砍了脑袋。
    虽然许多文人士子对此很是不满,觉得失去了一个吟诗作赋的好地方,但苏州境内景色秀丽的高山不少,比起作诗,脑袋自然是更重要,一开始还有人咒骂几句,但时间长了,灵岩山也就无人再去踏足。
    通往山上的是一条蛇形道路,道路仅可容纳一辆马车通行。
    秦逍一行人赶到灵岩山的时候,夕阳早已经落山,找到上山的道路,顺着那条弯曲道路骑马上山,黑霸王健硕无匹,即使是登山,也显得轻松自如,走到半山腰,前方立刻出现几道身影,头戴盔甲,甲胄在身,腰间佩刀,手持长矛,秦逍一看便知道正是内库守卫。
    第579章 内库
    众人下了马来,陈曦径自上前,淡淡道:“大理寺奉旨办案,我是紫衣监少监陈曦!”将一块铁牌丢了过去,一名守卫探手接过,看了一看,才拱手道:“几位大人稍候。”转身便往山上去。
    众人耐心等候,也不说话。
    秦逍观察环境,除了这条上山的道路,其他地方都是陡峭山石,莫说走车,便是走人也很是困难。
    如果库银真是运送下山,就只能是用车辆运载,而且只能是从这条道路运出,其他地方根本无法走车,向一名守卫问道:“上山可还有其他的道路?”
    内库失窃,山上的守卫虽然未必都完全清楚,但如此大事,多少还是知道些风声。
    如今大理寺的官员前来,而且紫衣监的人也随同前来,几名卫兵知道事情不小,虽然见秦逍年纪轻轻,却知道京里来的人都不简单,恭敬道:“回大人话,这是上山的唯一道路,进出的车辆都要严格检查。”
    等了好一阵子,便见到几道身影从山上匆匆而来,当先一人穿着盔甲,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卑将铁林,见过诸位大人。”
    “铁林?”陈曦皱眉道:“姜啸春姜统领为何没有出来?”
    铁林恭敬道:“卑将是姜统领麾下校尉,如今山上安全是由卑将负责。姜统领和两位副统领……!”说到这里,微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他们不在山上?”秦逍问道。
    铁林犹豫一下,终是抬手道:“诸位先上山,卑将细细禀报。”
    陈曦有些疑惑,见铁林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在这里说,看向秦逍,见秦逍微点头,一行人也就不多废话,铁林亲自在前领路,顺着道路往山上去。
    上山的道路,一共有三道哨卡,都是用栅栏拦住,经过之时,需要将栅栏打开,平时栅栏都是封上,每一道关卡都有十多名铁甲卫士守护,而且在边上还专门修建了箭塔,在这样的地形修建箭塔着实不易,站在箭塔上,可以居高临下瞭望到另外两道哨卡的情况,而箭塔上,也时刻有两名箭手在上面值守。
    虽然内库的库银已经被盗,但山上的防卫却没有丝毫的松懈,秦逍一行人经过哨卡的时候,分明看到哨卡的守卫的手都按在刀柄上,目光充满了戒备之色。
    秦逍知道这不是做做样子,而是长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每当有人经过哨卡的时候,无论是谁,这些守卫都不自觉地警觉起来。
    麝月公主说过,江南内库的守卫极其森严,如今亲眼目睹,确实如此。
    这里守卫都是装备精良,一个个都是身强体壮,一看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勇之士,库银能从这些守卫森严的精兵眼皮底下运走,几无可能。
    经过三道哨卡,再往前行片刻,地势便空阔起来,很快便见到前面出现一道高墙,墙壁是以巨石垒砌而成,一道厚重的大门紧紧关闭,墙头上设有两座箭塔,依然有箭手守卫。
    秦逍心下感叹,这江南内库的选址确实是用了心思,在山上有这样一片极其开阔的地方修成仓库,而且只有一条道路通入此间,更修筑有坚实的围墙,说这里是固若金汤,那是名副其实。
    进入围墙之内,便见到里面修建有营房,而且还有专门的校场。
    “诸位大人,内库三面都修建有高墙,背靠山壁,除了从正门进入,四面都没有入口。”铁林解释道:“除非是飞进来,否则任何人都没办法入内。但就算会飞,内库日夜都有兵士巡逻,有任何的异动,立时就能被发现。”指着营地建筑道:“那便是宿舍,那边是厨房,厨房边上不远处便是茅房,诸位大人看见那边的屋子没有,那就是银库。”
    银库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在整个内库十分显眼。
    “这次我们是奉旨前来彻查内库失窃一案。”秦逍终于道:“铁校尉,这里负责守卫的是姜啸春姜统领,方才少监大人也问过,姜统领现在何处?”
    铁林终是指向内库角落处的一座建筑,恭敬道:“统领大人和两位副统领都在那边,几位大人请随卑将来。”
    天色早已经黑下来,铁林令人送来火把,亲自举着火把领着众人过去,这是一处单独的建筑,显得十分孤单,屋子竟然没有窗户,大门上竟然也上了锁,秦逍等人都觉得奇怪,不知道姜啸春到底搞什么鬼。
    “统领大人,京都来人了。”铁林走到门前,躬身道:“大理寺和紫衣监都有人来。”
    屋里立时传来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移动,听声音嘈杂,竟似乎不止一个人。
    “终于来了。”透过门缝,秦逍瞧见一道人影凑近到门后,一副如释重负的语气:“我们可等了好久。”
    “开门吧!”屋里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铁林打开锁,推开门,屋里面却是一片昏黑,火光之下,秦逍瞧见屋里空荡荡的,地面上铺着几张被褥,五六个人都被镣铐锁了双手,几双眼睛都眼巴巴看着门外的秦逍等人,只有一名身形粗壮的汉子显得十分沉着,缓缓站起身来,走上前几步,扫了秦逍等人一眼,淡淡道:“我是姜啸春!”
    秦逍等人看到这里面锁着几人之时,还有些奇怪,听得此人自称是内库统领姜啸春,更是诧异。
    “内库失窃当日,统领大人立刻就将负责警卫和内库的几名官员全都关进这里,他自己也要求铐上双手,在京都来人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这道门半步。”铁林在旁解释道:“这里日夜都有人守卫,除了用饭的时候派人开门进去送饭,其他时间大门都锁上。”
    秦逍微微颔首,心想内库失窃,姜啸春等负责内库的官员和将领肯定是难逃其罪,姜啸春第一时间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内库官员全都囚禁起来,也算是处理得当。
    “几位大人旅途劳顿,不过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如果几位能够坚持,我们现在就可以接受审讯。”姜啸春神情镇定,他身形粗壮,五官端正,身板笔直,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陈曦看了秦逍一眼,这才向姜啸春问道:“这里面关的都是哪几个人?”
    “除了姜某之外,守卫内库的两名副统领也在其中。”姜啸春解释道:“此外便是直接管理内库的两名书令吏和一名副主事。”顿了一下,解释道:“内库分为两股人,一股是专门负责内库安全的内库侍卫,内库侍卫的职责是保护内库,日夜巡逻,检查进出内库的车辆人员,并不参与银库之事,更准确的说,内库的侍卫甚至不能靠近银库那边,包括姜某在内也需如此。”
    “内库侍卫准确人数是多少?”
    “包括姜某在内,内库有守卫一百八十三人。”姜啸春有问必答:“这近两百号人,全都是由姜某管理。”接着道:“除了内库侍卫,另一股人手便是管理内库的库吏,一共是十八人,再加上伙房的六人,内库一共有两百零七人。”
    陈曦立刻问道:“那么内库现在是否全员都在,在内库银失踪之后,可有人离开内库?”
    “事发之后,内库立刻封锁。”姜啸春干脆利落道:“内库的几名官员,包括姜某,全都被关在这里,从那天到今日,姜某可以保证我们几个没有一人走出这间屋子。姜某进来之前,将内库守卫交给铁校尉暂时统领,而且给他下了一道军令,在京都来人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内库一步,包括姜某在内,任何人想要离开内库,杀无赦!”
    费辛这时候终于开口道:“大人一路辛苦,这里昏暗得很,若是要连夜调查,不如先找个宽敞的屋子坐下来,慢慢搞清楚状况,此案若要审理,势必要将讯问的过程详细记录在案,秦大人和少监大人可以讯问,下官负责记录,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费大人言之有理。”秦逍点头道:“这里的状况,要向圣人和公主禀明清楚,姜统领,你先让人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又自我介绍道:“本官是大理寺少卿秦逍,这位是紫衣监少监陈曦陈大人,这位是大理寺寺正费辛费大人,都是奉了旨意前来彻查此案。”
    姜啸春点点头,见得秦逍年纪轻轻,竟然是大理寺少卿,甚至还被派来调查如此大案,心里实在有些差异,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情绪。
    内库的房舍不少,要找一间宽敞的屋子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虽然内库失窃,姜啸春这一干人责任重大,但毕竟不是囚犯,令人去了几人的镣铐,临时设了公堂,本是让陈曦和自己坐在一起,但陈曦婉言谢绝,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下,而费辛则是令人办了一张桌子,准备了笔墨纸砚,做起了审讯笔录。
    “第一个发现内库银失踪的是何人?”秦逍目光扫过内库的几名官员,声音倒是平和:“咱们从头说起。”
    姜啸春看了边上三名内库官员一眼,才道:“是内库主薄,不过……他人不在这里!”
    秦逍一怔,陈曦也皱起眉头,冷声道:“方才不是说内库无人离开,一人不少吗?内库主薄为何不见?”
    “他死了!”姜啸春道:“尸首还在内库,但已经说不了话!”
    第580章 休沐
    堂内一阵死寂,秦逍皱眉问道:“何时死的?”
    “毛主薄,这事儿还是由你来说。”姜啸春看向旁边的一名官员:“这件事情你是最清楚的。”
    那人立刻拱手道:“卑职银库副主薄毛芦,主薄大人是自尽而亡。”这毛芦四十多岁年纪,长相看上去颇为憨厚,很恭敬道:“四月二十五,当日发现了银库存银失踪,主薄大人自知罪责深重,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找了根绳子上吊自尽。尸首暂时还停放在这边,派了两个人看守,不过……这已经过去半个月,虽然在尸首上用了些药材,但也已经腐坏。”
    “确定他是自尽?”
    “发现主薄大人的时候,银库这边有不少人看到。”毛芦小心翼翼道:“事发过后,姜统领亲自检验过尸首,确定是上吊自尽。”
    姜啸春颔首道:“这一点姜某可以作证。姜某仔细检查过尸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势,确定是上吊而亡。”
    秦逍和陈曦对视了一眼,向毛芦问道:“毛芦,到底是如何发现了库银失踪,你详细说来。”
    毛芦想了一想,显然是在理清思绪,十分谨慎道:“回禀大人,内库的银两来源,主要是内库在江南各处的暗铺。早年的时候,江南这边并没有设内库,江南的内库银,都是直接派人运送到京都。公主接掌内库之后,就吩咐在江南暗中经营买卖,而且选择在灵岩山设内库,作为内库商铺的运作银子,每隔半年,江南三州的总管会将名号下的各家商铺账目汇集成册,然后将利银送入内库存放,若是各家商铺有大宗买卖需要现银周转,也可以从这边调拨银子。”
    在场众人都是看着毛芦,知道他说这些,也是让秦逍等人弄明白江南内库的运作情况,如此可以方便查案。
    “公主当年就吩咐下来,江南内库的存银不得低于五十万两,所以即使从这边调银到京都,但江南内库从七年前开始,就从没有低于过五十万两现银。”毛芦酌字酌句,唯恐自己言辞有差错:“不过江南的生意繁盛,这边存放的现银,最近这几年,账目上现银一直都在百万两以上,京都那边也不缺银子用,所以公主下令,江南内库最低存银改为一百万两,超过的部分,每年都会派人运送进京。”
    “虽然江南内库是为了防止内库商铺用银,但实际上这些年是入多出手,大批的现银都是存在仓库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偶尔会调拨。”毛芦声音缓慢:“本来一切都是相安无事,可是就在上个月,杭州那边突然接到了一笔大买卖,是和南洋人谈成的生意,需要十万匹丝绸,而且要在今年八月份之前备齐货物,装船运走。今年丝绸的成本价是四两七钱银子一匹,采购十万两丝绸,就需要四十七万两银子,南洋人付了一部分定金,杭州商铺总管也从杭州各家商铺凑了将近二十万两现银,不过加在一起,距离四十七万两银子还差二十万两银子左右。”
    “所以杭州那边要从内库这边调拨二十万两银子?”秦逍问道。
    毛芦点头道:“正是。丝绸卖给南洋人是八两银子一匹,所以这单生意做下来,除掉各项开支,也能有三十万两左右的盈余,杭州那边自然是欢喜得很,杭州总管从公主那边得到了许可,亲自来到内库,带了车辆过来,准备从内库拉走二十万两银子。有公主的准许,内库自然要拨银,杭州总管是四月二十五带人赶到了这边,那天下午开了银库,要从银库取银子,却……却突然发现银库的存银竟然消失……!”
    秦逍立刻追问道:“毛芦,你说清楚,是四月二十五当日发现存银消失,四月二十四的时候,银库的存银可有问题?”
    “这……!”毛芦犹豫了一下,才道:“四月初八的时候,苏州总管要调拨三万两现银,当时开库取银,库银尚在,而且将那三万两银子拨给了苏州总管。”
    “我问的是四月二十四,银库的银子可还在?”秦逍直视毛芦。
    毛芦摇头道:“这个……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银库是重地,只有入库和出库的时候才能打开银库。入库的时候,会清点银两的数目,记入账册,存进银库后便会封存,出库的时候,也同样从银库里搬出库银银箱,清点之后,如数拨出去,平常的时候,便是主薄大人也不能开库。而且银库有两把钥匙,除了主薄大人,卑职也有一把,需要二把钥匙一同开锁才能打开银库。”
    “这就是说,在杭州总管过来之前,最后一次打开银库是四月初八,那天是从银库拨出三万两现银交给苏州总管?”
    毛芦点头道:“正是。开库需要卑职的钥匙,四月二十五之前,最后一次开库是四月初八。”看向边上一名官员,道:“张令吏应该也记得清楚。”
    张令吏立刻道:“卑职以人头担保,四月初八,毛主薄和主薄大人一同打开了银库,而且当日也确实只从银库取出三万两现银,那天是卑职记录账册,账目上可以核算,那三万两银子拨出去之后,银库里的现存银应该还有一百二十二万七千三百两。”
    “四月初八至四月二十五,中间有十七天的时间。”秦逍道:“这十七天再也没有打开银库,等到杭州总管过来,你们发现账目上明明有一百二十多万两现银,可银库里却没了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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