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被困沭宁城,已经传扬开去。”袁长龄淡淡一笑:“只要我们攻入城中,天下人都会知道麝月在我们手中,他们无法确定麝月到底是生是死,只要我们说她还活着,那就是活着。我们需要的是她的旗号,而不是她这个人。”
    梁江源毕竟也不是蠢货,已经回过神来,道:“先生的意思,麝月就算自尽,我们也可以找人冒充?”
    “老太爷其实已经找了几个身材与麝月相仿的女子。”在场几人都是钱光涵心腹,同坐一条船,袁长龄也不隐瞒:“老太爷进京的时候,见过麝月,知道麝月的身形。虽然要找到和她一样身段的女子几无可能,不过真正见过麝月的也不多,到时候真要见人,戴上面纱,穿上宽袍,自然无人能够分辨出来。”
    钱光涵抚须道:“其实那些反唐势力也并不是真心想要效忠麝月,只是希望有麝月这面旗号,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朝廷为敌。”叹了口气,道:“老夫先前就犯下了大错,麝月在城中的时候,老夫就不该有顾忌,直接围住刺史府抓人就是老夫担心他会自尽,又觉得他已经是瓮中之鳖,这才让她有了逃离的机会。这样的过错,老夫当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苏州城一处极为隐秘的静室之内,燃着檀香,青烟袅袅,一张很小的案几上,摆着茶具,边上有一只小炉子,水未开,一名老者盘膝坐在案边,双手如同倒钩互扣,横于胸前,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在静坐养气。
    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老者睁开眼睛,他似乎知道来者是谁,又或者敢敲这扇门的没几人,平静道:“进来!”
    房门被打开,一道身影轻步走进,随即转身关上门,走到案前,跪倒在地,恭敬道:“将军!”微抬起头,竟赫然是钱归廷手下的护卫红蜘蛛。
    红蜘蛛本是带人追拿秦逍,但知道秦逍下落之时,秦逍已经身在沭宁城,无法入城,只能返回苏州城。
    老者拿起茶具,又拿过一片洁白的手绢,轻轻擦拭茶具,也不说话,红蜘蛛已经道:“钱家父子包藏祸心,他们准备夺取左右两军的兵权。”
    “你觉得他最终的意图是什么?”
    “苏州钱氏经过几代人的积攒,拥有大量的财富。”红蜘蛛恭敬道:“他们投靠王母会,只因为他们有钱粮却无兵马,如今他们找寻机会,想要夺取苏州王母会众的控制权,割据一方。”顿了顿,才轻声道:“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入会,而是要利用我们。”
    老者摇摇头,淡淡一笑道:“你错了。他不是利用我们,是利用王母会。”
    红蜘蛛一怔,似乎还没能明白老者的意思。
    “王母会是我们的,我们却不是王母会的。”老者很仔细却又很熟练地擦拭茶具,声音波澜不惊:“一个木匠,制作了一把椅子,那把椅子当然属于木匠所有,但木匠却不属于椅子。”抬头看了红蜘蛛一眼,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莫非你不明白?”
    第707章 自相残杀
    红蜘蛛对老者明显是敬畏有加,恭敬道:“属下驽钝,将军指点,茅塞顿开。”
    “哦?”老者唇角泛起一丝浅笑:“你明白什么了?”
    红蜘蛛犹豫一下,才小心翼翼道:“将军并不在乎苏州王母会控制在谁的手中,因为王母会无论被谁控制,大局却都在将军的掌控之中。”
    老者叹道:“苏州王母会虽然是因为我们的指引走上这条道路,但三股力量各行其是,左右神将和钱光涵各有心思,他们从一开始,自然都想掌控苏州王母会。他们手下各有心腹,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很难同舟共济。”
    “将军出面,难道也不能让他们齐心协力?”
    老者依然很认真地擦拭茶具,淡淡一笑:“我手中这只茶具,只要摔在地上,出现裂纹,即使手艺再高超的修补师,也难以修补。苏州王母会当年从一开始,就是三股力量各自发展,左右两军更是嫌隙丛生,如今即使是我出面,想要强行让他们上下齐心,那也是难如登天。”
    “他们本就是将军豢养的狗,难道连主人的吩咐也不听了?”
    老者笑道:“你觉得昊天让老夫在江南豢养这几条狗,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们看家护院?”
    红蜘蛛一怔,摇头道:“看家护院,也轮不上他们。”心想真正看家护院的狗,不就是我这样的人。
    “既然不需要他们看家护院,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们听话。”老者轻叹道:“放任他们撕咬,江南才会混乱不堪,这样才可能将京都那条看家护院的真正猎狗引到江南,京都看门狗离开,也才能达到我们真正的目的。”轻轻放下擦拭好的茶具,缓缓道:“所以苏州王母会由谁控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南出现了京都不得不铲除的力量,否则那条看门狗怎可能离开?”
    红蜘蛛似懂非懂,小心翼翼问道:“依照将军的意思,即使钱家控制了整个苏州王母会,对我们来说也不重要?”
    “自然不重要。”老者平静道:“当年在苏州发展王母会,故意分为左右神将,就是希望这两股力量能有竞争。如果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桌上摆满糕点,孩子也未必会伸手去拿,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糕点只属于他。可是孩子多了,就会争抢。人心如此,有了左右之分,苏州王母会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将军英明!”红蜘蛛叹服道。
    “苏州王母会既然已经起事,和从前的形势也就不同。”老者拿起另一只茶具擦拭着:“发展的时候需要竞争,如今起兵,就需要上下齐心。这三股力量既然都有心控制整个王母会,我就随他们去,谁能够成为最终的胜者,自然是其中最强之人,与官兵对决,当然是要选出最强的人。”微微一笑:“其实我倒还真愿意看到钱光涵夺得左右两军的兵权,他手中有充盈的钱粮,如果再将兵权抓到手,那就成了一条真正的疯狗。”
    红蜘蛛这时候似乎终于明白将军的用心,道:“所以将军明知道黄阳是被钱家出卖,却没有惩处他?”
    “他出卖黄阳,就已经证明他野心勃勃,要取代黄阳成为丞相,继而一手把控苏州。”老者笑道:“有野心的人,出手又如此狠辣,岂不是我正需要的人?黄阳虽然很忠诚,可是因为他去惩处钱光涵,对大局并无任何好处。我现在需要有人能够统领王母会在苏州兴风作浪,将京都那条看家猎狗引过来,而钱光涵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他真的能够引出猎狗,我不但不会罚他,甚至还要赏他。”
    幽冥将军的心思,伏牛山上的柳土獐自然是不知道。
    已经是右神将离开的第三天,派出去向左军借粮的人当然是毫无意外空手而归。
    山上的兵士们得到许诺,只要坚持到右神将回来,就能有酒有肉还有军饷,可是两天过去,许多兵士才渐渐感觉到了饥饿的可怕,那并非忍一忍就能过去。
    山上的野果早就被一扫而空,许多人开始以草根树皮充饥。
    即使如此,为了争夺山上的草根树皮,时不时地就会发生争执。
    柳土獐也已经饿得身体有些发软。
    他心里很清楚,从沭宁前往苏州城,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两天时间,即使苏州城那边迅速准备粮草,已经开始向这边运送,再过两天也未必能否送到。
    士气低迷到极点,而且他明显感觉到手下兵士们的怒气正在逐渐上升。
    “星将,不好了……!”有人匆匆跑过来:“杀人了……!”
    柳土獐神经一紧:“怎么回事?”
    “有几名黑腰带打死一条蛇。”那人道:“可是几名红腰带刚好也看到,说是他们先看见,两帮人为了一条蛇争吵起来,然后动起手来,一名红腰带冲动之下,砍死了一名黑腰带……!”
    柳土獐大吃一惊。
    自从陈曦喊话过后,山上的两拨人就已经是互相戒备,都担心对方会对自己下手,气氛也是紧张都极点,红腰带和黑腰带甚至势同水火,都不搭理对方。
    可是现在竟然死了人。
    这就像在一堆干草上丢了一支火把,柳土獐隐隐感觉到事态已经严峻到自己恐怕都无法控制的局面。
    他飞奔过去,只希望能在事情闹得更大之前熄灭众人的怒火。
    山林深处,此刻却已经是聚集了大批的人,红腰带和黑腰带泾渭分明,双方都是怒视对方,眸中都显露杀意。
    “杀人的人交出来。”黑腰带中不乏勇悍之辈,此时已经挺身站出来,向对面的红腰带喝道:“老子加入王母会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们说,王母信徒不可自相残杀,现在红腰带杀了人,必须交给我们处置。”
    红腰带们自视甚高,一直觉得黑腰带比自己低上一等,见得黑腰带竟然说话狂妄,早有人厉声道:“那条蛇是我们这边先看到,谁先瞧见就归谁,抢夺红腰带的东西,死了活该。”
    红腰带们确实担心黑腰带会摘了自己脑袋去领赏,可是正面厮杀,红腰带还真不惧黑腰带。
    毕竟红腰带大部分人都配了刀,兵器比黑腰带要好得多,而且其中部分人这些年来还经过训练,比随便拉来凑人头的黑腰带单兵作战能力稍胜一筹。
    “大伙儿都听到了。”黑腰带回头向身后同伴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觉得高人一等。这些日子,什么好处都是他们占了,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现在杀了人,还说是活该,你们说,该怎么办?”
    “剁了这些狗娘养的。”
    “杀了他们!”
    身后一群人纷纷叫嚷。
    饥饿已经让许多人忿忿不平,如今因为一条蛇,一名黑腰带竟然被活活砍死,黑腰带们立时想到这些时日受的委屈,那不仅仅是因为红腰带平日盛气凌人,也不是因为红腰带的待遇更高,黑腰带们想到自己在村子里本来一家老小好好过日子,却被红腰带们强迫拉来带兵,而且家里被洗劫一空,如今妻离子散,越想越愤恨。
    红腰带们见到黑腰带们群情激奋,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还真有些心虚,有人大声道:“你们不要乱来,谁要是敢胡来,神将回来,一定砍了你们脑袋。”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就有人愤声骂道:“什么狗屁神将,自己跑了,留下咱们忍饥挨饿,老子再也不忍了。反正也要被饿而死,和这帮杂碎拼了。”
    这句话极有煽动性,黑腰带里数名凶悍之辈已经向红腰带们冲过去。
    又有人叫道:“砍了他们的脑袋,拿去领赏,一颗脑袋一百两银子。”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有些黑腰带还犹豫是否真要和红腰带拼个你死我活,但听到这句话,再无顾忌,一大群人早已经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向红腰带们杀过去。
    红腰带们见状,想着这些人是要摘下自己的脑袋去领赏,已经没有退路,也是大叫着冲上去。
    前几天还一起攻城的叛军士兵,此刻就因为腰带不同,兵刃相见。
    柳土獐赶到之时,叛军已经是杀成一团,他大声叫喊,可是杀红了眼的兵士们谁都不理会,反倒是更多的叛军汇集过来,见到红黑杀成一团,这些跑过来的兵士想也不想,根据腰带颜色区分敌我,加入战团。
    柳土獐之前担心会有人记挂着自己的脑袋,他这担心倒还真没有错,有黑腰带瞥见柳土獐大声叫喝,竟然真的偷偷靠近到柳土獐身后,手中的斧头对着柳土獐后脑砍了下去。
    柳土獐听得身后有风来袭,侧身闪躲,那斧头劈了个空,柳土獐回头看到一名黑腰带正面色狰狞盯着自己,想也不想,手中大刀斜劈过去,正砍在那人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
    “他是红腰带的人。”几名黑腰带见到柳土獐砍杀了一名黑腰带,立刻叫起来:“都别怕,先砍死了他!”
    第708章 分崩离析
    林中厮杀激烈,双方也根本不再想是王母旗下,新仇旧恨倾泻出来。
    柳土獐想不到自己不过坚持了两天,就因为一条蛇而导致局面不可控制,瞧见一群黑腰带向自己围过来,怒喝道:“你们疯了吗?瞧清楚我是谁?”
    “没疯。”有人厉声道:“你们将我们强拉过来,抢夺了我们的牲畜粮食,还逼迫我们去攻城,死了那么多人,竟然连饭都没得吃。你说我们等两天就有酒肉送来,酒肉在哪里?”
    柳土獐尽量让自己耐心:“你们再等一等,神将就在路上……!”
    “你是将我们当成傻子吗?”有人骂道:“你们就是让我们给你们卖命,白白送死。你满口谎话,我们不相信。”大叫道:“兄弟们,砍了这狗杂碎的脑袋,送到城下,公主一定会赦免我们,还会重重赏赐我们。”
    柳土獐厉声喝道:“你们背叛王母会,可想过下场?”
    “反叛朝廷,更没有好下场。”有人大声道:“归顺朝廷,还有口饭吃,跟着你继续造反,大家都要饿死。”
    “都别废话,拿着他的脑袋去领赏。”有人大叫一声,挥着手中的锄头扑上去,其他人见状,也不犹豫,一拥而上。
    继续跟着王母会,就要在山上活活饿死,即使真的熬下去等粮食过来,以后还要继续受红腰带欺辱。
    公主让人传话,拿着红腰带的脑袋去归顺,不但既往不咎,还能领赏。
    反正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别的选择。
    柳土獐想不到这些曾经卑微的百姓暴怒起来,竟然是如此可怕,四周十几号人挥舞着各色兵器扑过来,他知道事已至此,这支兵马已经是真正的哗变,眼瞧见一把锄头锄过来,侧身躲过,再不犹豫,挥刀向那人砍了过去。
    伏牛山上杀声震天。
    有些兵士见得山上厮杀激烈,性情怯懦,不敢掺和进去,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匆匆逃窜,胆子稍微大一些的还真想摘下几颗红腰带的人头去领赏,那些凶悍之辈却是要出这些日子心口的恶心。
    数千之众,虽然有趁机逃窜,也有半数东躲西避不敢真正上去厮杀,但近一半人卷入其中,也是极为可怕的数字。
    柳土獐连杀数人,却也是面露狰狞之色。
    “反叛者,杀无赦!”
    柳土獐嘶吼着,挥刀乱砍,黑腰带们见他状若疯虎,一时倒不敢上前,只是一群人围着柳土獐,并不散去。
    兵士们用草根树皮充饥,柳土獐却自重身份,两天粒米未进,体力已经是虚弱不堪,这一顿疯狂砍杀,也已经是精疲力尽。
    红腰带们的数量远远少于黑腰带,这时候与黑腰带拼死搏杀,只求自保,也没有人在意柳土獐这边。
    柳土獐发现四周都是人,腰间都是黑腰带,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最多再杀两个人也就体力不支,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叹了口气,心知今日已经是难以幸免。
    多年来,他追随右神将在苏州发展实力,也曾想过跟随右神将做出一番大事,得享荣华富贵。
    但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穷尽将近十年的时间,不见天日如同鬼魅般秘密活动,可是等到真正起事,前后还不到十天时间,一切就将烟消云散。
    一股浓浓的倦意从心头蔓延到全身。
    他干脆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大刀丢开,扫视一群之前在他看来蝼蚁般的黑腰带,冷笑道:“你们归顺官兵,神军是绝不会放过你们。神将已经从苏州城调集精兵,到时候……!”他话没说完,感觉脖子一阵巨疼,一根粗制的长矛已经从侧面刺穿了他的脖子,他双目暴突,拼足力气扭过头,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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