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连安东大将军汪兴朝都无法逆流而行。
    汪兴朝要坐稳位置,就只能顺应辽东军众将领官员之心,保障他们的利益,否则若是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到最后非但坐不住大将军的位置,自身只怕也要粉身碎骨。
    周烈一个受排挤的水军统领,自然更是无法改变现状。
    “如果我没有说错,到将军这一辈,已经是为国尽忠的第七代人。”令狐玄叹道:“七代报国,一门忠义。你们周家也世受皇恩了。”
    周烈闻言,眼中泛起光彩,道:“不错,周氏一门世受皇恩,誓死都要尽忠大唐。”
    “如果将军真的尽忠大唐,就该明白,龙锐军出关,不是要与辽东军争权夺利,而是要保住我大唐的东北四郡。”令狐玄正色道:“以将军的智慧,竟然没能看出这一点,实在叫人遗憾。”
    “本将不明白你的意思。”周烈皱眉道。
    令狐玄正色道:“难道将军看不出来,如果龙锐军不出关,只怕用不了两年,那位汪大将军便要割据自立了。”
    “大将军并无此心。”周烈摇头冷笑道:“令狐玄,你不必在这里污蔑大将军,真当本将是三岁孩童?大将军坐镇东北二十多年,如果他要割据自立,又何必等到如今?”
    令狐玄笑道:“时机未到,他当然不敢。可是一旦朝堂有变,天下大乱,你觉得他还会无动于衷?”随即叹道:“不过他割据自立的梦想未必能得逞,依我之见,真要是天下大乱,这东北四郡只怕要沦为异族之土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才盯着周烈的眼睛,淡淡道:“周将军以为,你们辽东军现在真的是渤海人的敌手?”
    第1338章 立场
    周烈显出不以为然之色,反问道:“在太湖王的眼里,辽东军连渤海人都及不上?”
    令狐玄竟然很直接点头道:“是,不但及不上,而且我可以断定,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渊盖建倾渤海之兵攻打东北,辽东军根本守不住。”
    “令狐玄,本将虽然败在你的手里,你却也不必如此嘲讽辽东军。”周烈冷哼一声。
    他打出生开始,身上就烙印着辽东军的痕迹,虽然对辽东军中许多事情存有不满之心,但外人如此贬损辽东军,还是让他颇为恼怒。
    令狐玄叹道:“今日我在这里与将军相坐而谈,将军以为是为了什么?辽东军将官无数,名声在外的也不在少数,可是能让鄙人存有敬重之心的却是寥寥无几,将军便是其中之一,也许也仅此一人了。”
    “哦?”周烈只当嘲弄,笑道:“本将倒是受宠若惊了。”
    “正因如此,今次才会与周将军推心置腹。”令狐玄道:“将军比我更清楚,今日之辽东军,早非当年东征的那支铁蹄。辽东军贪贿成风,圈地占田,早在汪兴朝坐上大将军的位置之前就已经是颇为严重,但还不至于病入膏肓,若是有人大加整治,也许还能改变局面。”摇摇头,道:“只可惜汪兴朝当初坐上大将军位置,是受辽东诸多将领拥戴。当时摆在汪兴朝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孤注一掷,痛下狠心,不在乎自己屁股下的椅子,获取朝廷的支持,大胆改变,那么辽东军很可能会焕然一新。”
    周烈闻言,神情却是变得黯然起来。
    “但他终究不敢冒辽东军之大不韪,还是顺应了那些人的心思,力保他们的利益。非但如此,为了收揽人心,他变本加厉,纵容麾下跑马圈地,曾经所向披靡的辽东军,也沦落到今日上下将官只求荣华富贵,再无斗志。”令狐玄叹道:“辽东各部兵马,各有派系,平日里养尊处优,打起仗来非但没有当年一往无前的勇悍,反倒是畏手畏脚,原因倒也简单,大家一个个都是有家有业,天地无数,搂着娘们吃香的喝辣的,谁还想着在战场上拼命?”
    周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次却没有让令狐玄在为他倒酒,而是自己拿起另一只酒坛,拍开封泥,自己倒满。
    “将军对渤海的情况自然也是了解。”令狐玄伸手抓了一把豆子在手中,挑了两颗放进嘴中,继续道:“渊盖建一统渤海之后,招兵买马,整军备战,其目标是谁?难道是北边林中部族和草原上的牧人?”
    “渤海对大唐垂涎已久,确实是心腹大患。”周烈不禁点头。
    令狐玄淡淡笑道:“渊盖建统一渤海诸侯之前,可是一直在试探大唐的态度,朝廷又何尝不知道渊盖建当时有一统渤海的野心,为何终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羽翼丰满?周将军,如果辽东军还有当年的实力,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你觉得朝廷会坐视渊盖建壮大而不管?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朝廷那边很清楚,辽东军早不复当年之勇,一旦大唐以辽东军涉足渤海之事,很可能就会挑起战事,战火甚至会直接蔓延到东北。”
    周烈微一沉吟,才道:“大将军对渊盖建一直心存戒备。他知道待得渊盖建羽翼丰满之后,很可能会将触手伸到东北,所以也想过在渤海扶持制衡渊盖建的力量。不过渊盖建牢牢控制渤海,想要在渤海国内做文章,实在是难如登天。”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渊盖建实力日壮厉兵秣马,大将军虽有心整军备战,只可惜……!”
    “将官奢靡,兵无斗志,世家百姓却都被辽东军这些年的横征暴敛闹得人心怨愤。”令狐玄叹道:“渤海一旦倾举国之兵攻入东北,十万兵马也不足为怪,敢问周将军,到时候该如何应付渤海大军?”
    周烈皱眉道:“渤海人若真的打来,东北四郡自然是全力阻挡,等待朝廷派来援军。”
    令狐玄轻笑道:“若是朝廷派不出援军呢?”
    周烈身体一震,盯住令狐玄,冷冷道:“难道朝廷会弃东北四郡不顾?”
    “不是朝廷想丢弃,而是有心无力。”令狐玄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缓缓道:“如果关内大乱,无暇东顾,渤海人趁虚而入,你们辽东军如何应对?”
    周烈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将军心里只怕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了。”令狐玄道:“这就是我刚才所言,如果东北的局面没有改变,也许用不了两年,东北四郡便将成为异族践踏之地。”
    周烈双全握起,想了一下,终是看着令狐玄问道:“你说这么多,又是什么意思?”
    “辽东军已经烂到骨子里,难以改变。”令狐玄叹道:“这样一支兵马,天怒人怨,已经担不起保住大唐东北四郡的重担。龙锐军出关,若是能取而代之,担起守卫东北之责,真到了渤海军杀来之时,也许还能保住这片大唐疆土。”
    周烈怪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说,辽东军抵挡不了的敌人,龙锐军可以?”
    “将军误会了。”令狐玄摇头道:“我真正的意思,无论辽东军还是龙锐军,都无法阻挡渤海军。”
    周烈一愣,显出狐疑之色。
    “能够保住东北四郡的力量,只有一支,那就是东北四郡的民心。”令狐玄平静道:“只要得到四郡民心,哪怕渤海人如狼似虎而来,也必将被驱逐出去。古圣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去民心,江山皆无,拥有民心,天下披靡。”
    周烈微微颔首,道:“令狐玄,你能说出这句话,确实是大有见识,并非泛泛之辈。”
    “辽东军在东北已经尽失民心。”令狐玄道:“现在他们还能在东北作威作福,只不过是手里还拿着刀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旦他们真与渤海人交锋,那时候自然无法得到百姓的拥护,没有了四郡百姓的支持,败局已定。”端起酒碗,一口饮尽,才继续道:“将军可知道最近辽西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一次周烈反倒是拿起酒坛,给令狐玄斟上,问道:“什么?”
    “龙锐军将辽东军将官圈占的土地全都收回,而且物归原主。”令狐玄道:“此外开始推行均田策,开荒分田,对百姓轻徭薄赋,而且士绅与百姓同样要纳粮服徭役。”
    周烈微点头道:“略有所闻。”
    “虽然士绅开始纳粮,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但龙锐军将他们被圈占的土地归还,大大弥补了他们的损失,眼下辽西世家对龙锐军不但心存感激,而且因为龙锐军会保障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全力拥护龙锐军在辽西推行的政令。”令狐玄正色道:“辽西百姓有田可耕,轻徭薄赋,更是欢腾一片。哦,对了,黑山贸易场那边已经开始进行了贸易,据我所知,在黑山贸易场经营贸易的商贾,缴纳的赋税远远低于阜城那边,而且黑山还有驻军保护他们的人身以及货物安全。关内诸州的商贾对黑山贸易场可是趋之若鹜,至少江南那边已经有大批商贾准备在黑山开始囤点……!”微微一笑,道:“周将军,我若说龙锐军之下一片欣欣向荣,百姓拥戴,不知你是否反对?”
    周烈知道令狐玄所言都是事实,还是忍不住道:“那不过是龙锐军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错,就是收买人心。”令狐玄正色道:“可是眼下的东北四郡,岂不就是要凝聚人心?如果龙锐军可以在其他三郡推行辽西同样的政令,到时候自然是人心尽收,有了四郡人心支持,渤海人何足为虑?”
    周烈微变色道:“你帮助龙锐军,真的是要让他们吞掉东北四郡?”
    “辽东军日暮西山,龙锐军朝气蓬勃。”令狐玄道:“要让东北四郡稳如泰山,就必须让龙锐军镇守东北,而龙锐军要想镇守东北,就只有踩着辽东军的尸骨屹立如山。”
    周烈握拳道:“那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所以将军还是一心想要维护辽东军继续在东北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置大唐江山于不顾?”令狐玄目光锐利,“今次与将军一番长谈,不为其他,而是为了大唐社稷。无论辽东军还是龙锐军,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水军名将,唯将军一人而已。渊盖建出兵之日,必然是水陆两路齐发,这些年渤海水师发展迅速,实力早不在辽东水师之下,我今日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将军明白,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与渤海水师的决战,只能是将军担当。”
    周烈眼角抽动,嘴唇也是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将军今次如果留下来,便不会有人知道将军的行踪。”令狐玄道:“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去见秦逍,秦将军见到你,必然欢喜。他也必然会好好安置将军,辽东军那边,只会以为将军已经战死。等到了需要利刃出鞘之时,将军自然可以显身。”
    周烈冷笑道:“令狐玄,你是让本将归降秦逍?今晚我数百名弟兄死在你的手里,你竟然还想着让我跪在你们面前,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将佩刀“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道:“事到如今,有死而已,你不必废话。不过你若真的是条汉子,咱们单打独斗一场,若是死在你的刀下,我下去之后,也可以告诉弟兄们,我已经尽力为他们报仇,只是技不如人而已。”
    第1339章 局中局
    令狐玄哈哈一笑,道:“我既不想将军死在我手里,也不想死在将军刀下。”微微一顿,才问道:“将军下定决心要回辽东?若当真如此,我也不强留。”高声道:“来人!”
    门外便有人推开门,垂手站在外面。
    “准备一条船,备好水粮。”令狐玄吩咐道。
    来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你当真让我走?”周烈反倒是有些愕然。
    “周将军,我给你准备一条船,可以乘坐十人左右。”令狐玄道:“除了将军和三名随从,姜图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你们在这艘船上安排了十八人,另外那艘商船也有十来人,加上你们四个,一次容纳不下。你能带几人就带几人,剩下的人我会安排他们尽快返回。对了,其中有三人受了些伤,不过性命无虞,休养几日也差不多能恢复,他们晚几天回去。”
    周烈吃惊道:“令狐玄,你们……你们在这船上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若说做手脚,肯定是你们先有动作。”令狐玄含笑道:“两艘船上,都有你们安排的人,其实在他们登船的那一天,我们就已经一清二楚。”
    周烈皱眉道:“他们是以雇佣的名义登船,打扮成水手,你们……?”
    “登船?”令狐玄轻叹道:“周将军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那位汪大人雇佣的两艘商船到底属于谁?”
    周烈身体一震,陡然明白了过来。
    “辽东那边让两位掌柜在杭州继续采购货物,做出一番孤注一掷的动静,那时候我们当然知道辽东已经派了官员前往杭州。”令狐玄一边嚼着豆子,一边笑道:“既然如此,此后的一切就不存在意外了。三条船在海上被夺,连杭州虎神堂的商船都落得如此下场,杭州船会哪里还有人敢继续出海?”
    周烈叹道:“所以汪恒是从你们手里雇佣了两艘船。”
    “其实事情都很顺利。”令狐玄道:“汪大人当然不知道这两艘船背后的主人是我,船上的水手当然也是我们的人。他在杭州暗中又雇佣了一批保镖,既要熟悉水性还能骁勇善战,这样的水手在杭州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而且……杭州虎神堂的姜爷与鄙人交情不错,每年我与姜爷都要小醉两场,他甚至时常去往太湖小住几日,知识知晓此事的人凤毛麟角而已……!”
    周烈骇然变色,吃惊道:“你们……原来……!”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太湖盗与虎神堂既然私下有交情,为何上次你们却要抢夺虎神堂的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后背生寒,隐隐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原来……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圈套。”
    “哦?”
    “钱家和万俟两家在杭州虎神堂雇佣商船开始,你们就设下了圈套。”周烈苦笑道:“你们将船雇给那两家,然后派人在海上等着商船经过,出手劫掠,看似剑拨弩张,但最后双方却没有死一个人,只有那个姓乔的……!”
    “虎神堂乔思罗。”令狐玄提醒道:“乔兄弟是姜爷的心腹,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我与姜爷有交情的人。乔兄弟义薄云天,布局谋划,他参与其中,为了取信你们,他本是要献出一条手臂,不过我们坚持只需要两根手指。”叹道:“为了计划顺利实施,乔兄弟牺牲不小。”
    “两根手指换取三艘战船和辽东水师几百条人命,那比黄金还值钱。”周烈嘲讽道:“你们故意演戏给那两个蠢货看,让他们相信商船确实是被海寇劫掠。”
    令狐玄笑道:“其实换做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怀疑。如果辽东那边不相信,又怎会是个下引蛇出洞的计谋?商船被劫掠,汪兴朝那边肯定不会坐视不顾,他必须要保障海上商道的畅通,就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看着周烈道:“而唯一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就只能是周将军了。”
    “你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辽东水军?”
    “所谓的海寇不解决,辽东那边寝食难安。”令狐玄道:“同样的道理,周将军的辽东水军如果不解决,对我们来说同样是大问题。你们设下引蛇出洞的圈套,要利用两艘商船引出我们,然后将之捕杀,我们自然也可以将计就计,让将军的战船自己露面。”
    周烈摇摇头,神情黯然。
    这时候他终于明白,本以为辽东水师是猎人,要捕食猎物,可最后猎人却成了猎物。
    辽东那边的谋划,全都在令狐玄的设计之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场棋局令狐玄是棋手,而辽东那边甚至都没有对弈之人,无论汪兴朝还是自己,都成为令狐玄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汪恒在两条商船上安插了辽东水兵,以为混在水手中不易被发现,可是除了这些水兵,其他的全都是令狐玄的人,一袋子白米里面出现几颗老鼠屎,傻子也能看出来。
    想到这里,周烈甚至觉得脸上发烫。
    这简直是丢人到家的事情。
    他现在当然知道,进入火油区之前,商船的火光突然熄灭,随后隐隐听到厮杀声,这并不是商船与敌船厮杀,而是商船上的水手们等到时机,出手制服船上的辽东水兵,而水兵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双方搏斗起来。
    水兵虽然骁勇,但一船人都是敌人,自然是寡不敌众,都被制服。
    此后战船为了增援商船上的姜图等人,也就被引入了洒下火油的海域,对方借助东南风,正好使出了火攻之计,这才导致水军大败。
    知道前因后果,周烈实在无话可说。
    从头至尾,对方都是精心部署,水师这边焉有不败之理?
    “岛主,船已经备好,可以随时使用。”手下人过来在门外禀报一声。
    令狐玄点点头,挥手令人退下,这才向周烈道:“将军是否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我是为将军的安危着想。”令狐玄叹道:“我知道将军为人正直清廉,与辽东军那帮将官格格不入,而且因为耿直进言,甚至得罪过他们中的一些人。”顿了顿,拿起酒坛,给周烈再次斟满酒,道:“将军这次损失惨重,若是回去,不知……?”
    “你是以为他们会向大将军进言,治我兵败之罪?”周烈倒是满不在意,道:“既然战败,自然由大将军处置,生死我又岂会在意?”
    令狐玄想了一下,才道:“既然如此,将军先回去。你手下的将士我也会安排他们尽快返回。不过这场大火,肯定有不少弟兄葬身大海,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烧伤的兄弟,我们这边会给他们治疗,将军不用担心。”
    “你说什么?”周烈诧异道:“你……你的意思是……?”
    “火势虽大,但海面上的火油有限,烧不了多久。”令狐玄解释道:“将军麾下的将士都擅长水性,应该有不少人可以潜水避火……!”缓缓起身道:“附近有船等候,我已经吩咐过,会尽力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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