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待诏
    曾惇离去,王宵猎道:“襄阳是南北交通要道,流落这里的士人武将其实很多。我本来是勤王军出身,兵马不多,未立大功,这些人看不上。今年连胜了两场,不比从前,或者应该不同了。”
    陈与义本来就是流落襄阳,听了这话,深表赞同。道:“若防御出个告示,招募官员,必然有许多人出来应征。旅途流落,日子其实是非常艰难的。”
    王宵猎点头:“说的是。对了,明日唤知客僧来,看看鹿门寺里现在住了多少人。”
    鹿门寺是襄阳最大的寺庙,旁边就是南北交通要道,住的人必然多。除了曾家,应该还有其他官员士人住在这里。去年金军南下,江南大片土地成为盗匪横行的地区,襄阳反而安定了下来。
    吃罢晚饭,王宵猎回到住处。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出神。
    进院子之前,自己只看见了一条裙子,一双眼睛,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年纪,长得什么样子,一样也没有看清。只有那一种感觉,好似是从神魂中带出来,经历了千年万年而没有任何改变。好似望夫崖,一个女人化成了石头,在那里等待家人的归来。
    轻剔了剔灯花,王宵猎叹了口气。今天进入鹿门寺,先是遇到了法灯禅师这奇怪的和尚,吓了自己一跳。哪里想到,接着就会遇到这么一个人。
    世间的女人各不相同,总有一些美得格外出挑。一见钟情,见色起意,都不稀奇,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都有。但像自己这样,对面相逢,却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而又念念不忘的,就非常奇怪了。
    王宵猎坐在灯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夜,不由出神。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却没有出来,山路依然路滑难行。为防意外,上午王宵猎没有离开。
    知客僧前来问礼。王宵猎请他坐了,道:“自金军南下,天下板荡。多少中原人氏,不得不离开家乡,南下避难。襄阳正处南北要道,想来到这里的士人应该不少。”
    知客双手合十:“防御说的是。这两三年,到鹿门寺落脚的官员士人,少说也有数十人。大多住些日子就离开了,久待的并不多。去年金虏渡江,江南动乱,道路不通,许多人只好住了下来。如今在寺中居住的,除了曾家十余人,还有邓城范参政家子弟,阴城张太师家子弟,数十口人。还有许多原来的朝廷官员、落第举子,也有二三十人。”
    王宵猎道:“每日里要供一二百人吃饭,寺里也不容易。”
    知客道:“住在这里的客人,若时间久了,总要交些钱贴补寺里。如若不然,哪里养得起?”
    王宵猎点了点头。这样才是对的,寺院再有钱,也不能养这么多闲人。
    此时在朝中大权在握的范宗尹是邓城人,各种各样的亲戚族人,几十人都算少的。现在襄阳属于危险的前线地区,他们自然要去寻范宗尹。阴城张太师,是仁宗朝的宰相张宗逊。虽然过去了近百年,张家在当地依然是大家族。至于其他的小人物,知客僧也懒得提了。
    详细问了寺中士人的情况,王宵猎并没有发现有自己熟悉人物的名字,也就懒得再理。经过了这几年的动荡,流落在民间的士人不知有多少,哪里管得过来?
    送走了知客僧,王宵猎对陈与义道:“等到雨小一些,我们便回城吧。回去之后,制置司衙门出个告示,招募人才。长江以北,襄阳一带算是安定了,应该人才不少。”
    陈与义称是。
    正在两人闲聊的时候,一个士卒进来。叉手道:“外面有一老一小两人,求见防御。”
    王宵猎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士卒道:“说是原翰林书画院的待诏,一时流落在襄阳。”
    “书画待诏?”王宵猎想了想,“让他们进来。”
    道君皇帝虽然治国不怎么样,艺术造诣却是极高。在他任上,翰林书画院高度发达,出现了许多有名的画家。不过王宵猎对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对这些人并不熟悉。
    荆门大胜,从金军手中抢到了大量钱财,王宵猎就想自己印纸币。有后世经验,王宵猎不想跟现在印的纸币那么粗糙。要想印的好,就要有好的画家。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手,此事就耽搁下来。
    不多时,两个人进来。一个六七十岁,须发皆白。一个不足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看着两人,王宵猎问道:“你们都是书画院的待诏?”
    两人一起称是。年纪大的人道:“在下名为李唐,书画院里也有我的名字,天下知之甚多。这一位是李迪,看起来年纪小一些,天资却是极高。”
    王宵猎可不信书画院里有年纪这么小的待诏,扭头看着陈与义。
    陈与义点头:“以前在京城时,听说有这么个人物。十五六岁即入书画院,轰动一时。”
    听了这话,王宵猎不由上下打量李迪。见他的样子清秀,只是眉目间一股英气。见王宵猎不信,看着自己还颇有些挑衅意味。
    王宵猎笑了笑,道:“既是待诏,画的一手好画,到哪里日子也不会差了。”
    李唐叹口气:“观察,现在战乱之后,襄阳识货的人又不多,我们的画也难卖出去。这些日子,在寺里画些壁画,聊以度日。时间长了,还受寺中僧人讥讽,日子其实难过。”
    听了这话,王宵猎道:“待诏意欲如何?”
    李唐道:“在鹿门寺的日子,有一个随曾家南迁的林官人家的小娘子,随我学画。我听她说,曾惇欲在衙门里谋一个差事,不在鹿门寺住了。那小娘子天资聪颖,人又十分伶俐,一时有些舍不得。便与李迪商议,若衙门里有合适差事,我们也不在鹿门寺待了。”
    王宵猎道:“书画院的待诏,是这个时候天下最好的画师了。你们愿意,自有职事给你们。虽不能大富大贵,总是吃穿不愁。”
    李唐听了,行一礼道:“如此多谢观察。”
    王宵猎道:“此时我也恰巧需要画师,正是你情我愿。”
    第253章 铜版
    到了下午,看看路面有些干了,王宵猎和陈与义下山回襄阳府。曾惇一家和两位书画待诏,因为有家人,加之要收拾行礼,到了襄阳再去衙门相见。
    下了山,王宵猎转身回看。雨后的鹿门山欲发郁郁葱葱,山门掩映在一片翠绿之中。山腰处云雾缭绕,好似仙境一般。偶尔几只白鹭飞过,勾起一片情思。
    想起昨天下午见到的那袭湖绿长裙,心中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直到现在,王宵猎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心中不由惆怅。以后见到,会不会还有这种感觉?若是没有,可能自己再也找不到了。就像梦一样,过后无痕。
    回到衙门,王宵猎吩咐陈求道,准备法事。并送去了十道度牒,让他交给鹿门寺。作为襄阳最大的寺庙,一年收十个僧人,也不过分。鹿门寺除了是佛家胜地,还有其他一些职能。
    不给度牒,是王宵猎希望控制宗教规模,同时对卖度牒不齿。现在又给十道,是王宵猎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佛教在中国传统久远,一时想彻底废掉不可能。
    到了第三日,曾惇与李唐等人一起到了襄阳,拜见王宵猎。王宵猎让曾惇到襄阳府做事,由陈求道安排。一个月二十贯钱,够他养家糊口。李唐和李迪两人则被叫到书房,王宵猎有事要问。
    让两人落座。王宵猎道:“我这里有一件事,正要用到书画好的人。”
    李唐虚坐。拱手道:“在下在画院多年,举凡山水、人物,无一不精。观察吩咐下来,我们用心去画。若要好的,自然有好的画法。若是要急就章,也有用时短的画法。”
    王宵猎摇了摇头:“书画一道,我所知不多,不干涉你们。这几年周围动荡,襄阳还算平安,市井繁荣。市井繁荣了,就显得钱少。是以我准备印些会子,让民间使用。”
    李唐笑道:“会子朝廷印了多次,版式都有,有什么难的。”
    王宵猎道:“以前朝廷印的太过简单,版式不一。一是容易被伪造,二是不利于使用。我想要精心刻版,印些贯数统一的钱出来,多用些年。”
    李唐哪里能想出是什么样子?想了一会,只好摇头:“不知观察要印什么样的钱?”
    王宵猎道:“铜钱用铜,若是制大钱,通行于天下的话,难免有人毁钱重铸。所以当五钱,当十钱其实都不合适。我想直接印在纸上,如会子一般,作为大额钱数的凭据。现在想的有十钱、二十钱、五十钱等数。再向上还可以有百文、五百文,直到一贯足。这样的钱,数额必然不少,当要用铜版——”
    李唐笑道:“现在的会子,许多便就是用铜版印的。”
    王宵猎摇了摇头:“我知道。不过,现在的铜版是铸出来的,太过粗糙。只要心灵手巧的人,只要有心,伪造不难。我说的铜版,是要刻出来,跟画一样。”
    李唐看看李迪,连连摇头:“官人,铜可是硬得多,如何刻得?有那么巧的手,世间也没有那么硬的刀,能在铜上做画。我等画师,虽懂些篆刻的事,却并不精通。”
    王宵猎道:“我知道。要的是你们画,另找人刻。你们画的好了,刻的人才能刻好。而且有你们在一边看着,刻的人用功,才能刻好。”
    李唐低头想了许久,才道:“按观察所说,似乎可行。不过,刻版不是平常事,想在铜版上刻画又何其难也!不只是手巧,铜实在太硬,而画又精细,只怕是难刻得成。”
    王宵猎点了点头道:“此事我知道。这一二年来,两淮动荡,许多刻字工人流落他乡。我这里印了不少书,收留了许多蕲州罗田县的刻字工人。里面选了些手巧的人出来,一直练习刻铜版。虽然刻得不容易,两年时间总有几个出色的。”
    罗田是宋朝刻字工人聚集的地方,许多祖传刻字的人家。小孩子从懂事起,便就学着刻字,练得好了游走天下。这些刻字工人中许多不认识字,但不耽误他们刻得一手好字。
    李唐想了又想。道:“在鹿门寺的时候,林官人家里的小娘子随我学画,也精篆刻。若是观察用得着,可以唤这小娘子前来帮忙。”
    王宵猎心中一动。在鹿门寺里,李唐就提过这个林娘子,现在又提,看来是非常喜欢。问道:“这个林娘子不知道是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李唐道:“她爹爹是个商人,因为兄弟中了进士,随着到了京城。不想金虏南犯,兄弟死了,便就流落中原。因为跟邓城的魏家有些亲戚,最近一年暂住在那里。曾惇返乡,想着一起回江南。”
    王宵猎点头:“也是个可怜的人家。这个小娘子,多少年纪?”
    李唐道:“今年十八岁。自小读书,又善画,还懂篆刻,长得又好,好似天上掉下来的。”
    王宵猎想了想道:“十八岁,年纪商轻,男女有别,只怕不好出来做事。”
    李唐笑道:“官人说笑。这个年月,许多官人家里的小娘子,都学着宫里的样子,穿着男装,出来看这市井繁华。做事时,让林小娘子穿上男装,哪个说她!”
    宋朝的皇宫里,女官流行男装,是一时风气。这风气传出宫来,许多女人跟着学。太平年月,开封城里许多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换上男装出来游山玩水。
    宋朝的女人不像后来的明清时期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特别是北宋,虽然不像男人方便,女人也不是被关在家里。特别是下层,就更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王宵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明日待诏便就带着她一起来好了。果然能干,自然用他。”
    李唐道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瞒观察,曾官人出来的时间长了,钱囊羞涩,是以要到衙门里来做事。林家流落更久,日子其实不宽裕——”
    听了这话,王宵猎哪里还不明白?李唐拼命推荐林小娘子能干,不过是想赚些钱罢了。她父亲是个商人,没有了本钱,就赚不来钱。以前又是富贵人家,一时之间哪里习惯。
    这几年,王宵猎见的最多的就是破产的人家,想帮也帮不过来。王宵猎的原则,只要有手有脚,就自己赚钱去,衙门是不会掏钱养闲人的。李唐这些人在鹿门寺里住了许多日子,应该都听说过了。在寺里实在住不下去了,就想着到自己这里谋差事,而不是伸手要钱。
    见李唐的样子有些尴尬。王宵猎道:“果然有本事,自然就有钱拿。若只是过来凑人头,那便不必了。待诏的俸禄,几个人还是养得起。”
    第254章 缺少神韵
    王宵猎到了后边院子,门外已经站着李唐三人。除了李迪外,李唐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中等身材,一袭青衫,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见到王宵猎过来,李唐三人上前行礼。
    王宵猎见那个青衫年轻人,生得面目清丽,唇红齿白,眉目间明显不是男子。难得的是身上一袭青衫,面上不带任何脂粉气。一见她的样子,人人都知道是个女人,却不见一丝女人的神态。
    李唐道:“这一位就是林小娘子。在我这里学画,于篆刻极有天分。”
    王宵猎看着林小娘子,只觉得有些眼熟。多看两眼,就知道正是那天鹿门寺见过的湖绿裙子。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是为什么,却就是这种感觉。
    点了点头,王宵猎道:“里面几位刻工早已等候。你们随我来。”
    士卒开了门。王宵猎当先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小院,靠门的地方种了两棵枣树,墙边几株石榴,显得极是清幽。一株大无花果树下面摆了石桌石凳,上面挂了两个鸟笼。
    听见门响,五个人从里面出来。见到王宵猎,一起行礼。
    王宵猎道:“这五位是选出来的刻工,都是罗田县人。以前在开封和洛阳做活计,金虏南下,失了吃饭的差事,流落到襄阳来。他们在这里刻铜版,时间长的一年有余,短的也有五六个月了。”
    说完,指着身后的三人道:“这两位是翰林书画院待诏。年纪长的名李唐,年轻的名李迪。这一位精于篆刻。对了,叫什么名字?”
    林家小娘子拱手:“回观察,小民林夕。”
    “原来叫林夕。以后你们几人要一起做事,多多亲近。”
    一边说着,领着三人走上前,进了中间的屋子。
    屋子正中一张大桌子,上面放了几块铜板,还有各种刻刀。靠墙的地方,又有三张小桌子。每张桌上子面挂一盏灯,桌上面依然是各种刻刀。
    走到了桌前,王宵猎拿起来一块铜板。看了几眼,交给身边的李唐。道:“这是他们最近刻出来的铜版,待诏看看如何?”
    李唐接过铜版,只见上面记了一只狸猫,活灵活现。虽然笔画不多,显得粗疏,但猫的形态栩栩如生。特别是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
    看了又看。李唐道:“能在铜上刻出这种版来,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了!”
    王宵猎道:“这些日子,他们制了各种刻刀,在铜版上刻了许多图案出来。虽然不是名字手笔,却有自己特色,也可以用了。只是要防伪造,能刻的东西不多,关键是缺少一种神韵。”
    天下间的能人巧匠不知有多少,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东西造不出来?图案再复杂,版式再精巧,也有人能复制出来。特别是这种小动物的图案,再是栩栩如生,也很难防伪造。书画院的这些名家大师则不然。他们的画有一种神韵,局部学得再像,合起来就不像了。而且对于熟悉的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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