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答毫无滞涩,他已经知道了这事只能暗查。既然传出来的是无心之失,那就是皇帝不急。先梳理锦衣卫内部,再离开只对内的南镇抚司去北镇抚司,他王佐才能有更高权限去继续查证。
    骆安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让他站了起来:“王佐,你知道轻重。做好这件事,将来若再立奇功,世券爵位也并非不可能。你愿效死命,我必呈禀陛下。”
    “请大人放心!卑职绝不负所托!”
    王佐从众臣的毫无异言看出了这事的生机所在:陛下对于朝堂的掌控程度,正在进一步上升。
    已成定论的乾清宫失火案,不能再因刺驾定罪。
    但主谋、从犯,一定要有另外的罪名,一定要是配得上谋逆大罪下场的罪名!
    只要他王佐能找到线索、找到实据,那么满朝文武重臣,也必将帮着王佐把这件事办完,让天子心中的芥蒂彻底消去。
    如若不然,终嘉靖一朝,都将是君臣相忌,永无宁日!
    没再发飙、宽仁谦和下来的皇帝,在象征着对礼制尊重的经筵前夕遭受了寝宫大火,明天的经筵照常进行。
    但这个夜里,许多朝臣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有的爬到床上七八下地助眠,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把酒喝了七八碗。
    藩王继统就是这么刺激吗?
    没经历过,真的怕。
    第74章 拿这个考验皇帝?
    夜里的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被焚毁的日精门残骸犹在,那缺了的一角让这天子寝宫今夜的气氛尤其紧张。
    守夜的太监没有一个再敢轻忽。
    他们是今天宫中“大排查”之后被张佐、麦福等大珰都认为可信的人,可今天宫中的“腥风血雨”,他们也是最感同身受的。
    朱厚熜清楚他一句话下去之后,今天宫中会有多少人经历“惨痛”的一天。
    但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些已经免不了。
    那把火,同样烧凉了朱厚熜的心。
    已经打定主意听政听讲听劝的朱厚熜并不着急,又怎么会舍弃王道、用自己举火这种诡道来达到目的?
    现在一把日精门大火,朱厚熜第一次切身感受围绕皇位的凶险。
    为了权力和性命,天子想克制住自己的猜疑之心确实很考验人性。心智成熟的朱厚熜发觉张永仍能如臂指使,这才能够先理智下来。
    但有许多太监宫女的命运在今天之后会转弯这件事,朱厚熜顾不来了。
    “陛下恕罪。”深夜之时,魏彬他们终于回来复命了,“讯问之下,能入宫当差的太监宫女之中,共有二百三十七人来历不明,其中四十三人与某些外臣有干系。另外,袁金生交待了一份名单,他奉仁寿宫之命,已在两京及各省预选淑人五十四人,以备明年选秀女入宫……”
    朱厚熜看着这两份名单。
    张太后想先通过预选淑人控制将来选入皇宫、有机会成为妃子甚至皇后的大名单,这对朱厚熜来说只是小事。
    另外这份名单,那却更加关键。
    二百三十七人的大名单,大部分都是进一步待查,但列在前头的四十三人,每个人后面都记录了他们与外臣拐弯抹角的关系。
    “都是供述?可有实据?”
    魏彬跪在那里:“没有搜出来往书信,但有一些器物孝敬。奴婢们无能,暂时只能拿到供述。”
    朱厚熜点了点头:“很正常。这些人里,屈打成招有冤屈的,可能有多少?”
    张永低着头:“奴婢不敢保证绝无冤屈,但绝未一律严刑逼供,陛下可遣人去看看这些人的情况。”
    在他看来,皇帝这是不是心软了一些?此刻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这桩案子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内外两头交叉查证。
    在宫里,身份有疑、举止有疑本身就已经是罪。
    朱厚熜沉默着。
    现在这两份名单等着他处置。
    不光是这件事,养心殿、日精门、清宁宫……这些工程一开始,所需材料的准备、工匠的劳累,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他并非在心软,而是体悟着这皇位意味着什么。
    围绕皇位、因为皇帝,每一次纷争、每一个决定,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刚登基就修宫殿是不合适的,这次大排查也必定有冤屈之人。
    但一个关系到朱厚熜对将来顶层权力格局的改革和多分点钱,一个关系到他的性命安全。
    帝国的风雨,其实从来都没停过。
    只不过因为朱厚熜这个新君原本的身份,风雨此刻更烈一些。
    神情越来越平静,朱厚熜淡淡地吩咐起来:“这二百三十七人,就都放出宫去算了。所涉及到的外臣,朕这里知道了就行。交待下去,都把嘴巴闭紧喽。这件事,你们到此为止。”
    “奴婢领旨。”
    只是让他们到此为止,查外臣,就不能再是因为这件事,也不会由他们来查。
    “至于仁寿宫里的人。”朱厚熜微笑起来,“朕本就是孝期夺情释服,现在也还在主持皇兄丧仪,仁寿宫袁金生等人竟开始打着为朕预选淑人的名号滋扰百姓、败坏朕的清名。张佐,明天经筵后,你去内阁说一下这件事,把这份名单给阁臣们,让他们查访一下是否确有其事。”
    “是。”张佐谨慎地接过了这份名单。
    涉及仁寿宫,这是要让外臣来做这个恶人。
    不管如何,张太后的身边不可能再是袁金生这些贴心人了。
    初登大宝、还在丧期的天子就开始琢磨着选秀女之事,那是何等荒淫无道?
    皇帝的名声岂容这样败坏?
    处置完毕,麦福和黄锦留在了乾清宫。
    朱清萍犹豫了一下,在朱厚熜准备去歇下之前开口道:“陛下,来年选秀终归还是由您来点选皇后、妃子。仁寿宫既然这么做,只怕预选的淑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才能够将来有把握。张太后已经失了爪牙,这五十四位淑人,清名已经与陛下相连……”
    朱厚熜转身看向她。
    朱清萍跪了下来:“奴婢妄语,陛下恕罪。”
    “起来吧。”朱厚熜想起昨夜的火,叹了一口气说道,“禁宫凶险,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进来。但朕记得,纵然送入宫中没被选中,礼送还乡之后的淑人也都是众相追捧啊。现在这五十四家,两京十三省来年担忧她们有问题根本不会送进宫来,怎么就会清名受朕所误?”
    朱清萍思索了一下措辞,随后说道:“毕竟是提前预选,又是太后命人去做的。她们若再想觅得良人,读书人也好,显贵之家也罢,哪个不会考虑陛下您将来的看法?”
    朱厚熜琢磨了一下之后听懂了。
    被太后挑选过尝试要去包围新君的女人,被皇帝忌惮与太后已经有秘密“协议”的女人,凭本身姿色条件本来也几乎不可能被普通人拥有的女人,现在前途远大的读书人或者显贵之家,还会去碰这些女人吗?
    这样的人家,想找个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找不到?
    朱清萍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觉得张太后不能再为害了,又或者觉得毕竟是先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对皇帝来说总不算坏事。另外,也许还都挑的易生养的,毕竟还有个给正德皇帝继嗣子的指望。
    朱厚熜哑然失笑:“朕才十五岁不到啊。清萍,母后是不是给你安排过任务啊,准备了很多法子让朕子嗣繁荣?”
    朱清萍顿时红了红脸:“……没有……是奴婢多嘴了,这件事陛下您圣裁就好……”
    朱厚熜看着她局促的神情,因为昨晚被火烤带来的阴郁消散了不少。
    听说皇帝也好后妃也好,都是有人进行启蒙教育的,朱清萍说不定就被蒋氏安排过这样的“重任”。
    她们只是都不清楚,天子懂得很多啊。
    在遥远的将来,每个年轻人那真是名师遍天下、个个德艺双馨专研此道。
    朱厚熜等着看哪天朱清萍掏出一本小小连环画,引为秘宝红着脸教这教那的场面。
    “等外臣查访一下这五十四家,看看是否确有其事吧。若无勾连,仍旧选入宫中也无妨。反正都是朕来选嘛,不急,不急。”朱厚熜留下背影,走入了房间。
    张太后可以一点都没脑子,但朱厚熜早就决定至少忍到朱厚照的丧礼彻底结束、为朱佑杬守孝的二十七个月也彻底结束之后。
    至于那些被张太后安排人先千挑万选出来、有把握皇帝绝对会从中挑选出皇后、宠妃的五十四人,皇宫这么大,那都容得下。
    朱厚熜现在倒是有点好奇,袁金生他们都选了些什么样的美人来考验皇帝陛下。
    问题倒是来了:都是些年方二八左右的生瓜啊,没熟。
    盖上薄被之后,朱厚熜倒是觉得朱清萍这个姐姐更有韵味一些。
    第75章 你为何总是疑心陛下
    五月初二,日精门已经不冒烟了。
    皇帝第一次开经筵,为示看重,今天的常朝之前就确定了会罢掉。
    日精门起火后经筵照常,皇帝已经传达了不会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的信号。
    皇帝的胸襟,确实安了太多人的心。
    虽然这事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但风浪一起,谁会因此落水,谁知道?
    翰林院的学士并非个个都有份列席经筵,那些还没散馆的、资历不够的庶吉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八九品,本来并没有列席经筵的资格。
    但这第一次经筵,皇帝要见翰林院全体在册的人,讲经之后的赐宴,都有份参与。
    经筵经筵,就是因为既有经、又有筵。
    能吃到经筵,那是一份荣耀。
    为了这份荣耀,能参与的人都斋戒焚香、清洁沐浴过。
    皇帝这么重视,差点被烧死了还照常举办经筵,他们昨天回去后又再次一顿狂洗:既是因为昨天淋雨淋懵了,又要更谨慎自己的仪表。
    经筵非比寻常。
    重视经筵,就是告诉天下文人,皇帝愿意在圣人教诲下,靠天下读书人治理国家。
    翰林院全体都能列席这次经筵,也在表达皇帝对人才的重视。
    还有一个令众人都心跳加速的可能:皇帝会不会在这次经筵上再拔擢什么人呢?
    大火之后,陛下会不会更急迫地想要忠心臣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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