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他才纠结地重新看回朱熹注解的大学章句:“你刚才说什么?”
    被皇帝安排了研习经义的朱清萍对此很用心,朱厚熜去上朝或者在中圆殿时,她就留在乾清宫潜心研究。
    基础是有的,她至少识字,之前也通读过一些经典,但现在要更深入去研究了。
    而朱厚熜当年的启蒙、进学虽然有袁宗皋、周诏负责,却并没有往更精深的学问方向去提升。基本也只是像后世学文言文一样,知道某些句子最寻常的解读。
    现在要往学问方面深入,那就是一字一词背后都要深究本源,而且要随时能听得懂别人打乱过的、以他们之口解释出来的“黑话”。
    “奴婢今天研习了关于性字的释义。《说文》中讲,性乃人之阳气性善者也。《广雅》中说,性,质也。《荀子·正名篇》则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朱清萍开始张口闭口这个性、那个性,朱厚熜确实回忆起当天王守仁与杨廷和辩经时提到什么天命之性、气质之性。
    但怎么说呢?看她在烛火下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今天关于“性”字的研究成果,朱厚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在这个时代及之前,这个字还真的挺正经的。
    不正经的只是朱厚熜本人而已。
    于是朱清萍看到陛下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乱了一刹那:“可是奴婢讲得不对?”
    “讲得很好,继续讲。”
    三更半夜,朱厚熜和他的大姐姐贴身宫女继续研究着“性”。
    ……
    “杀得好!”
    菜市街口,老刑场了。
    磔刑,就是凌迟。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地叫好,也有人目光兴致勃勃地带着并不聪明的敬重:“能创下那么大的名声,真是条汉子!”
    “生忍着吧?这才刚开始呢,等会你看他叫不叫!”
    江彬确实在生忍着。
    内心悲凉,一辈子的经历在回溯,可是那些重要的时刻只一会就回溯完了。
    而锐利的刀锋还在继续往他身上招呼。
    寒气逼近某一处时,他就要咬着牙颤着心恐惧着,又无力去阻止,而后就是由一条线迅速撕裂成一片、直冲脑门的剧痛。
    太痛了!
    注意力得找点什么别的事做,他竭力凝听着这些无知愚民的议论。
    骂他的,赞他的,他都听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浑身的剧痛中,他却感觉自己的视觉、听觉都要强上许多。
    “是不是已经晕死过去了?都没叫唤,我还以为这大奸贼受刑很有看头……”
    “断气了没?我听说凌迟可以割很久都不断气啊!”
    “可叹。不算无能,奈何要做国贼。”
    “生不逢时,也算自取灭亡吧。既已身处高位,为何不忠心为国,反而朋比为奸、意图谋逆?”
    江彬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个人的声音里,心里生起一阵冷笑。
    这些酸儒,说得好听。
    剧痛缠身,他很想声嘶力竭地咒骂着,但口中塞实了木核桃。
    他也觉得咒骂或者嘶喊太掉价,何必呢?
    眼神涣散地努力抬头看着监刑台上的张子麟等人,江彬很想跟他们聊点什么。
    江彬看清一点之后凝聚了眼神,随后眼眸中露出一些疑惑:一直想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这些人,现在见到自己被正在被凌迟,为什么脸上没有一丝快意,反而个个神思不属?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一点点,既像是剧痛带来的抽搐,也像是自嘲。
    再位高权重又如何?一朝为鱼肉,也就只有些无知愚民看看热闹。
    看来那个喜欢在落魄的自己面前抖威风、显本事的牢头说的事情是真的。
    供出了那些人,终究没能看到一场热闹,黄泉路上毕竟还是寂寞了一点。
    江彬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对他说“大胆说”的那张脸。
    一瞬间有个念头生起:如果当年自己遇到的是这个人,会不会不一样?
    但没机会了。
    可是让张子麟等人神思不属的,确实属于朝堂衮衮诸公的新机会。
    “岂可让王伯安做这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
    翰林院中,黄佐一个人站得远远地听“前辈”们义愤填膺地讨论。
    “异端末学,值讲经筵已是难服人心,岂可再日侍左右曲解经义?崇象,掌院推选你,我们都支持!”
    黄佐心想你们这些品级不高、又没实职的翰林院学士支持张璧又有什么意义?
    和陛下、袁宗皋都是同乡的张璧谦虚地说道:“吾才学粗陋,岂能担此重任?”
    但他的目光是藏不住的。
    张璧不指望首席,但哪怕只是进入御书房,那就将是平步青云了。
    “崇象,你该当去大宗伯府上拜访一二,叙叙乡谊才是……”
    黄佐看着张璧还是羡慕的:这才是时运来了的人。老师石珤大有希望入阁,同乡袁宗皋是潜邸旧臣之首、是大宗伯,而他也已经有展书官的经历、侍读学士的品级。
    而自己……石掌院现在也无心开始组织编修《大明忠佞传》。
    他默默地回到了庶吉士们挤着的房里,走到了自己的临时桌子旁,忽然想到今天正在受磔刑的江彬。
    这《大明忠佞鉴》里,也应该会有他的一篇传吧?
    黄佐决定晚上再去拜访一下梁储,趁他离京前请教一下江彬的旧事。
    然后他突然悟到了:赫赫有名的江彬今日受死,翰林院中竟无人谈论。这种现象……颇为耐人寻味啊……
    “翰林院上下接旨!”
    房门外忽然一阵喧嚣,黄佐立刻站了起来往屋外赶。
    跪倒在最后面之后,离得最近的同僚看到是他,又往边上挪了挪膝盖离得更远一些。
    “陛下口谕:着翰林院上下于月内各呈经义心得三篇,以为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初筛之用。纵只位列备选,亦授御书房行走学士之职,代天子观国策施行!”
    片刻安静后,是几乎同时爆响起来的激动声音:“臣领旨!”
    还有御书房行走学士!
    这御书房,它就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闸!看样子如今的两个伴读学士,后面也会有了这份经历之后授任实职。
    在那之前,也有观政国策施行的差遣,这比观政六部高级多了!
    想一想也是,现在只有两个伴读学士,而国策会议定下来的大事有多少?他们两个人文楼武楼地跑,能跑得过来吗?
    这蛋糕越来越大了!
    真香啊!
    第112章 初筛背后的真实目的
    圣旨传完,翰林学士们顿时没了高谈阔论的兴致,各自钻回房中。
    初筛的话,那么就是凭文章,所有人都是对手!
    通过初筛之后,下一步再怎么遴选?
    “所有被奏请举荐的都要过这一道!”王琼对王守仁说道,“以你之才,这初筛自不在话下。不过若想坐上那御书房的一把交椅,你要做好舌辩群儒的准备了!”
    王守仁只感觉自己这个靶子已经亮得发光了。
    侍讲学士还一次都没侍讲过,根本没准备好好学心学的皇帝只想拿他作为工具啊!
    但这御书房首席……确实很适合他。
    不用去任什么实职后受到理学下属的掣肘,既能发挥他于国事方面历练丰富的经验、影响到诸多大事的走向,又足够显要、青史上浓墨重彩。
    也很香啊……
    他颇有从心不逾矩的坦然:“若得此位,那平乱之功不叙也罢。舌辩群儒嘛……陛下这也算是赏我一个机会。”
    皇帝虽然不准备因学问之争生出大乱,但毕竟还是给了他一个充分展示见解的机会。
    “那这回还藏拙否?”
    王守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阳明既知兵,自然力求全功。”
    ……
    十八张交椅的事情传出,前浪翻涌不停,而后浪也开始奋力拍去。
    风高浪急。
    但这算乱吗?
    杨廷和自从那天国策会议回来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后对杨慎说了“严惟中若来访,直接请”之后,才知道儿子已经阻过他几次。
    真的心累了。
    “快马去催了吗?”现在他问的是自己的弟弟杨廷仪。
    “已经安排了。无论如何也会请动他们都入京的,不为那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位置,也不能让王守仁就此光明正大入御书房。”杨廷仪凝重无比,随后又看向杨慎,“用修,这次你也需要全力以赴。三篇经义心得见解,一定要用心做!”
    杨慎沉默地点了点头,这几天他的心情同样沉重:既被父亲大大训斥一顿,又彻底明白了父亲现在处境之难。
    皇帝既让文臣进入了批红环节,又放了不少权给阁臣九卿,父亲找不到任何一个立场去反对这样的变动。
    杨家要和所有其他臣子为敌吗?
    刚刚开始筹算着在另外两个阁臣及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推选上下功夫,皇帝又一道圣旨传出来:这御书房首席,从三品以上官员均可举荐才识超卓之士。先筛以学问,再以辩论选捷思,最后国策会议定人选。
    三道关卡,设置得非常合理:御书房首席是要辅助皇帝决策批朱的,那么大的奏疏批复量,确实需要非常敏捷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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