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若有所思。
    郑存忠继续自信满满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藩王继统的陛下,绝对难以容忍杨廷和继续掌握朝纲。继统不继嗣,只在名分上立威简单,要使旨意能到地方却绕不开层层官府!陛下若稳如泰山,傅伦何须自尽?他是帮陛下、帮宫里办事的!只有变法,让杨廷和不得不揽起这桩大事,才能阻止陛下不断提拔变法新臣。”
    “依晚辈来看,杨廷和不是真要变法,而是借变法揽政擅权!要不然,真要变法岂能有杨慎那种粗暴做法?要不然,孙交何须让朝臣共议?诸位别忘了,后宫之主早已定了下来是孙交之女!”郑存忠颇为感慨地说道,“陛下设御书房,设国策会议,本是为了分杨廷和之权。但没想到几桩事情下来,参策里杨廷和的人倒越来越多了。陛下保的人,还大多戴罪在身!”
    “那依存忠之见,我们该如何行事?”
    郑存忠再次利落地撑开折扇:“煽风!天下群情汹汹,杨廷和要借这把火让陛下看到治国仍然要靠他那些人,陛下要借这把火让天下士绅先把矛头对准杨廷和与他的党羽!他们一个个在上面争权,倒搅得我们地方不得安生。把火点起来,帝党会利用起来的,费宏也会利用起来。杨廷和想让陛下在国事上低头,也会利用起来的。”
    “所以说,魏彬是谁保的不重要,陛下法统已稳,下一步想掌稳大权的意志才最重要!新法之争既已从国策会议上转向了朝堂,那就说明杨廷和暂时压不住!费宏还朝十个月,不鸣则已,既已发难,自是有把握!陛下召他还朝,难道不是为了作为杨廷和的替代?”
    各种各样莫名猜想传遍一处处,人人都能根据每个人此前的言论行事和立场来进行分析。
    这些论断,参策们是不是都全然考虑到了所有细节?
    在江西为父亲守孝的王守仁也收到了密旨,看完之后久久无语:玩得有点大吧,陛下……
    第165章 三百秀女入宫去
    杨廷和是不是真成了变法党魁?
    陛下是真要变法还是借变法与杨廷和争实权?
    孙交所代表的帝党下场之后,这里面的水是真的浑了,看不懂。
    杨廷和府上,来拜访他的一些重要三四五品官员只得到他讳莫如深的答复:“老夫只提醒一句:尽快把自家子侄、下人约束好,尽快把自己择干净!”
    从望日朝会之后,每一次常朝都在争辩,可想而知每日的国策会议上也在争辩。
    关于现在应不应该变法、士绅对国家来说何等重要之类辩论车轱辘话就不用多说了,十分明显的一个变化则是:去年之后低调不少的科道言官们短时间内都发疯了。
    神仙斗法,余波都杀人。
    这一天,最骇人听闻的一封弹章出自礼部。
    某礼部主事弹劾广东巡按御史解昌杰担任兴王府长史期间大收富商贿赂,于陛下和长公主孝期内为陛下选世子妃、为郡主选仪宾。
    现在言官弹劾都讲实据哈。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来搜集的黑料够多,这一批弹劾,威力极大。
    五月初一,朔日朝会。
    一年前的这一天雷雨交加,日精门起火。
    一年后的这一天风和日丽,奉天殿压抑。
    朝参官的队列里,短短十五天内就少了十数人:李充嗣的刑部客似云来。
    “陛下,臣王琼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纶纵容御史大势攻讦,以致六部人心惶惶……”
    王琼说完之后,张纶就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辩驳:“都察院督宪百官,职责所在!御史上疏弹劾,哪一桩没有实据?臣倒要弹劾大天官,这一年多来升任之官,诠选何以不辨德行……”
    是以前朝堂熟悉的气氛,各种互喷。
    但现在的朝参官们怀念着前面这大半年平静的朝会。
    有人心惊胆颤地抬眼看了看皇帝,只见陛下坐在那沉着脸,只是静静听着。
    一切根源都是新法,但现在这架势,下场的人越来越多,被实据弹劾的人里,王琼这些人提拔的人是主力。
    孙交站了出来:“陛下,此风不可涨。朝争一起,无有宁日。”
    杨廷和又反驳:“弹劾既有实据,何谓朝争?吏治败坏至此,若不整治,谈何富国?陛下明鉴!”
    “朕说过,言官奏事,言之有物便可鼓励。”朱厚熜的眼神让人看出了一些失望之意,“杨阁老此言大善,若吏治败坏至此,不整治则何以富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尽可依法办事!此等小事,无需再到朝会上争议,自有律例章程。既要在此广纳建言,仍旧谈论富国之策,商议变法可能!”
    那失望之意也被解读着,其后争辩新法始终不会有什么心意,小虾米们人人都担心下次朝会自己还能不能站在这里。
    这还是每休沐一次之后只用上一次朝会的情况!要不然,岂非每天来都会发现少了一两个人?
    临近午时,散了朝。
    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换好了衣服,人也轻松了不少。
    费宏的提议确实很妙,这次大辩论加上大朝争,也算是一个舆论攻势了。
    从朝参官身上入手,把那些最不堪的先揪出来,他们家里的田地奴仆诸多不法事也会被查出来,形势不容乐观的证据越来越多。
    清流之所以能稳居朝堂是有他们优势的,至少许多事情会做得合法合规,其中也不乏那些真正的清廉正直人士。
    争着争着,杨廷和手握道义大旗,身边的力量确实能越来越强。
    身为皇帝的他只用稳守一点:先不管什么实权不实权,皇帝当众表达过治理好大明的愿望,想要富国的心是不会改的。
    只有当费宏“败退”,皇帝发现杨廷和借变法之争实力越来越强之后才会越来越担心他权柄过重——这个逻辑是没问题的。
    要富国,要变法,也要担心权柄。
    尺度的把握都靠这些重臣来引导,而国策会议上除了研究新法,则是复盘、完善细节。
    所以次日国策会议上杨廷和一进门,他就埋怨:“现在就弹劾解巡按是什么昏招?他那点小事早已向陛下认罪过,陛下也赦免了。”
    王琼揶揄道:“阁老任重道远,这是关心则乱啊。解巡按当时与大宗伯、大理寺卿一起署名让钱宁、江彬案牵涉我等,谁不知解巡按实则得过杨阁老的保证?新法之争为表,君权相权之争为里,解巡按尽得此次筹谋之妙。”
    顾鼎臣很为难:这些话真的要记吗?皇帝会开口的,这都是前后文。
    朱厚熜果然开口了:“好好说说,后面应该如何处置?”
    “陛下。”费宏代为解释,“解巡按仍于广东清丈田地,张孚敬奏报,他极为用事,堪称先锋表率。既如此,他既是为了陛下富国之心,也是为了杨阁老变法之意。杨知府受训斥之后,解巡按却仍旧主持全省清丈田地事,他之行止,便是朝廷风向。弹劾既至,因其身份,争议自会传下去。只要臣等继续弹劾其事,陛下保之,杨阁老为之陈情,则广东士绅必多行贿赂、栽赃之事,以便臣等握有解巡按不法之新实据。”
    朱厚熜觉得杨慎整了这么一出之后,国策会议上仿佛成了阴谋小课堂。
    瞧瞧他们现在设的各种局。
    “杨阁老可去信解巡按,令其自恃朝堂新法风向愈来愈盛之势日渐骄纵,假意收受贿赂,实则尽查广东士绅之不法事。于清丈田土之事完成后,令解巡按以之为据惩办广东不法士绅。其后广东士绅必惊惧而筹谋诸事,抚宁侯及时东出弹压,广东形势败坏至此,臣等自无话可说……”
    远在广东的解昌杰在夏日里打了个冷颤。
    大概因为出了汗又吹了冷风。
    广州府内,杨慎黑着脸又召来了一批士绅。
    “乡试在即,农忙之时,整修贡院岂能再派役乡里。”
    他已经收到过父亲的信了,知道自己提前引爆了多大的问题,却又奇妙地营造了新的形势。
    因此,他现在很大胆地说道:“本府这也是为广州士林、耕读之家奠定百年兴旺之基。吴中三大才子虽已去了惠州,但已应允本府于下月回广州,与各县生员共聚文会。此乃盛事,诸位以为如何?”
    士绅富户们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赔笑说道:“自当共襄盛举……”
    杨慎越来越精,笑呵呵地说道:“这整修之事也委派皇明记来办理。今夜设宴,我已邀了魏公公。广东新法眼下只准了市舶司之新规,诸位也需要在生意上多与皇明记亲近。市舶司之岁入,广东可留其七。若是有此岁入便能支应广东大半徭役,那么朝廷商议新法细则自然也会考虑诸位乡贤对地方教化之功。”
    “府尊说的是,多谢府尊挂怀……”
    今天既要捐一笔银子整修贡院、筹办文会,又要把自家许多生意与皇明记对接、以后不能逃税。
    但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后面就会真往田赋及徭役摊派上动刀,那才是大头。
    从杨慎那里离开的众人无不望着海的方向:今年会不会有大风?来点灾啊!
    有了灾,那些乡民才更好鼓动。
    梁储府上听涛雅舍内,魏彬望着四周啧啧有声:“张抚台就是在这里抽刀杀人?”
    “干净利落。”梁储点头,“魏公公,你便是有那么多银子,仓促之间,我去哪里给你变出那么多海船来?”
    魏彬谦逊地笑道:“陛下说,梁公不缺船。”
    梁储愁眉苦脸:“我世居此地,如何能将同乡得罪干净?”
    “杨知府秉公办案,梁公与张家也只是因为生意之争状告某些人罢了。既有罪证,又有过争执,哪里谈得上得罪?”
    梁储心头一动:“张家船队载占城贡使团归途遇劫,此案有线索了?”
    ……
    南方的大风没到,朝廷的大风已经刮起来。
    弹劾之风是不断刮向各地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提供黑料,杨廷和那些在各地任官的门生故旧也都纷纷遭到弹劾。
    这股风暴,暂时只波及有官职的人。
    哪边倒下几个,代表着变法派与守旧派实力的变化。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想变法很快就不重要了。
    官位要紧啊!
    天气越来越热,朱厚熜看着休沐日再次入宫的孙茗,因为穿得单薄了,所以她的脸更容易红了。
    “……因为天热。”
    和皇帝已经熟悉了很多,所以朱厚熜调侃她脸红是不是因为不舒服之后,她就这么回答。
    看着陛下的笑脸,孙茗数度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孙茗只能低头摇了摇,很坚决的样子。
    丝衣之下,竟还随之晃了晃。
    虽然半生不熟,但好像底子已经不错了,毕竟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啊。
    朱厚熜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开口却道:“若是因为朝中之事,无需担忧。不过,你已经明白不要与我谈论这些,这很好。”
    孙茗这才知道被他看透了,心里多少松了一些。
    京城里每日都有官员被弹劾,她在家里也听到备考的二哥说朝中事,心里不免担忧。
    什么新党、旧党、帝党……二哥为此被父亲狠狠地罚了一顿,打发到城外一个寺庙里闭门苦读去了。
    “抬头看看我。”
    孙茗听话地抬起头,有点疑惑。
    朱厚熜笑着说:“明天你就要去和那些秀女一起呆着了,有三个月见不到朕,不想多看看吗?”
    “……”孙茗眼神顿时生怯起来。
    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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