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节奏的参策们心头微苦:又要来了,肯定又是上课。
    于是吴廷举看到他们熟练地拿起了毛笔准备记录要点。
    朱厚熜缓缓说道:“首先是钱。朝廷岁办的额外支出,朕可以从内帑中借支到户部,作为广东新法试行阶段的培育成本,不对其余省及户部造成额外压力。献臣随后可以上个奏疏,朕准了就是。”
    他暂时有钱,想必张孚敬这次再开杀戒之后又会送来不少。
    取之于广东、用之于广东,杀富济贫很合理。
    吴廷举:……参策们就是这样工作的吗?陛下告诉他可以向内库打借条。
    众人则精神一振:多年来,皇帝终于又肯借钱给户部了。
    朱厚熜则继续道:“至于地方采买、官吏待遇带来的额外开支,广东省、府、县三级的职权问题,还有官吏怠惰抗拒的问题,不妨换一个方向去看。广东不仅要多支出,而且要多支出更多。祖制官少吏多,胥吏更是毫无升迁希望,俸禄微薄,不盘剥乡里怎么符合高人一等的生活?广东扩编!黄锦。”
    于是众人只见皇帝显然又是准备好了的,黄锦让人从大明舆图后面抬了一个架子过来,摆在了侧面。
    朱厚熜指着那边说道:“冗官固然可怕,然而也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朕统计过了,我大明文臣之中,两京命官共一千八百五十二人。其余十三布政使司加起来,命官一共六千九百三十人,其中七品以上只有一千八百九十九人。”
    其余人现在却只看着那上面的图表。
    宋朝是冗官,明朝走向另一个极端。由官府来发工资的官员,全国总共加在一起只有八千七百八十二个编制。
    剩下那些吏员的开支则都是由官员或者官衙来支付,财政支出里没有这些名目,自然只能算作各种徭役去摊派。
    朱厚熜从统计数字里发现了这些问题,因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算这样,还有人把矛头对向武官群体中的寄禄现象,批评大明冗官严重。
    在技术条件已经十分先进的将来,虽然人口数量提高了数倍,但公务员的总体规模则是数百万。
    在现在这个沟通效率如此低下的状态里,大明就靠着这总共不到九千文官维系日常政务的运转。
    朱八八是早年经历太惨了,才采取了这么一套编制极小的管理方式。
    但是治理各地实际需求的人力资源是可想而知的,庞大的吏员、幕僚体系所需要的支出全都被各地灵活掌握着最终摊派到了老百姓头上。
    于是便恶性循环,财政养不起更高效的国家机器,最终崩溃。
    于是朱厚熜断然说道:“从广东开始,扩充官员数量。许多必要的吏员也编入命官,定品。在广东增加的岁入,可以用来保障他们的官吏待遇,这是他们也愿意行新法的动力。从九品往上,升迁机会要增多。存世进士三千左右,举人也只一万三千余,再减去其中老病者,这么点人如何帮助朕治理好大明?”
    参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左边的一个塔状图,右边一个像树一般的图。
    ……陛下总玩很新的东西。
    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要行新法,一切落脚点都在官吏。广东高品官员,朕都瞧在眼里,他们知道只要办好了差使就前途无量。但五六七品的官员呢?更低品的官员、吏员呢?让广东更多的秀才、举人能得以任官,让干练的吏员有尊严、有保障、有体面、能升迁,那么不论是什么新法,他们都会帮着朝廷推行下去!”
    举人不知道当官比逃点赋役能赚到的钱更多、地位更高吗?
    但考进士太难了,而举人的天花板就在那里。
    秀才不想当个有品级的官吗?
    没资格,但是去做吏员则彻底限死了自己的身份,一辈子都是被呼来喝去的奴仆。
    吏员没“官权”,在百姓眼里他们是老爷,在官员眼里,他们算什么?
    朱厚熜凝视着他们:“省、府、县三级都定编,未入流之普通吏员也有升迁可能,五品以下官吏总数扩充至近万人,能不能吸纳广东有意愿忠于朝廷的士绅?都有了官员身份,官吏待遇法、考成法、大明律例之下,他们能不能既受约束又有动力将新法在广东推行下去?增加了近万八九品及未入流官员,按平均八品新的年俸一百二十石计算,百万石而已!”
    众参策只觉得一幅赤裸裸的战争图景摆在他们面前:
    如果这个设想完成,广东田赋理论上可以增加到两百多万石。除了朝廷要求的岁粮四十万石,剩下的税粮不够支撑广东俸禄吗?
    何况,广东还会有来自商税层面的其他收入。
    陛下没有点透的,自然包括了这么多官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参与到行商里能赚到的。
    简而言之……把士绅与富户从简单的田地利益链条中割裂开。
    让士绅中不小的一部分从此正式进入大明官场,另一部分死硬抵制新法的还能有多强的力量?
    新的规则,适应的,就生存、壮大。
    不适应的,灰飞烟灭。
    “八品以下,各府可自行诠选。六品以下,广东省自己铨选。五品以上,吏部铨选。七品以下,可原籍任职。不把秀才、举人、进士作为必须具备的门槛,给久试不中的秀才、举人机会。大兴社学,总要让将来所有吏员都受过教化,识字、知礼仪。各府院试由各省统考,降低难度;各省乡试朝廷派主考,设正副榜,正榜可应礼部试,副榜可授官。”朱厚熜指了指右边,“至于地方衙署,朕也有过考虑。卿等看得清楚吗?”
    那个树一样的图,杨廷和他们看得清楚。
    他们看到,广东省设总督,其下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税课司、都察司。
    每个府,则有府衙、提刑局、治安局、税课局、都察局。
    每个县,则是县衙、提刑署、治安署,税课署、都察署。
    他们看出了门道:刑律、巡检缉盗、税务、监察都一捅到底了,并不受同级衙门管束。虽身处地方,但恐怕一直通往朝廷。
    省是总督做主节制,那么府县呢?
    杨廷和问出了这个问题。
    朱厚熜笑起来指了指他们:“众卿不觉得,这国策会议挺有效果吗?”
    十七参策呆了呆,这个他们熟,关起门来开小会确实很有效率。
    忽然之间只觉得大明旧制要灰飞烟灭了,太祖在天之灵恐怕很激动。
    他老人家的棺椁,不会在动吧?
    第178章 新党实力恐怖如斯
    皇帝甩手丢出了一套看似已经深思熟虑过的架构和设想,于是接下来又变成了令参策们“痛苦”又“头痒”的答疑时间。
    “陛下,若如此,广东明年支用就将达到数十万两之巨,钱从何来?”
    “广东已定下以赋税代饷,再加去年今年新增之官田,佃租出去后数年内无虞。”
    “……只是陛下,广东百姓恐无力多加佃租,隐户又未厘清。”
    “科则统一贫富共担,百姓自不被徭役束缚,可多多佃租。其余部分,皇明记可佃租下来。”
    “……皇明记?”
    “朕命魏彬载货出海,归港时只带三样:银子,人丁,大明无有之物。”
    王琼头皮很痒,勉力跟上节奏:“故而皇明记可役使夷民耕种,则地方徭役采买也由其人承担?”
    “这是卿等需要商榷的细节。皇明记承担,又或者地方商行承担皆可。最主要的是,让老百姓农闲时不用自带干粮应役,又或者应了大役拿不到银钱。于新法有领悟之地方乡绅富户自然能清楚,此法比仅仅逃点赋役赚钱更快。”
    庞大的官府采购一年下去就是数十万近百万两的市场,而广东全部田地一年的产出他们又能赚到多少?土地总数就那么多。
    何况还有随之活跃起来的民间市场。
    “陛下,臣恐一开始乡绅大多观望,则如何立信?”
    “这事更不足虑,皇明记是让众勋戚一起参与的,卿等当勋戚此前经商没什么合作对象?这批人自知利字在哪。何况,皇明记海贸行、转运行所需大量车舟、往来采买、雇工所需,本就是一笔庞大生意。”朱厚熜看着他们,“海贸行是带着近三百万两银子南下的,一年两三次周转,广东之商机何等庞大?”
    “……陛下,那将来其他诸省没有这等投入,效用……”
    “效用首先是规则。百姓得以更专心在自家土地上,官绅一体纳粮,田赋无忧;行商、税课规范,岁入实银增多,则支用灵活;农、商、进学,自下而上,更多人的努力有方向,生机便显露出来;从朝廷到地方,教以礼法、约以律例,天下官民行止有序。”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此亦合乎天理。这人理,既是个人,也是家国。人人都希望过上好日子,若如今礼制只让官绅日益富庶、百姓日渐艰难,那便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朕于新法诸多思虑,皆源于此。其合乎天理处,便在于流转二字。人要流转,钱要流转,权亦要流转。”
    科则统一折银,官绅一体纳粮、交税,沉重的新法压力笼罩着参策们。
    广东大量提高官员数量、提高官吏待遇,真的能把这个改革推行下去吗?其他诸省知道了新法真实完整面目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杨廷和看了一眼孙交:袁宗皋不在了,现在你是国丈,你劝劝?
    孙交不说话。
    杨廷和心塞:费宏这老家伙!整出了朝廷仍有旧党的局势,皇帝永远留有余地。新法如果不成,也就是新党倒台、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孙交这个国丈稳坐钓鱼台,帮皇帝镇住大局就行。
    “陛下,臣以为,明年广东便只先开恩科、改衙署、选官员,至于赋役,放在后年吧?明年编审科则,先不兴大役。若有,则向皇明记及当地商行采买。新法教化,士绅分化,继续以诉讼刑名为器慑服地方,都需要时间。”杨廷和还是要坚持一下节奏,“最紧要之事,陛下,京营未成,皇子尚未降生。”
    孙交不劝,杨廷和就得自己开口。
    他又赶紧保证:“新法总纲早已宣之于众,赋役是一定要动的。既然是嘉靖五年以前观成效即可,臣以为分步施行更为稳妥。明年使广东衙署焕然一新、官吏用命,诸办采买及商税也能看出一二成效;后年再动厘定赋役,官绅一体缴纳,届时皇子繁荣、京营初成,其余诸省纵然惊惧,也只能多上弹章攻击臣等。”
    杨廷和苦着脸:“陛下,届时您得明鉴臣等难处啊。”
    党魁求保护,朱厚熜笑了起来:“阁老勿忧,朕只是望卿等从全局去谋划,不要畏缩不前。朕提出这些想法,卿等自当尽量稳妥行之,嘉靖五年前有个初步模样便可。”
    杨廷和松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朱厚熜又看着众人:
    “《大学衍义补》中,朕读得一语,颇以为然。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财奉一人以为君,非私之也,将赖之以治之、教之、养之也。”
    “正如太祖之得天下,盖因蒙元治下我华夏之民永为奴仆、生灵涂炭。顺应天命、代行天理者,需顺应人人皆欲安身立命之人理。若朕不能使天下百姓人人皆有安身立命之可能,则大明日渐违背人理,天命终将归于他人。若要天下百姓人人皆能安身立命,其法恐需从物理中寻得。”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世人多有谓丘公妖言者,为天子讳也。其有言曰: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浅深,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则精,必非一日之功所成也。朕深以为然,此言道尽物之理、人之理。”
    “天下财非定数,大明田土物产所有数,然人力如何顺应物理而用,天下财货便如何增减。朕必欲行新法,只因大明人力已日渐束缚于田土、徭役之中,而于世间诸多之物漠视之。此书虽不可尽信,然其明道术、辨人才、审治体、察民情、崇敬畏、戒逸欲、谨言行、正威仪、重妃匹、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等等诸治国要旨,卿等亦可读之,思之。”
    后面这大大几段话,又把广东新法的这个框架与天理、物理、人理这一理论结合上了,老年学习班勉励跟进。
    这也是朱厚熜在万法馆中经人介绍之后的一个发现,丘濬这《大学衍义补》在这个时代确实堪称“大逆不道”,不仅详细阐述了君主合法性来源这种敏感问题,甚至还提出了“劳动决定价值”这种观念。
    朱厚熜虽然不会尽数采用,但不妨碍他取其中有价值的内容来包装自己的天理、物理、人理学说。
    大明如今的问题其实就是内卷。
    官方束缚太多,大家主要都围绕着田地在想心思,胆大一点的行商受到重重限制,海贸行商更是犯禁。而明明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亿多人口,一小半都逃成了“隐户”,没有身份、没有尊严、没有未来。
    朱厚熜知道新法的细节一定会出很多问题,但那是臣下应该帮他去想周全的事。
    他的大方向只有一个:先松松绑,释放一下来自于人的生产力。
    看他们若有所思,朱厚熜笑着说:“这偶有所得,还需卿等细细思之。新法要旨、学问精义,朕都不需要,朕只要一个富强的大明。”
    十七参策及两伴读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偶有所得……除了吴廷举一个人,其他人心里都想着:你偶得太多了,你怎么经常有所得?
    皇帝不要这方面的名誉,他愿意这些参策们拿他的智慧去装逼,去叠光环,去获得声名。
    但他要效果。
    当然了,参策们也不敢现在就在外面胡咧咧什么学术新发现——以己度人,他们不敢去抢这一个荣誉。皇帝会在什么时机正式公开他的学问心得,恐怕也会有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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