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脩叹了口气:“浙江闹出这样一桩事,陛下震怒是自然的。”
    “……陛下要裁撤市舶司,我织造局这边之前按例让他们准备丝绸了,眼下都跑到织造局那里找我闹。”他看了看孙脩,意味深长地问,“这以后可怎么办?”
    孙脩却笑了笑:“将来的事倒不必忧虑,反倒是过去的事……”
    这话听得柳仲心里一咯噔。
    过去的事,自是人人有份。所以柳仲才担心,这巡抚会不会是另一个张孚敬,这浙江会不会是又一个广东。
    可孙脩又在那笑。
    “哎呦,藩台您就别卖关子了。”
    柳仲嗔怪了一下,孙脩心里微微发毛。
    “柳总管,稍安勿躁。巡抚大人毕竟还没到,严抚台是江西分宜人,听说此次还要先顺道回一趟江西再过来,不急。”
    柳仲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随后就放弃了:“藩台,您是说还有时间做些准备?”
    “准备是要做的。”孙脩应付着他,“浙江毕竟连巡抚衙门都没有,总要择一地整修造办起来。柳总管,你不如也去问问,有哪些人家可愿襄助一二。”
    柳仲古怪地看着他:这当口还问那些富户派捐?
    孙脩却只是说道:“严抚台不急于到浙江,那便是看浙江是否体谅朝廷了。浙江不比广东,过去一年也只能交上去四十万石粮、十来万两银子。如今朝廷处处要用钱,浙江是不能轻易乱的。看看严抚台行程,只怕是要等到收成时才能到任浙江。”
    “……我还是不懂。”
    孙脩脸上也没别的表情,只能低声道:“柳总管,有些话,我不好讲,您不妨去请教一下梁公公。”
    于是柳仲只能无奈地去了守备太监梁瑶那边。
    而孙脩等他出去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才凛然吩咐:“去请胡臬台过来!”
    ……
    严嵩确实是悠哉悠哉地南下着。
    至于他还想稍微绕点路回一趟老家,杨廷和都说不上什么。
    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今天终于成了一方大员,衣锦还乡一趟怎么了?
    他在路上盘算着。
    王守仁的父亲是去年三月病逝的,他丁忧一直要丁忧到明年的七月才能重新出仕。
    严嵩回江西,是因为他知道江西的赋役情况一点都不比南直隶、浙江轻。
    因为江西也是科举大省。
    这么多年下来,江西已经积累了多少官绅之家?
    如今已经通过御书房这个跳板成为一方巡抚了,等他再回京城,大约便只剩下某部尚书、阁臣这两步。
    最多三步。
    杨廷和他们是不情不愿被逼成为新党的,众人都很清楚嘉靖五年那个关卡有多难。
    而严嵩偏偏很明白皇帝想要变法求富强的心思如何坚决,为了在那场滔天巨浪中稳住,严嵩不能一直只呆在御书房做个近臣了。
    回一趟江西,先为王守仁铺垫一二。到了浙江,也要多去找王守仁。
    或许,陛下的天、物、人三理才会是破局的关键之一。
    他行到南直隶后,途径南京城又是一阵耽搁。
    此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京城里有了四大喜事。
    第一件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张氏兄弟被斩首了。至于许多勋戚及观念保守的士绅如何议论陛下对张太后亲弟动刀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还是因为陛下曾有意留他们性命,杨廷和非要逼着皇帝举起屠刀。
    第二件则是新党、帝党都喜闻乐见的,皇后娘娘也有了身孕,陛下嫡子可期。
    第三件喜事是当朝长公主婚礼,新党很开心,皇帝与党魁有了姻亲关系。
    第四件喜事,那么所有人都喜闻乐见:广东献俘入京。
    长长的囚车队伍里尽是相貌奇特的西洋人,马匹拉着的大炮放在板车上又粗又长,另外还有一车又一车的箱子看起来就装满珍宝。
    礼部为此安排了隆重的仪式,还要献捷太庙。
    围观群众看着热闹,但嘴上不是很客气。
    “要让俺说,将来抓住了鞑子头领,才值得这样大操大办。打赢了这些野人一样的小国,实在没什么好夸口的。”
    “……嘘!胡说什么?我看他们的炮也挺厉害的。”
    “厉害什么啊?上次我去良乡那边,京营那里试的炮,二十里开外都差点把我震得尿了裤裆。”
    “……你这是吹牛还是埋汰自个?”
    阿方索觉得十分屈辱,他的脖子卡在囚车上,看得到这些东方人眼里的不屑与嘲弄。
    狡诈的东方人!竟然如此不讲礼仪,花费那么多财务和精力准备宴会、诱骗他们!
    皇宫里,如今受宠的变成了文素云。
    “你想看,怎么看?又不到后宫来,你还想跑到前朝去?”朱厚熜正在养心殿的后院中穿衣服,“你是淑妃,淑!”
    “养心殿不是可以吗?”文素云小声道,“不行我躲在屏风后悄悄看一眼,就一眼!”
    朱厚熜看着她期待不已的模样摇了摇头:“是不是皇后现在养胎没人管你们了,你就得寸进尺了?那今天你回你的长乐宫去。”
    “……臣妾知错了。”
    朱厚熜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
    既有点喜欢她这点调皮劲和活力,又觉得她熟悉之后有点闹得人头痛。
    朱厚熜把她打发回了长乐宫,开始往外朝而去。
    除了杨廷和他们要彰显一下“新法”成就,朱厚熜更感兴趣的是阿方索这个级别更高的葡萄牙人在东方的将领,还有张孚敬送入京来的诸多工匠、西方造物。
    听说有个小型座钟了,不知道回头能不能让巧匠们试着改进一下成为更小型的机械怀表。
    据朱厚熜自己的理解,精密的机械仪器就代表着对一些诸多科学原理的研究利用,还有工艺的进步。
    正如他已经在自己的“启发”和要求下,参与到了兵仗局、军器局对枪炮的改进。
    而座钟,似乎是利用重力的钟摆原理吧?
    新法已经由杨廷和他们去操心了,朱厚熜需要有一些足够有说服力的利器出世,作为正式提出天、物、人三理的契机。
    在最有气势的奉天殿里,阿方索被押了上来,被迫跪在了东方皇帝的面前。
    朱厚熜开口就笑了:“听说你还带了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区区十七艘船,就这么有信心打开大明国门,重新占据屯门岛?”
    第193章 西洋佳丽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是为了和平贸易而来,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贸易对两国都是有利的事情,我带着妻子与家人,是因为我相信东方的主人是个理智的皇帝。现在看来,我高估您了!”
    “大胆!”
    看着阿方索高昂着头,杨廷和大喊出这句话后,四夷馆的通事战战兢兢:陛下吩咐过了一定要翻译原话,一五一十翻译很让人害怕,换个说法算不算欺君?
    好在皇帝似乎没有发怒。
    朱厚熜不以为然地说道:“为了方便你理解,朕明白一点告诉你。满剌加以及周边那些国家,多年来一直奉大明为宗主国。从你们攻击并占领那里开始,就已经向大明发起了战争。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什么时候结束,大明说了才算。莫非你们以为那里是无主之地?”
    听完了翻译之后,阿方索的脸色有些变化。
    那可是才发现不久的群岛,物产富饶,技术落后。
    “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您对那里的统治!在距离您的帝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如果您一定要以这件事作为借口,那么我只能认为,您并不准备与葡萄牙帝国和平共处。”
    朱厚熜轻笑道:“王国而已,别因为抢到了一些海外领地就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们的本土,幅员不过我大明一府之地。劳师远征占据了受大明保护的附庸之国,还敢跟朕说什么和平共处?这场仗,等你们从南洋退走之后才会结束。现在,你的身份是俘虏。”
    阿方索愤怒地看着朱厚熜:“这不可能!”
    听东方皇帝的意思,将来要把满剌加抢回去,而葡萄牙的势力不允许染指那里。这样一来,东方的财富岂不是要断绝?
    “是不是可能,你们说了不算。”朱厚熜继续说道,“现在,你们的国王已经换成若昂三世了。朕可以允许你给你的国王送回去一封信,看他接不接受朕的要求退出大明南洋。如果拒绝,那么就尽快建造战舰,招募士兵派到东方来吧。要和平,想贸易,也该是你们的国王派使者来向朕求和!”
    杨廷和听完欲言又止,阿方索却很干脆地回答:“好。如果您一定要战争,葡萄牙不会畏惧的!”
    “先押下去,让他去写信。”
    杨廷和这才说道:“陛下,数年后新法有成,臣定能保证大明粮饷足以支持将士远征、助满剌加复国、宣威南洋。如今令其国早做准备,广东岂非要常常防备南洋来敌?”
    朱厚熜却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没有外患,沿河诸省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区区百余倭寇就能纵横无敌!沿海各省以逸待劳,又何惧之?如今日本怠慢朝贡,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满剌加奉大明为主,将来若不能为其赶走外敌,南洋诸国岂非心寒倒向他国?若藩国尽数倒戈,那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听起来似乎皇帝又与杨廷和意见不一致了。
    朝参官心里都琢磨着。
    “杨阁老既连日本都准备征讨,区区葡萄牙相隔万里派在满剌加的数千人又怕什么?朕也不会好大喜功仓促征讨,杨阁老放心便是。朕既以重任委于杨阁老,新法能否富国,就全仰赖杨阁老了。”
    这场献俘仪式结束,朝参官里的不少人都琢磨着。
    陛下既然不准备现在就派兵征讨满剌加那边的葡萄牙人,那么这是借之前杨廷和说要征讨日本来继续发挥,主要还是用这件事在新法上做文章。
    其实在众人心目当中,葡萄牙当然算不了什么。
    汪鋐第一败,那是有原因的,后面两战不都大胜了吗?
    葡萄牙人虽然占了满剌加,但劳师远征来与大明打,自然没有胜算。
    陛下止住了杨廷和想要征讨日本的想法,却主动提出将来要去满剌加赶走葡萄牙人,这是让杨廷和把精力先放在广东、别在东南先搞得人心惶惶吧?
    毕竟还有嘉靖五年之约。
    阿方索并不知道葡萄牙正被大明君臣用作工具,刺激内部的变革。
    他很认真地给若昂三世写着信。
    同时,他也回忆着之前那一败的过程。
    东方帝国的战船、炮弹虽然还稍逊一筹,但已经不是之前逃回去的人所形容的差距那么大了。
    这次又被俘获了很多战船、炮弹,他一路被押送到北京来,已经亲身感受到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国家、拥有多少人口。
    他不懂得大明内部有多少问题,他也不懂大明很难正式组建起一支庞大水师打到满剌加去,更不懂得如果将来要在满剌加与葡萄牙人持续拉锯很多年会在大明内部激发多少矛盾。
    他只知道,仅以国力而论,葡萄牙是绝无可能正式打败这个国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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