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诞下嫡子,婴儿健壮,这是足堪安定人心的大事。
    入夜之后,京城大多数的人家其实还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变故。
    只有一些敏感的人才发现许多往日里来往宫内宫外和各衙之间的人,有一些是神情凝重的。
    崔元收到喜讯之后,还知道了这嫡子的名字。
    “载墌?”已经升格为永康大长公主的她问丈夫。
    崔元给了解释之后才有些古怪地评判了一句:“陛下心中究竟有如何大志,甚至觉得他这一生都做不完,子辈也仍旧只能算是打地基?”
    “我身为姑祖母,你说我明天进献什么贺礼才合适?”
    永康大长公主跟他思考的问题不在一条线上。
    “贺礼啊?”崔元轻叹一声,“你倒不如明日去拜见太后,为咱们女儿请教一下生子秘法。嫁与安昌伯五年了,他又没有侧室。至于贺礼,如旧例就行。”
    “……怎么说起这个?”永康大长公主闻言有些忧愁。
    自己给他生了个儿子,取了刘龙女儿之后还没留下子嗣就早卒。
    另外一个女儿,则嫁给了英宗皇帝钱皇后的母家安昌伯钱惟圻,现在也没生下孩子。
    永康大长公主有点幽怨地看着崔元:是不是见到皇帝连生两个儿子,他这个参策现在也忧愁子嗣问题了?
    两个人继续没想在一条线上,崔元一本正经地回答:“今夜之后,勋戚之中会有剧变!我既是京山候,算做勋臣,又尚了你,是国戚,还有参策身份。自明日起,我要在勋戚之间穿针引线,让许多人感陛下之恩了。”
    永康大长公主呆呆地看着他。
    崔元还在思考:“平江伯陈熊无子,此前应我之情,遣其从子陈圭去了神机营。现在孩子已经虚岁十六,也该商议婚配之事了。咸宁侯有个妹妹,十五未嫁……”
    永康大长公主就听他絮絮叨叨地提起好几个勋臣国戚,基本都是没有子嗣的。
    她这才知道,崔元让她去向蒋太后请教生子秘法不是为他自己。
    然后崔元把话题又绕了回来,顿了顿之后对她郑重说道:“我也不能不为将来计了。皇嫡子取名载墌,可见陛下宏图大志。勋戚将来如何拱卫陛下及太子,我现在是退不下来的。有许多开罪人的事,会需要我去做。你这多年来再未受孕,我们还得试一试。若不行,我得再要一个侧室!”
    驸马都尉不是没有妾的,但这件事势必需要皇帝许可、公主点头。
    永康大长公主看着她,心里一阵小委屈。
    崔元苦笑道:“你我这大婚已二十余年,我如何,你是清楚的。受封京山候、参预国事也已经两年多了,我何曾胡作非为?如今情势,容不得我再拘泥了。我最好是一两年内再生下一子,将来能和太子一起听陛下教诲。陛下之学问,绝不止如今实践学、辩证法那么简单!大明将来必定全然一新,我如今如何显贵,将来就如何凶险!”
    永康大长公主想了想自己的年龄,只能瘪了瘪嘴说道:“那你还是去寻个妾室吧。”
    最近二十来年都没再受孕了,她哪还能指望自己?
    她是皇帝姑母,就算妾室所生女儿也不可能将来入宫作为太子妃。崔元只能从儿子身上想办法,好让他现在会做的一些得罪勋戚的事将来不会被别人找麻烦,还有个儿子能护着崔家,护着他姐姐……
    其他参策概莫如是。
    崔元不到五十,在参策之中算年轻的了。
    其他老家伙,自己是不敢跟孙交比的。但出于对将来的担忧,这一晚都纷纷开始考虑起孙子辈甚至曾孙辈的事。
    皇嫡子已降生,还有一个皇长子。十多年后,皇子们必定陆续开始成婚。
    在皇帝已经对将来表露出坚决的改变意愿之后,最聪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跟皇室绑定。
    【……如今想来,陛下再开皇后选自重臣之家并非只为了眼下,还是考虑将来。用修,你在广州也许想着此节。之前莽撞,为父若去了,杨家只能先靠你护持,万幸因广州之事,陛下甚是夸奖过你……】
    杨廷和给杨慎写着信。
    余承勋、余承业兄弟的关系,毕竟还隔着一层。
    他写完了这封信,看着灯花心里也静了下来。
    此前定下了对李翔案牵涉到惠安伯、郑家的处置方略,这事虽然不小,但确实比不上皇嫡子降生。
    有之前的布置与安排,五军营乱不到哪里去。
    便是此后勋戚和天下的反应,对皇帝和参策们来说,需要的其实确实只是决心。
    只要敢于提起屠刀,这片天终究是能杀出来的。
    张永既然去了,那便能把五军营的事稳妥处置。就算张伟不是听了旨入了城再按律例查办又如何?无非是多一个小波折而已。
    刀既然提起来了,迟早是要见血的。
    五军营内,城守十营那边的火刚被扑灭。
    张永看了一眼徐光祚,又看了看来到这里的王佐和李沂。
    “既早已探知那沈文周,何不索性先抓起来?”
    王佐笑着说:“他是张伟的师爷,为他奔走交际,以什么理由抓?我这边只知道他见过哪些人,耳朵又不能凑到他们旁边听到他们说过那些话。毕竟是勋戚心腹,毕竟是京营大事。张公公,先问清楚张伟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这才是应有之理。”
    他知道张永是觉得今天有点险。
    另外一点,张永今天奉命而来,事先在背后的布置却有不少是另有旨意安排下去的。如今五军营竟真有人敢哗变,张永这个提督太监在担心怎么交差吧?
    于是他又对张永拱了拱手:“李翔之事后,张公公才开始提督京营。今日只率十余人入营,遇大乱而能平,这新设的京营,张公公才堪称以威望能慑服诸将。张公公,有功无过。”
    张永沉默了一会,随后才看着徐光祚,两人都苦笑了一下。
    徐光祚是要靠暂掌五军营在这一场新法剧变中更加明确地站在皇帝这边,证明他的忠诚。
    张永呢?张佐、麦福等人资历还太浅,而他这个曾经的八虎同样需要对皇帝证明他在新法方面的立场。
    这可不是去甘州平兵变,这是因为新法要站在一些心怀不甘的勋戚对面。
    于是张永对王佐也行了行礼:“谋逆勋臣及叛军首领等人,王镇抚使这便趁夜带回城中吧。今夜平乱之功,咱家还要与定国公、咸宁侯等人商议如何拟写奏疏。”
    王佐再对徐光祚、咸宁侯等人行了行礼,随后就跨上了马说道:“走!”
    陆炳看了看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仇鸾,赶紧跟到王佐的马旁边。
    他只是和李沂一起把沈文周抓住了,随后发现回不了城,于是只能又来到五军营这边。
    但仇鸾是率领着一千骑把那些终究冲出去了一些的乱兵砍杀干净。
    五军营内的一处燃着熊熊大火,那是在这次骚乱之中被斩杀的乱军。
    大校场上仍然灯火通明,张永和徐光祚一起走到了前面一些,看着底下那么多将官。
    “本督公敢用你们再率部剿乱,就是清楚五军营内大体还是好的!”张永大声说道,“今夜尔等之功,定国公与本督公必不会隐没!去年欠下的饷银,很快就会发下来,今夜的犒赏也会一起!张伟等人罔顾圣恩,暗中谋逆,与尔等无关。自明日起,先于各营内厘清各哨欠饷多少,明日兵部来人,自会核对账册!”
    等到雷全义那边陷入酣战时,张永是先留人看住了战兵七营,然后就赶到了校场,让已经在那里集合的将官们赶赴城守十营。
    他带着的那剩余一哨人马压阵,却让这些将官直接冲上前去厮杀。
    这些将官同样需要证明自己,也需要在这一场变故中有立功的机会。
    现在听到张永这么说,已经过来听过旨意的各营将官齐声称谢,随后才奉命各归各营,安抚人马。
    今夜还会不会有变故?
    三千营的一千铁骑还在这呢。
    回到了打扫好的中军大帐,徐光祚唏嘘道:“今天全赖张公公调度有方了。”
    张永却向仇鸾拱了拱手:“幸赖侯爷增援及时。”
    已经快二十岁的仇鸾稳重了不少,连忙回礼:“末将也只是奉旨行事。旨意及兵部调令让末将申时五刻离营,这个月内都镇守五军营助国公爷和督公行事,只是没想到张伟如此胆大,城守十营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大白天便敢抗旨。督公,今夜还是十分紧要,末将继续去巡营了。”
    “有劳!”
    看他兴奋地离开,张永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
    也不能这么说,问张伟的那些话那么明确,脱不开干系的张伟会顺顺利利地被王佐先带走吗?
    他看了看徐光祚:“国公爷,张伟他们被押回城,今夜虽然不会有多少人看见,但后面处置他们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咸宁侯虽然来得及时,但清点名册之下,应该还是逃掉了二十七人。崔参策可有对国公爷说过,后面怎么办?”
    徐光祚苦着脸:“崔参策只说,你我重新整顿好五军营便可。张公公,这事只能靠你了,我在这住着便是。”
    张永摇了摇头:“先拟奏报、请功吧。各军坐营官、参将、游击将军,还有功过要分辨。明日我安抚诸营,与兵部来人一起核查账目之事,就由国公爷负责了。”
    勋臣没做出什么泼天大事之前,陛下确实不好主动问什么罪。
    但既知道有什么沈文周之流在暗中联络,陛下和参策们只怕也不担心真走漏了什么风声。
    勋戚及地方如何反应,那些事张永就操心不来了。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京营要时刻备战了。
    五军营里都有一营敢哗变,地方上可想而知。
    好在这一场变故下来,五军营会空出不少位置,陛下可以提拔信得过的勋臣武将进来了。
    五军营外,陆炳骑马跟在王佐身边小声地问:“镇抚,我劝李叔先抓住他的,有功没有?”
    王佐瞥了他一眼,虽然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陆炳缩了缩脖子。
    “你好好历练着,打熬好身体,学好本领就行。你要什么功?你担心自己配不上陛下厚望才是。”
    两个人是骑马走在前头更远的,王佐也不担心别人听见。
    何况,陆炳也已经长到能办些小事的年纪了,终究会渐渐走入更多人视线。
    王佐继续看向前方,淡淡道:“说来这沈文周也干脆,说了一大串名字,其中就有你平湖陆氏。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还是要跟你爹说说,让他拿个主意。”
    陆炳点了点头:“他傻吗?竟这么快就招了。”
    “傻?”王佐嗤笑道,“知道落到我手里,迟早得招,何必吃那些苦头?何况,这些人总以为把名字说得越多越好,这样陛下一听啊,反倒心里得估摸一下轻重。”
    “那他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啊。”陆炳不明白。
    “教你个乖。”王佐淡淡地说,“就好比那个李翔,他为什么不怕死?像这些冒出来的,都是那些精明的老家伙哄出来的傻子。那些真正精明的幕后之人,也大多是软骨头。锦衣卫里,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跟下棋一样谋篇布局,想让你看看这棋势很难。对付这些人,你就学广东的张孚敬,把棋盘抡起来砸他脑袋上就行。”
    “……就是不讲规矩?”
    “规矩还是要讲的。”王佐乐了起来,“你看,今天不就是来讲规矩的吗?你说,李翔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了,过来问问话,他们为什么要抗旨造反?”
    “必是脱不开罪!”
    王佐点了点头:“不对,你再想想。”
    陆炳犹豫了一下,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我想不通。”
    王佐哈哈一笑:“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来讲新规矩的,他们觉得讲旧规矩更好。继续跟他们下棋,那不就是照他们的旧规矩做事吗?两套规矩之间,只比拳头。”
    陆炳似懂非懂。
    所以王佐瞥了他一眼:“等你见识学问长够了,懂了这些道理,你再琢磨功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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