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一时聚集了三个正五品文官:兵部车驾清吏司的郎中黄宗明、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崔桐、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薛蕙。
    但这里还有一人,原先的官位比他们大多了:前御书房行走、被王守仁推荐起复又得王琼等人推举上来的原礼部右侍郎邹守益。
    他现在的身份是明报行总裁。
    品级仍在,正三品,这也是一众“国企”总裁们如今的品级范围:正三品或从三品。
    可是面前的诚意伯刘瑜另有超品爵位在身,他也有另一个新的身份:通驿局总裁。
    如今六人站在东华门外东南面的一个院门口,面前是一辆辆马车排成行。
    而东华门外东南角的这个小院落如今则挂了一块新牌子:明报行。
    此时此刻,原先在崔桐底下做事的一个员外郎担任了明报行的发行部经理,他正和原先在兵部车驾清吏司担任主事、如今去了通译局做民用部经理的同僚对接着。
    在紫禁城禁卫的注目下,此刻正有许多健壮的太监两两一组、抬着许多书箱走出东华门。
    马车上的车夫一人、押送一人,也是两两一组,等明报行的人从太监那边收过一箱贴上一个条子,他们就接过来抬到自己的车上,车满既走。
    邹守益对刘瑜行了行礼:“刘驿总,这第一期事关重大,有劳了。”
    刘瑜是得到皇帝殊恩,才在数代之后又重新被续封为诚意伯的。
    祖上刘基刘伯温何等声威,刘瑜如今却有些虚,诚恳地对邹守益说道:“还要多向邹报总请教。黄郎中,如今驿站仍旧在改,也要多向黄郎中请教。”
    “不敢,不敢……”黄宗明率先开口。
    他心里是有点纠结的。
    兵部车驾清吏司,所管诸事主要是卤簿、仪仗、禁卫、驿传、厩牧等事。
    在这些职责当中,卤簿、仪仗、禁卫因为牵涉到皇帝本人,哪里轮得到车驾清吏司说话?
    而现在说得上话的,全国驿站这一块要由通驿局负责了,与军马有关的厩牧之事又会改成向群牧监采买。
    但黄宗明区区正五品,是无法在陛下和朝廷中枢的决意下能怎么反对的。
    听说了皇帝在谨身殿给通译局的总裁、经理们亲自授课后,黄宗明其实有一点后悔没有直接去通译局。
    能离皇帝近一点的,都是更好的去处,大明原先的官员升迁路径已经变得越来越多了。
    望着面前的繁忙景象,他看向了崔桐:“崔郎中,这份官报,都出自你的同科林希元之手吧?”
    崔桐是正德十二年的探花,林希元却是那一年的三甲而已。
    但如今,那林希元作为总编,却有着至少每半个月与皇帝见一次面的机会,而且办公的地方更是直接在紫禁城内。
    相比起来,他这个总编竟比要掌管明报行全盘诸多杂事的总裁邹守益更重要。
    崔桐听出了黄宗明语气中传达的另一层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懋贞本有大才,如今却也如履薄冰。这《明报》以简体字行之,崔某还有忙不完的公务。既然此处井井有条,崔某就先回去忙了。刘驿总,那《嘉靖字典》,还要劳烦务必随报送至各衙。这件事,还关于薛郎中自己的考功呢。”
    薛蕙闻言苦笑。
    没错,作为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从明年开始,吏部对官员的考功内容又多了一项:公文是不是用简体字来呈递的。
    而这件事推行得怎么样,既关系到崔桐这个主管着大明文教事宜的仪制清吏司郎中的考功,也关系到他薛蕙本人的考功。
    “……自不敢懈怠。”
    通译局成立伊始的两个大单,一个是来自明报行,一个来自朝廷诸衙的年度公文递送。
    原先的驿站、各部门与各部门之间,账实在难以算清楚。
    刘瑜现在感觉到很头大。
    驿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又分散在全国各地。
    驿站运营的成本,既有原先来自兵部的拨款,也有来自地方的课税。
    驿客经过驿站时,驿站除了提供地方居住、负责饮食,还要有两大块的主要支出:役夫配给和驿马、驿船、驿车等物资配给。
    虽然各有标准,但到了地方上自然会超出不少。
    能享受驿站服务的,都是用符验、堪合。但符验堪合的管理,也是混乱不堪。
    刘瑜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整个驿站体系那是多庞大的一个利益集团,它牵涉到各府、各驿,还承担着地方太多迎来送往之间的服务。
    但现在,陛下要把大明各同级的官衙、上下级官衙之间的流程都用银钱的支出、收入厘清。
    通译局下设资产部、民用部、军用部、公务部、内务部、财账部,刘瑜不仅仍旧要承担着大明军情和公文上下传递的重任,还得实现陛下所说的“利用驿站系统服务百姓、促进消息和物资往来、减轻地方驿传派役压力、降低驿站系统财政压力”等目标。
    对刘瑜来说,是太新的东西。
    好在作为蒙殊恩续封的诚意伯、作为通译局的总裁,他有很多向皇帝请教的机会,也获准在通译局内部聘用专才、有奏请授品衔和恩衔的资格。
    另外,皇帝给通译局的“启动资金”,既有已经建设好的全国驿站系统的资产、人员体系,还有足足五十万两银子。
    现在刘瑜同样期待这一份报纸送至全国,因为在这一期上,诸家企业都先像陛下说的那样,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刊登了广告,向全国招聘人才。
    新词很多,企业这词是皇帝说的,广告也是皇帝说的。
    大家确实都很缺人,改制出来的原先各衙里,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仍旧保留文官身份。
    刘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前来应募。
    ……
    高端人才难以招到,但只要有工钱,负责投递的员工是好招募的。
    京城的人本就多,驿站也本就有一些人。
    通译局北京站设在原先的会同北馆。
    会同馆的原址是顺天府燕台驿,几经扩建后,现在共有南北两馆,总占地面积逾四十亩,大小房屋达到近五百间。
    这会同馆本是用于四方藩夷朝贡时居住的,现在却将南北两馆尽数给了通译局。
    其中,南馆的面积更大,通译局的总部就在这里。
    它的西边紧挨着上林苑,再西边就是太医院、钦天监、御药库和鸿胪寺,西北面隔着上林苑是兵部、工部,正北面就是翰林院。
    会同馆向南的正门就设在东江米巷上,这条街巷后来几经改名,变成了东交民巷。
    而会同北馆则离东华门更近,它就在后来的王府井大街东面。
    现在会同北馆这通译局北京站,忙碌无比。
    “列好队伍,一一领签牌和派单。”
    在西侧用原先馆舍改成的派递处里,许多高矮不一的人正排着队。
    他们每人本来穿的衣服不同,但现在人人都罩着一件没染色的布褂子。褂子布料很便宜,但样式相同,前面胸口缝了个绣片,上面的模样像是不带穗的双联结,下面还绣了个“驿”字。
    整件衣服,成本最高的恐怕就是这个绣片,虽然绣片也没怎么追求精致。
    但那毕竟是整件衣服上最精致的地方。
    而他们每个人还都有一顶帽子,这帽子就要好多了。
    一般人哪会戴帽子?儒生、大官才常常戴,帽子是有身份、有修养、知礼仪的表现。
    这个帽子,竟很像许多儒生喜欢戴的飘飘巾、逍遥巾,只不过帽顶像屋檐一般的前坡、后坡都更宽大一点,颇可稍挡小雨。
    帽子的前坡上,同样有那个绣片。
    除了大明的官员、衙役,现在通译局的员工们,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制服”,尽管很简陋。
    但是他们很兴奋。
    兴奋的点还包括,他们的身份叫做员工,是通译局一员的意思,并不是临时征调来的役夫。以后,有稳定的工钱。
    现在,队伍最前面的员工方三虎紧张地领到了三样东西。
    一个鼓鼓囊囊的宽大布包,一个上面刻了通译局北京七十三字样的木签,一张已经写好了数列字的纸张。
    而后,他又紧张地伸出手指:“吉管事,按这里?”
    “按这里!”面前管事点了点头,“五十份,若是漏送了错送了,派单上签收有误,章程都跟你讲过了。”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方三虎在他指着的地方按好手印,然后把手指在自己穿的裤子上擦了擦,这才背好那个有些重的布包,一手拿着木签一手拿着派单赶出去。
    他负责送的是国子监那一带。
    按之前站里负责与那边核对的秀才说的,国子监要送二十份,旁边还有几个小衙门、五户官老爷家里都要有送。
    方三虎已经上过门,该谁签收他知道。
    今天,他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签牌:北京七十三。
    现在需要送的只是这个报纸,接下来再送一趟那个《嘉靖字典》,但以后也许还有家信、有新的人家。
    七十三号签牌在站里账册上记录的送的东西越多,他的工钱就会越多。
    方三虎并不想后面有的新的地方要送就不认识人家、不认识上面的字、总需要去请教站里的教字秀才。
    这字还是要多认识一些。
    一路奔到自己负责的地方,方三虎直奔国子监。
    负责签收的自然是门房,但这门房虽然得到过祭酒交待、也见过方三虎本人,现在却也犯了难:“还要签收?我又写不来字,也担不了这干系。你先候着,我看看典簿在不在。”
    方三虎没办法,只能先在这里等着。
    有进出的监生看到了他,被他奇特的打扮所吸引。
    “驿?”有人颇为有趣地说道,“如今驿卒换了新装束?”
    “区区驿卒,竟也戴上了逍遥巾?只是这逍遥巾如大山压顶,不得逍遥啊。”另一人颇为有趣地哈哈笑起来。
    人群中的唐顺之却眼里颇为意外,认真地看了看。
    “应德,你怎么不走了?”
    唐顺之闻言看向同伴:“忘了一样物事,你们先去,我随后再到。”
    等他们谈笑着离开了,唐顺之走到方三虎面前笑着问:“这位兄台,可是通译局来送报纸的?”
    方三虎与他的地位如隔天渊,面对他的询问有些紧张:“草民正是来送报纸的。”
    “可是找不到典簿?”
    唐顺之何等关注这些新东西?作为监生翘楚,他又常与皇明大学院里的学生、教授往来,知道如今有了通译局,知道那个《嘉靖字典》和简体字,知道报纸。
    这些事,其实并没有瞒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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