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三日不到战了七场,已经折了八十二个兄弟,伤重不能上阵的过百了,口粮也只剩不到七日……”
    “鞑子丢下的命也不少!这里是大同镇腹地,担忧什么?”李瑾混不以为意的模样,“咱们要在荷叶山拖出他们,这消息,我也不只是放向井坪、马邑。鞑子连咱们一个临时山头都啃不下来,敢久留此地等王师将之合围吗?少啰嗦,不用省着粮食,让弟兄们吃饱!”
    他喝了几口茶水,而后又站了起来:“放心造饭,我带人盯着他们的动静!”
    往外走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看向他的复杂目光。
    驰援井坪,是他的决定。
    这自然也称不上“不遵上命”,如何防范北元突然的偷袭,大同镇东、中、西三路之间早就以城池、寨堡、据点形成一张网。
    贼从西路来,中路即刻驰援,这本就是预先都商议过的临战机变。
    上面有没有军令?自然也有。
    但并无主动出击的打算,粮草皆未齐备,这边情突然来了,刘铠、李鉴守堡不出,有罪吗?
    自然没有。
    人家是来抢劫的,不是要来多城夺土的。调遣大军合围,那是需要陛下降了旨、朝廷已决意做好粮草军资的供应的,它就不可能仓促下这个决心。
    所以鞑子还没肆虐到中路防区,李瑾是可以不用来的。
    明知道大同镇还没有对这一次边情做出总的部署和安排,他来了,并且以身为饵,如今随着他一起身陷险境的麾下会怎么想?
    李参将想立功想疯了?
    纵然一开始有士气,但打了三天还不见有援军来,谁心里不发怵?
    来到了用山石、干土和枝丫堆起来的临时营垒旁边,李瑾拿出望远镜再朝鞑子大营那边看过去。
    视线有些轻微的抖动,李瑾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这三日射箭射得太多了。
    “老钱,你说鞑子现在是不是有些迷糊?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不怕死的?”
    他身边的一个总旗没心情说笑,压低了声音:“若鞑子当真尽数围来,援军仍不至呢?”
    李瑾见到对面很平静,今天是当真不会再来冲阵了,放心了些放下望远镜,随后盯着他:“你也担心?你也不懂?”
    姓钱的总旗看着自己的主将,只见他脸上的笑意不是假的,眼神通透无比。
    “我确实不懂,所以担心。”
    李瑾抬起手臂指着对面:“三天了。”
    冷笑一声之后,他才继续看着自己疑惑的部下:“三天了,这千余骑鞑子还留在这,就说明老子还守得稳稳的!现在,鞑子要赌,刘铠他们也要赌!这到底是不是我大同镇为他们扎下的口袋?鞑子要么合兵扎破这口袋,要么现在就撤走!只要他们不甘心,那就当真成了一次扎口袋的机会。刘铠那等精明之人,莫非不懂得他们来此合兵就会让鞑子心怯?只要战阵结稳,鞑子顶多冲一阵,不成就定会撤军!”
    遥遥望了一眼井坪堡的方向,李瑾继续冷笑着:“老子若连第一天都守不住,刘铠他们大可有许多借口,就说我鲁莽接战,他们驰援不及。但是,老子已经把这千余骑拉在这里守了三天!老子还能再守上几天,他能找的借口越来越少。事后追究起来,他罪责难逃。老子是用命先赢一场,再帮他赢一场。记住,咱们多守住一天,赢面就更大一些。咱们是在赢,他们才敢出堡来帮咱们!”
    “……这不公平。”
    “去他妈的公平!”李瑾拍了拍肚子,“老子只要赢!走,先吃饱,明天继续守。老子还有那虎蹲炮没放过呢!若他们真想调其他人一起来总攻,那就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一晚,暂时平静。
    连续战了三日,土默特部的骑兵们在休整,荷叶山上的大明守军也在休整。
    来援的友军成了固守待援的孤军,李瑾需要让他麾下的底层将官们看到赢的希望。
    其他的不论,他李瑾自己也在这里!
    井坪堡之外,哨骑一直并未断绝。
    到了这一日临近午夜时,又有三骑归堡,进来之后就直奔刘铠那边。
    刘铠这几天也睡不好,听到通传就爬了起来。
    闻听讯息,他惊叫道:“当真?乃河堡一带的鞑子往这边来了?”
    “迎面撞上的,老三和老五……”这一队哨骑的头目哽咽了一下,“乃河堡被破了,将军,咱们井坪堡……”
    “……弘治元年早便定下的方略,若贼寇西路,西路兵为主,大同副总兵、游击及偏关参将合兵来援,我西路兵则于本城本堡分布邀击。如今乃河堡已破,井坪堡不容有失!传我将令,坚壁清野,固守待援!”
    在这片土地上,鞑靼兵情与大同镇守军的兵情消息并未断绝。
    哪怕是只图自保的守将,也不意味着只做睁眼瞎,缩在堡内瑟瑟发抖。
    荷叶山那边李瑾被围的消息,他们知道,也知道李瑾的作战意图,但并非人人看好他的计划,或者说很少有人有那样的胆气。
    此时此刻,大同镇内,宣大总督、前任兵部尚书王宪、大同巡抚张文静正在接旨。
    “……所报灾情、粮储、宣宁五堡修筑诸事,已准国务殿并军务会议、兵部、户部合议,自太仓库给银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两……”
    “朔州入寇之贼,依旧例,着大同总兵官命副总兵林宽统兵赴西路合击之。若守土退贼有功,另行叙功,朕不吝封赏。”
    旨意接完,王宪站了起来,随后才深深地看着朱振:“朱总兵,这下无需忧虑了吧?”
    “既有旨意,我自镇守大同,命林宽统兵驰援!督台放心,那宣宁五堡也不会误,定然加急修筑,以防鞑子自大同以北破关而入!军情紧急,我这便先去调兵!”
    看着他离开了,张文锦才有些不忿地拍了拍案桌:“区区五堡,修了三年!三年之间,大同镇报了十次灾!”
    “陛下命我来总督宣大,不就是要先稳住这边吗?”王宪的表情是凝重的,但只说了一句,“不急。”
    “杨总参之前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也只能安排李瑾等数人到了宣大。”张文锦咬牙切齿,“如今李瑾自报来固守荷叶山之讯息,已经断了三天音讯了,中路其余援军仍然没动!”
    “闇夫,制怒!”王宪皱了皱眉,“李瑾既然敢有此意,必定有所把握。”
    “但如今这大同镇是何等水泼不进?倚大同边镇之重,难道便一直这样下去?昔年杨总参和张公公平甘州之变何等雷厉风行?前年奏请修筑宣宁五堡以为大同北面防线,这帮人有前车之鉴犹自乱过一回,就该一样办了!”
    “文锦!”
    王宪这次喊了他的名,而不是字。
    张文锦气呼呼地坐了下来,随后只能仍旧嘟哝一声:“又是八万多两银子啊!”
    “若无甘州兵变雷霆手段,前年你奏请一年之内修筑宣宁五堡,还要他们去守,你当年便会步许铭的后尘!”王宪面沉如水,随后也只能说道,“前年湖广叛乱,那时大同如何乱得?自去年起分三年筑成,另专列银两,你当陛下和诸参策不明宣大情势?勿复再言,眼前边情为重!”
    他的眼里闪露出寒芒:“今岁鞑子既自大同寇边,战事了结后,自然也会有些说法。武将大比、武举殿试,你当都是为了什么?”
    张文锦有点惊喜:“难道……”
    一个前任兵部尚书,一个在宸濠之乱中任安庆知府时登城臭骂宁王吸引仇恨让其留下攻打安庆而非直奔南京。
    如今,他们已经在这大同憋了两三年的火气。
    他们面对的,就是在大同已经生根发芽、拥兵自重的这一群将官。
    南面诸省正在改制,边镇却还没有轻动。
    王宪虽然也有一营来自京营的选锋标兵,但整个大同镇守军逾五万,远非南面诸省那些卫所兵可比。
    “先去督办粮草转运诸事吧。”王宪起身往外走,“旨意既到,我先率千五标兵赴朔州。若大同有变,那剩余标兵可护你周全。”
    “……朱振不致胆大至斯吧?”
    王宪冷笑着:“宣宁五堡修好了,他麾下何人敢去守?离丰州滩如此之近,他们有胆子要钱,没胆子驻守的。这一仗,谁知道他们能做什么文章?以防万一罢了!”
    大同镇近四年来再遇一次大边情,许多压制着的矛盾正在酝酿。
    像朱振这样的边镇重要将领并非想反,他们只是想法设法抗拒着变化,利用他们手头上的筹码尽量试探。
    而皇帝是制造变化的那个人。不管边镇之外的大明诸省这些年是如何在变化的,边镇除了最早处理甘州兵变的雷霆万钧,始终以安抚为主。
    现在,密云那演习指挥部里的朱厚熜一边想着边镇之事,一边看着围在那沙盘周围对目前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的演习局势议论纷纷。
    朔州卫的指挥使耍了漂亮的一手,从攻方手里夺回了守方丢掉的石头山。
    但他不知道他的朔州卫那边眼下丢了一个乃河堡。
    他是杨一清从甘肃调去朔州卫的,若他能在这次大比中名列前茅,朱厚熜琢磨着给他能安排什么位置。
    也有一群将领聚在一旁偏厅里的舆图前,议论着已经传到这里的朔州军情。
    现在,他们都在这指挥部里出不去,皇帝既然把消息对他们都公开了,说不定也是考较。
    但有些最新的消息没告诉他们,朱厚熜看向了眉宇间很凝重的杨一清和王守仁。
    军情源源不断地传来,大同中路只有李瑾一人按照多年间定下来的协防部署去驰援,这是让他们感到担忧的主要原因。
    大同镇的理由自然也很充分:与朔州相比,大同才是重中之重。朔州都能出现数千骑,谁敢担保鞑靼没在大同北面另设大军?若被调虎离山,大同有失,宣府危矣。宣府危了,那便是铁骑兵临居庸关,兵锋离京城便只一两日。
    但他们有第一手情报,岂会不知道大同北面有没有大规模的敌军正在集结?鞑靼的战略意图是什么,推演分析之下还是能做得准的。
    杨一清和王守仁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回望过来之后都先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朱厚熜继续按捺着内心的烦躁。
    归根结底,大明先要从诸省新法当中重新挖掘出足够的钱粮潜力,才有底气去解决边镇积累了百年之久的旧问题。
    大战一起,便是烧钱。
    而大战之前,要让边镇也焕然一新,同样需要烧不知道多少钱。
    烧钱的原因,是因为人。
    边镇换将,需要机缘,需要原因。
    现在,先把备选的人都集结起来了,大同镇的机缘和原因也到了。
    不能急,只能等待战果。
    到后面,可以因功升迁、调任一些人,也可以因罪贬罚、处理一些人。
    可这背后,是将士和边疆百姓因此受难。
    朱厚熜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唐顺之、俞大猷、曾铣这些年轻面孔。
    他对大同镇这样的边镇已经忍了四五年,终于忍到了这些新血登台。
    该不用再忍了吧?
    “只要守住石头山,他们便绕不到南面!”石头山上,朔州卫指挥使何勳心情激动,“规矩越来越清楚了,只要没进到据点两百步以内,便都是哨探!二十人一队,都摸出去,别打死就行。你们四十人守在这里便好!跟本将下山!”
    名为攻守据点,实则随着演习的深入,已经越来越清楚:就是要他们遭遇战。
    在不许打死人的规矩下,狭路相逢便只能靠勇。
    肉搏之下,哪有攻方能一人兑两人的规矩?
    “看对面的架势,必是演习快结束了。”李全礼在石匣堡中眼神亮得吓人,“按规矩,堡内留够人就行,民夫壮勇凭什么不能算守军?都出去,抓哨探!”
    北面古北口南面的寨子里,仇鸾则很不忿:“这规矩为什么不提前讲清楚?”
    他手底的兵是老兵,将也不算怂。
    可对面的将,是整个大明选出来的悍将中的悍将。带着一些新兵,怎么都干起拦路打劫的勾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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