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道策文当中,真正兵法韬略的部分还称不上多么神异,但是人事、钱粮、夷政、军器……边镇那些将官、商人、兵卒、文官胥吏之间的战时安排……北元各虏酋之间的立场、利益和可供利用来行离间之策的政治理解……
    这哪里就是一篇进卷?这就是对朔州大捷之后的战局推演,对朝廷应对之法的建言策,更是对一场可能的大战提出的作战方略。
    俞大猷那天是在大街上亲眼看到还未送到宫中的露布飞捷的,他算了算时间。
    就这仓促的三日里,唐顺之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
    他白天还要去兵部上班!
    俞大猷一直低着头看,因为他还没调整好情绪抬头面对唐顺之的眼神。
    许久之后,才皱着眉头抬头望向唐顺之:“唐主事既言那虎蹲炮可以之为阵,为何又要以长枪为主、演练这鸳鸯阵?”
    “……走走走,你我先切磋一下武艺,我练的便是长枪!”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了花厅,酒菜已经摆上了桌。
    俞大猷怅然若失,因为不知道唐顺之是不是放了些水,所以两人才战得不分上下。
    “一寸长一寸强。我使枪,俞兄使剑,武艺上是我不如你。但沙场上可不是两两相搏,鞑子骑兵来去如风,虎蹲炮虽是利器,然骏马何其速?不要命地冲过来,总要短兵相接。过去,军阵一被冲破就要溃败了,但我琢磨的这鸳鸯阵,只要有数人结阵,仍可如同川流之中顽石一般,势让鞑子的铁骑洪流也打几个弯!我只练了一年半便有这功力,俞兄试想……”
    俞大猷听他讲解着这鸳鸯阵,确实颇为奥妙。
    但随后他还是问了:“唐主事天资非凡,但唐兄想想,寻常兵卒中,那长枪手要练到唐兄所说的功力,要多久?”
    是人话吗?什么叫你只练了一年半?
    唐顺之并非故意显圣,他只是觉得这鸳鸯阵确实有大用,因此才急切地跟俞大猷切磋一下——现在他琢磨创新战阵了,但这方面确实还算不得胸有成竹,找俞大猷切磋印证一下的想法是诚恳的。
    此刻听到俞大猷的话,他想了想之后老实回答:“只怕要十年功力。”
    俞大猷点了点头:“丈余长枪,要在虏骑冲来时用得运刺自如,臂力、巧劲就不说了,胆气呢?这鸳鸯阵只有一员刀牌手和一员狼筅手为护。我承认唐主事所设想的这狼筅确实极为有用,可此阵是敌骑冲散了大阵之后仍互为援助来杀敌的,那时士气低极,兵卒能有几分胆气对敌?”
    “……”
    “长枪手和刀牌手还好说,结阵应对敌骑冲阵时本就有这些兵。但那狼筅如此笨重,不能由弓手炮手另携这重器充任吧?若专设多人,那阵破之前,这些人岂非派不上用场?长枪手、刀牌手、狼筅手、弓手……一个鸳鸯阵中变化繁多,这小战阵要让兵卒练得精熟,又需多久?”
    “……”
    “再者若与鞑子野外接敌,必定是千军万马于开阔之地对垒之势。当真军阵大破,主帅岂能仍一味死战?有断后之兵,必定要鸣金后撤保全战力。这鸳鸯阵确实攻守皆备,却只宜精兵熟习之后应对小股敌人颇有用处,不宜于万军之中败后求胜。”
    “……俞兄言之有理,如今也确实不是仓促习练便以之应敌的时候。”唐顺之细细思索着,随后举杯,“俞兄不愧是将门之后,是我考虑不周。”
    俞大猷回敬,语气复杂:“唐主事未曾亲历行伍,却能于战阵之法有此巧思,实在佩服!”
    “俞兄年长,直呼其名为好,称官职是见外了。”
    “……痴长五岁,应德不见弃,我便称你表字了。”
    “正该如此!”唐顺之很开心,“战阵军器且不论,旁枝而已。俞兄以为,我那对敌大体方略如何?”
    俞大猷喝酒,不说话。
    不就是因为看来看去,只能找着这一个点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吗?
    其他的方面,唐顺之阐述观点的那些出发点,那些北元形势和边防重镇之间各个衙门、各色官民之间的猫腻,自己哪里清楚?
    但终究不能啥得不说,不然太坏道心。
    “我只有一点疑虑。唐兄说若只攻河套,北元左右两翼其余五万户皆不会来援。我不明北元情势,但也知道那河套的鄂尔多斯部与这回寇边的土默特部头领是亲兄弟。同为右翼三万户之一,唇亡齿寒,至少土默特部会发兵去援,或者南下攻打宣大围魏救赵吧?”
    “我不是说了吗?丰州滩方向也攻,但攻而不取,似攻实守,只以宣宁五堡前推之势逼迫。土默特部新败一场,见我大明大异以往竟主动逼迫,岂能不慎重?他们至少会被牵制住。”
    “但如此一来,便是宣大和三边齐头并进的北征之势。且不说大战一起,战线如此之长,我大明支应之难,北元汗庭当真能对右翼这两万户不闻不问?便是那博迪汗当真有心剪除右翼隐患,那也该是多为援护,让这右翼兵卒在前线消耗得更大才是,岂会当真坐视我大明夺回河套?那岂不是威望尽失?”
    “用一个早已不在实质掌控之中的河套,换得对右翼三万户的彻底掌控,事后更可继续通贡收拢人心,他为何不会做?这点默契,有办法做到的。”
    俞大猷连连摇头:“这个方略太大胆了。分明是大军出征、灭国之势,走向难以预料。应德此文,恐引赵括之讥。”
    “要我说,土木之变后,过去这近百年对上北虏,就是方略一贯过于谨慎了。”唐顺之眼中精光闪闪,“对北虏,就该胆子大一点,正如我那鸳鸯阵,只有胆大的将卒能用得好。”
    说罢自己喝了一杯酒,显得颇为怅惋,也许是因为俞大猷那一句“恐引赵括之讥”。
    俞大猷沉默了一会,陪了一杯酒之后说道:“需要时间。若多一些像我这样的将领在边镇,纵不能竟全功,也不会败!”
    唐顺之用这篇文章表现了他的自信,俞大猷也用这句话表达了他的自信。
    “本就只是方略,要的是决心!”唐顺之看着他,“定下了方略,自然会花时间备战、练兵!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有更多胆大之人!胆又大,心更细,何事不可为?俞兄,你可愿与我再细细商谈,联名上这一道疏?文武状元联名上书言战,这便是大明朝堂年轻一代文臣武将的决心!时间,难道你我没有?”
    俞大猷的心陡然一跳,迎上了唐顺之炽热的眼神。
    是的,他们两个的身份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皇帝也年轻。
    若志同、道合,力量终究会汇聚在一起。
    俞大猷很清楚,大明朝堂多少年来都是不轻易言战的。
    此时借北虏寇边、大明新胜之际,文武状元联名上疏主战,意义何等不凡?
    需要的,是两人都赌上自己的前途,赌朝堂怯战的那些巨浪不会淹没两人。
    俞大猷不由得想起皇帝在五军营大营时一声声喊着“将士们辛苦了”的时候。
    如果陛下本就是主战的呢?今时今日,陛下可以不再重视那些“不可轻启战端”的言论了吗?
    俞大猷再次看了看唐顺之,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好!若朝堂怪罪下来,我自请戍边,去练练应德所说的战阵试试!”
    唐顺之大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为人臣者,上书谏言,何罪之有?志辅放心便是!来来来,边喝边聊。”
    嘉靖五年的文武状元“化敌为友”,俞大猷此时还只是折服于唐顺之的才华谋略格局,把他当做一个可交的朋友。
    他哪里知道多年后实则是亦师亦友?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太大了。
    现在他还不觉得,面对唐顺之的问题他只是敬佩地说道:“我这兵法,都是赵师传授!赵师学究天人,实在不该埋没在民间。陛下也有此问,已经遣内臣前去泉州了。一则为我报喜,二则宣召赵师入京。”
    唐顺之微微一笑。
    年轻的俞兄哦,此时领略了你在兵法韬略上的深浅,你能成武状元,只怕也不是偶然。
    我一入京,陛下就安排锦衣卫盯着了!
    像你这等去年就破例被陛下在奏疏上点过名的“无名之辈”,陛下当真不知道你师承何人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道:“我们二人这道疏一上,必定深得圣心!大明守边近百载,自此之后,攻守之势异也!”
    都是莫名其妙简在帝心的人,岂会不得圣心?
    但俞大猷:……
    就一场小小的朔州大捷,不至于吧?
    唐顺之自信满满,俞大猷就这样被他激起热血上了贼船。
    几天之后,进卷截止之日到了,他们这道疏也呈了上去。
    御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刮子。
    第318章 求能歌善舞的和
    【战端岂能轻启?忠心可嘉,分内之职更重要。】
    唐顺之看着皇帝的御批如遭雷殛。
    你这个浓眉大眼、在京营里嗷嗷叫的皇帝,居然不主战?
    文武状元联名上疏主战,确实让朝堂议论纷纷。
    但此刻,尽是一片质疑之声。
    “每岁募军、防秋、摆边、设伏、客兵、马料、商铺料价、仓场粮草,再补岁用不敷,太仓库要备足边镇钱粮计三百万两有奇!这一次朔州大捷,先是单独列支了八万余两,而后还有将卒犒赏银子。陛下圣明!战端一启,钱粮耗用数以千万计。唐顺之、俞大猷一者书生之见,一者莽夫之勇,实不足取!”
    “如今还有宣宁五堡正在修筑,砖石、转运、募役、饷兵,已然左支右绌!新法尚未功成,富国之策未见全效,如何能行得如此大举北征国策?二人妄议国策,该当问罪!”
    “……”
    俞大猷被朝野之间的议论声冲麻了。
    他还没正式当官呢,就要先问罪?
    丙戌科文武状元在年末搞了波大的。
    唐顺之却只是先晕乎了一阵,而后还是坚定地对俞大猷说道:“不要慌!这只是陛下深知朝野畏战如虎而已!岂不见‘忠心可嘉’四字?不是不打,定是时机不佳!”
    俞大猷看着他:几天之前,你说的可是眼下时机千载难逢。朔州大捷,大明士气高涨、陛下威望无双;俺答初败,北元内部必定波澜暗生。
    唐顺之又断然说道:“不!不是时机不佳!到底是你我哪里没考虑周全?”
    俞大猷:……老弟,你真头铁。
    “这两人,竟现在就搞到一起去了。”朱厚熜在御书房内啼笑皆非。
    王慎中难得地在御书房内不装小透明了,小声说了句:“两人也是一腔血勇……”
    “吃点苦头也好。”朱厚熜只是笑了笑。
    谁让两人撞到枪口上了呢?
    大明的难,难在千难万难啊。
    费宏如今正在清丈田土重造黄册、明年推行赋税新法的关键阶段,脑门上每天一看就隐隐有一个字:烦。
    结果文武状元一起跳出来主战?还是抓住时机,再栽赃“套虏”寇边来一场国战级别的北征?
    不敢明目张胆再阻拦新法的那些人只会把怨气与不满都发泄在这个小借口上——以公忠体国的名义。
    只能说唐顺之和俞大猷的想法还是粗暴了一些,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皇帝的胆子和胃口那么大。
    正因为朱厚熜的胆子和胃口更大,所以他要揍的这一拳,绝不是现在大同镇和大明实力下不痛不痒的一拳。北面的敌人能与大明对峙这么久,岂能小觑?就算唐顺之和俞大猷的想法有几分实现的可能,后面怎么在反扑下守住?
    且再熬这两个小年轻一段时间。
    现在呢,倒是郭勋的请罪疏来了。
    马录一封弹章递到京里,朱厚熜只是写信问了郭勋一嘴:你在南京,不好好练振武营,管山西法司的事干什么?
    朱厚熜还真不知道历史上有名的李福达案,更不知道因为这个案子牵涉到大礼议过程中新臣老臣之间的纠葛最后演变成什么样子。
    反正,你郭勋在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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