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在这边主持,他只是指着那个黑板:“策题就在板上,这张舆图,你们案上有更详尽的。时间是三个小时。”
    唐顺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暖阁中的座钟,但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板子上。
    果然是与边镇有关的内容,题目很简洁,不像策试题里有那么多的资料内容。
    《从历史、政治、人口、经济、物产、地理等诸角度,试论大明对北军政战略》。
    很大的题目,只用来考最顶尖的天才。
    短短三个小时里,他们能给出什么样的答卷,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现在,唐顺之已经想明白了:陛下和朝廷必定已经对北元有了全盘战略。这个题目,实则已经有了参考答案。
    作为杨一清、王守仁的弟子,作为陆炳的朋友,唐顺之纵然不知全盘,也猜得到一些线索。
    这不是送他爵位吗?
    身旁那个因为惠安伯谋逆一案曾一度入狱的郑晓,能赢过自己?
    这个时候,郑晓却只紧紧盯着自己案桌上的那张舆图。
    他的人生,前面二十五年是顺利的。嘉靖二年中了进士,授职兵部职方司主事,第二年初就因为惠安伯一案牵涉到浦江郑氏,他也获罪入狱。
    在狱中两年,他凭自己在职方司认知时记忆里看的案牍内容,自己画了一套《九边图志》献了上去,这才提前出来了,又重回兵部做了个八品小官。
    王守仁的两个举荐名额,一个自然是给了唐顺之,另一个就是给了他。
    现在,郑晓清楚唐顺之有多强,他也不奢望能胜过他。
    但求此次制科的机会抓住后,能够重新再站起来。
    西暖阁内,三个人面对的则是厚厚一册材料,只怕看起来都要花上半个时辰。
    天下各仓的分布和近二十年来的数据,国策会议上已经定下来的大明海、河、陆三路交通规划,以皇明记转运行、河运局、海运局为例子的交通企业发展计划,朝廷诸库的辖属和职责、近二十年收支数据,再有就是从户部到地方的税赋征收体系现有典章制度。
    题目:《试论大明国库与地方财库制度改革》。
    依旧很大,难得离谱。
    这是皇帝和参策们也需要花上很多年才考虑周全的大题目,但如今这三人已经看到了很明确的方向:朝廷要建立统一的国库,朝廷和地方财计要形成新的规矩。
    那内承运库呢?
    乾清宫正殿里,朱厚熜看着几个人的履历。
    唐顺之不用说。
    郑晓,嘉靖二年进士,出身海盐郑氏,与张伟谋逆案牵涉到的浦江郑氏是祖上同宗、但早已不同枝。只是当年为了营造形势,再加上他确实有失职之罪,在刑部大牢里呆了两年多。
    王守仁回京任兵部尚书后,他献上《九边图志》,得以提前出狱,还重新任职兵部。
    在牢里,他脑海中仍有一幅清晰的九边图,那只是他以前积累以及在兵部做了几个月职方司主事记下的东西。
    是个人才,就不知道如今心里有几分怨气。
    考中定国安民科的,是三个人:李默、翁万达、徐九思。
    李默,正德十六年进士,授职户部广东清吏司主事。这样的人物今日才正式冒出来,原因很简单:从杨潭到吴廷举再到如今的户部尚书,没一个肯帮他升官的,哪怕去年京察之后他考绩上上也不肯。
    太好用了,盼他继续对接好广东,在新法推行一事上提供更多的经验总结。
    但已经做了六年六品主事,不该再压着人家的仕途了。
    翁万达,嘉靖五年进士,授职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如今在杨慎手底下做七品司务。
    看履历,寒门出身,广东潮州府揭阳县人。五岁丧母,自小清贫。刚刚中了进士,按理说不会有多少人脉,却同时得到远在山东的张孚敬、身处四川的桂萼、如今调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的黄佐举荐,因为他是在广东边做幕僚挣钱边读书进学。
    新法在广东试行过程中的亲历者,既明实务,又有才学。
    最后一人徐九思,年已三十,仅仅举人出身,江西贵溪人。举荐他的,居然是费宏、王琼、严嵩三人。两个江西老乡,一个吏部尚书,也不知他的名声如何传到三人耳中的,并且是去年才刚刚在江西衙署改革中做了一个县里小小的县丞。
    朱厚熜看着他们举荐的原因:为人极正直,素以勤、俭、忍自勉,贤名远播。德才兼备,只是科举坎坷,嘉靖四年才中了举人,还是副榜。任官以来安民如子,官声极好。
    这就让朱厚熜奇怪了:既然不擅长考试,这回怎么却在更难的制科里脱颖而出了?
    他转头低声告诉张佐:“把他们的进卷和策试策文都拿来。”
    这制科,朱厚熜许了两个伯爵之位。
    今天,他没安排别的事情。
    上午的时间,就用来了解他们吧。
    其余四人,朱厚熜已经很清楚他们的才学、经历。只有这个徐九思,凭什么就得到费宏、王琼、严嵩三人的同时举荐,朱厚熜不是很理解。
    偏偏他又以举人出身过了策试这一关。
    很快,五个人的进卷和策试时的策文都送了过来。
    朱厚熜率先就拿起徐九思的进卷与策文,一篇篇看了起来。
    字里行间,篇篇进卷与策文有点当初黄佐的味道:吏治、吏治、还是甜蜜的吏治。
    朱厚熜看到一篇进卷时不禁失笑:你自己开荒种菜养鸡养鸭减少官府摊牌也就罢了,新法之后还让地方官吏都自己这么干,何必呢?
    他渐渐明白这个徐九思为什么科举总考不好了:太实在,许多事情也都说得太细碎。以前的科举,哪怕涉及到时务策的,也是大面的内容比较多。
    只不过这字里行间,一个自己是工作狂、自己十分俭朴、自己十分能吃苦,却还会义正言辞要求同僚的形象渐渐清晰。
    “……去内档司和吏部看看,有没有这个徐九思的考功评价。”
    过了许久,朱厚熜的案头又摆上来一份摘抄的奏报。
    朱厚熜看了看之后只能咧嘴笑:果然人嫌狗弃,他才当了不到半年的县丞,就逼走了一个知县、在他任职的县弹劾问罪了三个老吏。
    但就算是这样人嫌狗弃,居然没查到有上官或者同僚弹劾他的记录。
    就是一点把柄和由头都没留给别人呗?
    “……莫非你本来也是姓海的……”
    张佐只听到皇帝嘟哝了一句,他不明所以。
    朱厚熜不知道的是,这徐九思还当真有点海瑞的意思,只不过没有海瑞的名声大。
    但现在,仅看才华、能力,徐九思应该不能够通过策试的才对。
    琢磨了一下他就明白了过来,费宏、王琼、严嵩三人举荐此人,只怕是想要立标杆。
    大明的官员队伍正在快速膨胀,朝廷需要大量举人来做官,同时又需要把吏治搞好,甚至于当前就要下比较大的力气来整治那些油滑老吏。
    一个举人竟通过了制科一飞冲天,对举人不要空耗年华是激励。
    一个自己清廉正直得不像话、对贪滑胥吏丝毫不留情面的家伙升了官,这也是朝廷导向。
    而对费宏、王琼、严嵩三人来说,费宏这个文官首领在作势表态新法是给天下士绅更多的进身之阶,王琼是要更加具体地表明他作为吏部尚书推崇的吏治标准,至于严嵩嘛……想要积累更多底层官员力量的,这属于用举荐徐九思来一石数鸟。
    同乡、能臣、出身低……既向皇帝表明他举荐官员更重德才的原则,又向别人表明他对举荐人才的不拘一格——徐九思都行,还有谁不行?
    徐九思是个极端,朱厚熜确认了。
    没什么问题,至少是个正直清廉又勤勉俭朴的好官。
    哪怕是作为标杆被竖起来的,在朝廷这盘大棋里也确实有意义。
    怪不得靖国武略科只通过了两人,定国安民科却有三人。
    其实都是一正一陪在pk。
    到了中午赐宴时,徐九思就又加戏了,离席叩拜:“陛下,食可果腹足矣!陛下有令天下百姓饱食之志,臣感佩涕零。如今天下官吏剧增,边患不绝。朝廷支用艰难,连御试策题都是财计。臣以为,君臣当以己身为表率,勤俭节约。这御宴过于豪奢,臣念及百姓疾苦,难以下咽。”
    其他四个人呆呆地看着徐九思,然后一起看向皇帝。
    朱厚熜表情复杂。
    你大概真的该姓海。
    “……卿言之有理,然今日乃是制科之礼,自有仪制。”朱厚熜也不想装模作样,“朕知你向来以勤、俭、忍自勉,既是赐宴,菜肴都已做好,换了岂非浪费?多吃一点,就当做朕代百姓犒赏你爱民如子。”
    徐九思沉默了一会,而后又说:“臣斗胆,请一碟馒头腌菜足矣。一旦习惯美味佳肴,臣恐难制口腹之欲。”
    “……既如此,便从卿所请。”
    有道德标兵在场,其他四个人吃得也不自在。
    朱厚熜觉得费宏他们这个榜样立得太离谱了些,能有几个人做到像他这样?
    他朱厚熜做不到,也不太认同平常要做得这么极端。
    而后下午奏对前,朱厚熜先是都看了看众人的策文。
    其实都是重臣都参与商议过许多的课题,朱厚熜只是从中看看他们的格局和思维。
    这五人当中,唐顺之和李默的优势都太明显。翁万达虽然本事不小,但毕竟去年才中进士,朝廷实务方面的经验还是要差一些。
    至于徐九思,离其余四人更是在能力上有一点断档式的差距。
    结果不会今天就宣布,朱厚熜在“面试”完他们之后就把费宏、王琼都喊了过来。
    “那徐九思,卿等让其过了策试,后面准备怎么安排?”
    费宏问道:“可是他哪里触犯了天威?”
    朱厚熜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只能过果然刚直。朕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举荐此人,只怕已经有些安排了吧?”
    王琼点了点头:“刚直不阿,不近人情,用好了便是一把宝剑。臣等已有商议,杨阁台在应天,还缺一个勇往无前之人。这徐九思,臣有意在制科后荐为应天巡按御史。”
    “……那应天府还不鸡飞狗跳?”朱厚熜有点难以想象这徐九思去了那奢靡之地后疯狂上疏把南京上下官员弹劾个遍的情况,“南直隶只能文火慢炖。这徐九思……安排到工部吧。”
    “工部?”王琼愣了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吏治是总要一点油水润滑的。他作为榜样可以,但不能当真让他去科道,甚至不能当真主政一方,太认死理了。”朱厚熜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工部很快就会有许多大工程,这营造质量、采办支出、用工给银,让他去负责督造,那是能把规矩守好的。”
    王琼不免看了看费宏。
    但是目前有本事接到工部采买的,很多都是权贵之家。到时候认起死理来,真不会让这些事少了“润滑”,误了工期吗?
    朱厚熜只说道:“将来治理黄淮、修筑驰道,总要有人爱惜工人、匠役。秦修长城、隋开运河,工役之苦后来惹出了什么?这些利在千秋的工程,没安排好就是这一代人的苦难。朝廷为这些事备下的银子,总不能让百姓届时吃了苦却拿不到应有的回报。”
    “……陛下所虑甚是。”
    “南京那破局之人,让桂萼去好了。”朱厚熜说道,“他是既有原则,又乐于刑名,还有分寸的,更不缺脾气。四川按察使升任应天府尹,正好。”
    制科的小插曲结束,次日便是宣布结果。
    靖国武略科魁首唐顺之,定国安民科魁首李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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