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还在听随员中识得汉字的人,艰难辨认着上面的简体字,然后转述给他听。
    父亲年事已高,打哈就是将来的朵颜部领主。这次再来大明的都城,他发现大明竟不像以前一般管束他们更多。而在这会同馆里,刊登了大明那么多朝廷政令甚至各种秘事的《明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这。
    出去看了看那摔倒的自行车的人,也是个行家。
    此刻他凝重地小声说道:“很不一般!套着的木壳摔碎里,里面竟都是带着牙齿的铁盘子,散了一地。看得出来,那些带齿的铁盘子还涂了油脂。外头看来虽然是木轮、木架,里面其实是铁骨!”
    打哈轻轻捏了捏拳,没有说话:大明的铁,竟多到了这种程度?
    刚才他听人念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的意思,那篇文章是介绍一件惠民实事的。
    大致内容是,从大明皇帝在嘉靖五年正月初一的春节贺词中提到要让大明每一户农家都拥有铁锄、铁犁、铁耙以来,经过三年的努力,如今赶在秋收之前,又一批铁农具从北京、佛山、遵化等多地的铁厂起运了。
    到今年年底前,大明就将达到嘉靖六年重造的黄册上,每一户至少有铁锄,铁犁和铁耙也分别能达到四成和两成半。
    随着更多铁窑的建成、投产,预计再有三年,耗铁更多的铁犁和铁耙也将做到每户都有,惠及整个大明。
    现在,打哈不仅知道了明人准备把铁铺到路上,还看到他们用铁来做这种和马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铁马、铁车!
    不仅用铁,还要用珍贵的油脂。用油脂可以护着铁箭头和各种铁器生锈,这一点打哈自然知道。他虽然不懂得什么磨损、润滑,但是从中看到的是大明的富庶、奢靡!
    况且明人对他说的话,不能信!他们说只能在城内铺好了的平坦路上走,谁知是不是如此?若是大明边军都骑着这种铁马,那就不得了了!
    打哈在受着来自初代手工纯齿轮驱动限量版自行车的小小震撼,陆炳却在安排人查证魏彬汇报的诸多事情。
    魏彬以他的经验和格局,看出了一些问题,向皇帝做了他辞任退休前最重要的汇报,陆炳不懂其中的许多东西,但只负责查清楚魏彬说的事情存不存在、对不对。
    这一查证,查到了严嵩家里,严嵩不在家,严世蕃还真在抄书。
    “我送你的那车呢?”
    严世蕃听他问到这个,疑惑不已:“在后院厢房,怎么了?”
    “带我去看。”
    过去把自行车提到了院中,陆炳凝神看着。
    整个车身,轮子和三角形的骨架、脚踏以及与后轮连接的地方,都用了上好的软木包着。那座椅和轮子,更是用了上好的皮革包裹,夹层里还用了软弹的羊绒。
    但这只是陆炳要观察的一部分内容,他再仔细看了看,见到了将两侧包起来的木板,是怎么用很精细的榫卯咬合在一起的。刷了一些漆之后,几乎看不出来。
    “一起动手,拆开!”
    “啊?”
    “让你拆就拆!我这是在办正事。”
    两人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脚踏和车轮之间的木板拆开。
    这时就能看到了,那脚踏是铸成的铁曲杆,而陆炳送给严世蕃的这件贺礼,与会同馆外摔坏的那一辆还不一样。
    这一辆,脚踏和后轮之间,是一截截好钢,由巧匠一片片锻好,又用一层层镂空的环片套起来的链条。
    严世蕃有严嵩这个爹教着,眼力也不一般,顿时赞叹:“听说又是陛下想出来,让他们这么做的,当真是巧夺天工。陛下已穷究天物人三理之妙!”
    陆炳默不作声,伸手摸了摸那链条,又双手用力掰扯了一下。
    怪不得还在服丧的准定国公徐延德说:这是最新一批的好车,一共只试制成了三辆。
    “我看完了,走了。”
    严世蕃闻言呆了:“那这车怎么办?搞坏了啊!”
    “回头我派人来取走。”
    “陆哥你不是送我了吗?”
    “你好好抄你的书,现在我先查抄回来。”
    “啊?”听到查抄二字,严世蕃的感觉竟是兴奋,“牵连到什么大案子?”
    “不是案子,瞎打听什么?走了!”
    陆炳离开了严嵩家,随后又去了很多地方,当做只是先熟悉一下如今勋臣各家在各企业任职的子弟们。
    与此同时,自然也有奉他之命去各个地方探问消息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
    正式走到了台前,又有驸马都尉的身份,陆炳与他们之间来往一下实属寻常。
    轻工园、重工园、城里的明报行等……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进宫请见。
    朱厚熜正看着内档司整理好的资料,召他进了御书房,头没抬起来:“查证了一些东西?”
    “回陛下,正是。”陆炳说罢看了看顾鼎臣等人。
    “直接说。”
    “是。”陆炳想了想,最后只说道,“魏公公所言,大致无差。”
    朱厚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只是缓缓叹了口气:“也正常。终究还是缺新的人才,事又要有人做。光是上过几次课、听过几次训,做起事来却仍旧是老法子。”
    顾鼎臣等人听得不明所以。
    “臣命人去了京郊乡里。听闻顺天府卖出去的铁农具,一把能换河北那边的两把,用铁更足更好。重工园那边,一直说工匠不够,又受不了苦走得多。实则在良乡,臣派人也查访到了三处铁窑和铁厂,那里终日不歇。”
    朱厚熜静静听着。
    “臣去严家拆开了臣与公主大婚时收的那辆自行车,精钢齿轮和钢链条,千锤百炼,不知需用铁多少、用工多少才能造成。木材是软木中最好的金丝楠,座椅车轮都包以松花虎皮,内垫羊绒。听闻现在有市无价,一辆这种新车子,要卖到千两银子。”
    朱厚熜冷笑了一声:“这等好礼,确实既显定国公家身份,也配得上公主大婚贺礼。”
    “这只是宝金局之下。皇明记与其他各家,都有这些借机生蛋,忘了陛下嘱咐却大肆牟利之事。尤其是浙江市舶司那边获准出海的牌照,魏公公说的那个数,臣暂无法查证。但臣亮了身份,有一家在京城的掌柜说了实话,织造局在他们家的股本,其实便已全数退了。臣到各家走动,各家经理和主事之人虽官品五、四乃至三,也对勋臣各家子弟恭敬不已、从善如流。”
    “何止他们?就连魏彬,也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方向上没出问题就行。若不是现在他病重要请辞了,也不会再拿这些事向朕显一下忠心,诉诉苦。”朱厚熜低下了头继续看资料,“勋臣毕竟也极为重要,不宜逼迫太过。如今嘛,朕有了大捷之望,新封勋臣越来越多,他也觉得时候到了,这才呈奏上来。”
    陆炳把该说的说完了,接下来就默不作声。
    这桩差事很好做。魏彬何等人物?他在皇明记这么些年,底下的事一清二楚。现在说了出来,陆炳只是按图索骥去查证一下,轻松、迅速。
    重要的是皇帝准备怎么办。
    旧勋臣里的大多数,已经不再指望立军功。说在企业里好好用事,一样可以立功升爵或者不降等,他们只怕心里也不信。相比之下,不如多捞些钱。这样将来子孙爵位一降再降最终成了平头百姓,至少还是个富家翁。
    从嘉靖五年第一批国企正式走向台前开始,朱厚熜这两年多来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北虏身上。对这些国企,更多的心思是直接下场、从技术上帮他们指明方向。
    能工巧匠只要有了方向,哪怕凭现在的技术和手艺,这种原始的自行车还不是做出来了?只不过朱厚熜希望他们继续通过实验去融炼出更好的钢材、探索批量生产的工艺,有些人倒是立刻将这玩意玩成了奢侈品。
    想想也是,京城马上就是王公齐聚、日益繁华。千两银子一辆车,总有人买得起。
    朱厚熜发了话:“宣张仑和余承业来。”
    顾鼎臣等人现在听懂了:是企业那边,抱着跟皇帝一起“发财”的想法的勋臣们犯了事。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事情可不小,毕竟现在大多数勋臣之家,已经只有在企业里跟着陛下一起发财这个念想了。
    皇帝刚才的话也透露出了他的想法:如今陛下有了阵斩北元之主的声望,有了一批新封勋臣,向旧勋臣动刀的时机也到了。
    可这样难道不会终究寒了勋臣这个大群体的心吗?发财都不让?
    另外,陛下留着他们旁听,难道是暗示他们,这事可以传到都察院那边去,让御史们上疏找些事情弹劾一下?
    英国公张仑和驸马都尉余承业随后被宣入宫,到了御书房外等候着。
    张仑心头有点打鼓,因为随后进入御书房参见时便感觉到气氛有异,三个御书房学士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朱厚熜这个时候却说道:“九和,你们去看一下明天朵颜使团陛见的安排准备得怎么样了吧。”
    三人顿时告退:莫非陛下要怒骂英国公了?总要给英国公留点面子。
    那让余承业来又是干什么?
    御书房内接下来便只有五人了,黄锦抬头看了看皇帝。
    朱厚熜没有发怒,反而笑着问余承业:“在皇明大学院中呆了两年多,学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臣一直在用心学,如今只敢说稍窥门径。”
    “那便好。”朱厚熜吩咐道,“黄锦,安排一下,今夜朕与两位驸马家宴,英国公权且作陪。”
    “……是。”
    张仑浑身难受:我作陪是个什么章程?
    陆炳是下午来的,张仑、余承业听宣入了宫,此刻还真的可以开始准备用晚膳了。
    然后张仑就在那里听皇帝跟他这姐夫、妹夫聊着家常,说着什么民政大事有国务殿帮着打理,他这个皇帝呢,除了政务、军务上用人,最重要的两样军权、财权,那就是要他们帮着分忧了。
    余承业自然是谦虚着:“臣才学平庸,不堪重用。”
    “不能这么说。”朱厚熜严肃地说道,“你大婚后,朕没多少人可放心用,不得已遣你去江西巡水,你便办得极好。在江西一干数年,伯安呈奏中多有夸奖你。倒是害得你与皇姐分居两地,母后不知斥责朕多少回。”
    “……陛下有命,臣自该分忧。回京后,公主也体谅臣。在皇明大学院中进修,臣的时间也多了。”
    “朕可不是为了补偿皇姐,这才没给你安排差使,只让你去进修。你回京后,朕与你闲谈,让你与用修来往请教,你该明白朕还是要重用你的。如今皇姐已有身孕,母后不放心将她接入了宫中养胎,你也多进宫来探望她一二。”
    “臣明白,臣领旨。”
    陆炳大概听明白了,陛下是要用他到那设于内承运库下的皇明资产管理局吧?
    于是接下来,就好像只是因为他与永福公主的夫妻感情越来越稳定了,要开始重新给他一个闲职,安排他先到了张仑手底下熟悉情况。
    作为去皇明大学院进修了两年多,在算学院等各院都走了一遭的人,又是嘉靖二年的进士出身,还向与他有着拐了一道弯的姻亲关系的杨慎请教过许多的人物,张仑也懂得:他是来接自己班的。
    杨慎何许人也?才子和状元郎身份不谈,如今是户部之中最懂新法、最懂账法的几人之一。
    有的人天资太好,你得承认。只要他思想拐过弯来了,他学得比谁都快。
    家宴上,张仑以为今天就是为这事,所以自己在这里作陪,自然是频频向余承业释放善意。
    快到吃完时候,朱厚熜才搁下了筷子,淡淡地说道:“今年是大国策会议,资产局这边,诸企业这边,年终总结汇报就不能像前两年一般了。特别是去年,朕刚班师回来,也没心思细看你们的总结。今年,这个总结要好好做,特别是财账上的总结。承业,你帮着英国公把财账理清楚吧。”
    “臣领旨。”
    张仑心里一惊,却没任何法子推脱或者提前解释什么。
    皇帝的注意力怎么这么快就转到这边来了?不是还有和朵颜开市贸易,还有边镇军屯试改以及朝堂中枢大换届那么多事吗?
    等到从御书房告退时,张仑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有一个人在场,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陆炳。
    他在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仑冷汗一彪,立时赔上了笑脸:“二位驸马,适才御前,实在也不便畅饮。不如,咱们再找一个地方……”
    陆炳只是咧嘴:“我新婚燕尔,若是晚归了,公主可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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