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其中的南直隶就显得比重更大了。
    南京国本几个字,其实不是说着玩的。
    在交通不算便利的此时,什么地方是经济和人口中心,什么地方其实也就最适合成为政治中心。
    经济重心的南移,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到了明朝这个时候,理论上来讲,最适合大明的都城还真就是南京。而北京,实际只是南京通过大运河在北方的一块“飞地”。
    北京的维持,要依赖以南京为中心的钱粮转运。
    南京是帝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北京实则是一个前线军事指挥部。
    朱棣迁都北京,准确来说是只迁了一部分。北京加上南京,才是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完整的首都。
    南京可并不像前面一些朝代里的“陪都”。天下税赋近三成、科举人才近半,这就是南直隶的强大之处。
    从效率的角度,把南直隶降格成为像其他布政使司一样的省,有利于大明提升对江南税赋的控制力度。
    但从另一个角度,这确实是挖大明自己的根基。
    后来的清朝之所以一定要拆分南直隶,那是因为他们外族入主的身份,过于强大的南直隶对于清朝的统治是更大的内忧。对此时的大明来讲,无非多花费一点代价,就能让北京获得极大的稳定支持。
    现在朱厚熜是帝王,他站在帝王的高度思考这些问题。
    在这样的时代,王朝的最高政治任务其实是保护耕地。朱棣其时一定要迁都北京,是在草原部族的压力下,必须从北面保护好大明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这一大块最好的耕地。
    这块地一丢,大明政权就毫无基础,只会像南宋一样苟延残喘,最终消亡。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从北宋丢了燕云十六州开始,北方其实已经在外族治下四百余年。不把政治重心北移,最终北地是一定会胡化的。大一统王朝的概念并非那么牢不可破,时间的力量是恐怖的。若大明一直定都南京,北方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牢固地心向大明。
    改造一块已经丢了四百余年的地方上的人的思想,谈何容易?
    想象一下,如果土木堡之变时都城还是在南京,现在便又是划江而治的格局。蒙元得到了北方土地资源和汉人农耕、工匠技术加持,会比现在难对付不知多少倍。而又进入到与南方并不属于一个国度的时代,多年后就再无大一统、同为华夏的认识。
    从这种角度来看,朱棣对华夏的功劳,是堪称巨大的。
    从这种角度来看,朱厚熜现在也要好好做决定:南直隶的问题究竟怎么处置?
    继续守好国门,从北面加强大明的战略纵深、改造归化更多北地汉人甚至各族的思想,这都是万世之基。
    但是江南作为经济和人口中心,也必须处理好。
    主要的问题,自然就是稳定。
    “海运局运江南漕粮到北方,如今可以达到河运局的几成了?”朱厚熜忽然打断了江汝璧。
    “回陛下,刚过两成。”
    “两成……那就是还到不了百万石。”朱厚熜点了点头,又问道,“重新整修北京到长沙的直道,工部初步估算要多少银子,要多少年?”
    这个问题江汝璧回答不上来,看他顿了一顿,杨博开了口:“尚无确切数字,但不会低于四千万两,不会低于八年。”
    朱厚熜看了一眼杨博,又看了一眼显得有点尴尬的江汝璧和王慎中。
    “八年,每年要准备至少五百万两银子。”朱厚熜默默在心里盘算着。
    田土清丈完成,把每年因为受灾而减免的税赋算在内,朱厚熜要盘算的是江南官绅富户还能容忍让出多少私利,大明的财政水平能改善到什么程度。改善的过程中,能不能支撑朝廷把许多短期长期的事情做了,又进一步加强对整个大明的控制力度。
    这些事情,需要盘算很久了。
    朱厚熜也并不急着找臣子来商议参谋,这本就是不用急也急不来的事。
    他一样需要看看朝野的风声走向。
    ……
    消息传到了南直隶,这才是真正的轩然大波。
    年底团聚、走动的机会极多,除了正常的交往,利益相关的许多人都不免要谈论这个问题。
    南京官员、江南士绅,自然是更加关注这一点。
    应天和淮扬总督刚刚撤掉,南直隶诸官今年本来过得还不错,毕竟头上少了两个大人物盯着。
    但是将来……
    “拆了南直隶,设了什么淮扬布政使司,难道就比现在好?”
    酒楼茶肆,烟花之地,处处都是谈论。
    某个士子一脸想不通。
    “呵。”另一个士子拥着娇娥,就着屋中炭盆,冷笑着说道,“那要看是对谁好,对你我这些生员,必定是不好的。只说一点,诸省乡试已经都是北京礼部来出卷派主考,南直隶可还不是!将来南直隶诸府州官员均由北京吏部铨选考功,我辈子嗣要考个生员出身,也没有以前那般容易了!”
    几个人若有所思。
    南京吏部如今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南直隶诸府州县官员的铨选资格,但他们还有考察权。而同样,铨选权他们没有,难道就没有荐举权吗?同朝为官,对于许多北京吏部就有职权选任的低品官员,难道会都驳了南京的面子?
    而在南京任官的,大半已经都是重心在经营自己的人脉关系、为亲友子嗣的将来做些事。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南直隶在很多事上是自成一统的。
    “东南杀官、惠安伯叛乱、南巡、京察、粮赋直征……”有人叹道,“陛下御极以来,南直隶当真是没有一年不惶恐一番。江淮龙兴之地,南京国之根本,陛下到底在猜忌南直隶什么?”
    他们想不通,在南京任官的许多人也想不通。
    而南京武臣,如今却是以徐鹏举和仇鸾两个年轻人为首了。
    他们很紧张,因为这件事毕竟非同一般。
    华亭县,徐阶的父亲每日都会催问一下管家:“有信来没有?”
    “老爷,少爷但凡来信了,自然是立马送到您面前。”
    “哎……”
    他只是一个缩影,江南有多少人家出了举人、进士在朝为官的?他们当官的亲人关心自己的仕途,他们的家人、族人关心的是将来的赋役。
    在四川,已经致仕在家的杨廷和眉头紧蹙,神情与家中为过春节而布置出的喜意格格不入。
    过了许久之后,他只是一声长叹:“现在自是不会乱,可若将来战事不利,又或连年征战怨言渐多,那可是大麻烦啊……”
    “……兄长说的是南直隶的事?”他弟弟杨廷中很忧愁,“用修任户部尚书,可是在风口浪尖……”
    杨廷和沉默良久,只能悠悠说道:“我已致仕,他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江西铅山,年底前到费家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想探一探费家的口风。
    在铅山东北面,徽州府如今隶属于南直隶,在外行商的人也都回家过了年。
    大明数大商帮,徽商也是分量极重的一个。
    “今年是粮赋,明年只怕就还有课税了。从浙江出海回来,都要从海贸行那里买些那什么鸟粪石过来。既花了钱,又占了舱!浙江市舶司那里没办法多赚一点,江南一京三省的课税还不能像以前一样了。方兄,你可是下品郡望郎,总要说点什么?”
    被众人盯着的一人只能苦笑:“我虽是郡望郎,南直隶却没有乡贤院呐!”
    “佐县郎就能向陛下寄书信了,方兄……”
    那人脸色大变:“此等大事,我区区一个乡贤,纵然是郡望郎,又岂可出头妄言?”
    “难道就这么……”
    “……先好好过年,先看看,朝廷这不是还没有定论吗?这么大的事,自有诸位大人先商议。”
    “宋侍郎家里有没有什么说法?”
    “讳莫如深……”
    “哎……”
    嘉靖九年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来临,整个江南都难忘今宵。
    紫禁城中的除夕夜却热闹非凡。
    今日是宗室、国戚一同入宫欢度新春佳节,也是最齐整的一次。
    第359章 文武两班都糟心
    有些藩王,是今年才入京的。
    从正德十六年到如今的嘉靖八年最后一天,宗室和勋戚都接受了深刻的九年恩威教育。
    如今,朱厚熜在御座上坐得很稳。
    但是众藩王中有点脑子的,都震惊于皇帝的“胆子”如此之大。
    真要动南直隶了吗?
    虽然就像杨廷和判断的一样,他们都认为江南并不会马上就掀起什么样的反叛。但是国运难料,但凡一些时机来临,难保钱粮充足的江南会做什么。
    而此刻,藩王却又都被集中到北京了。
    有些人不免想着:陛下把藩王都困居到北京,是不是也是与之相关的一步棋?至少将来若有大乱子,江南不可能找到一面像样的旗帜,只有造反一条路子。
    乾清宫里很多桌,坤宁宫中也有很多桌。
    塔娜被封贵人,也在体验着汉人热闹的春节。她这一桌是以文素云为首,招待一些王妃。
    但文素云显然对她们并不那么在意,客套之余,更多地还是好奇地继续向塔娜了解草原上的生活和习俗。
    蒋太后自然是这里地位最高的,有些王妃看着她,心里却只想着宫里本该还有一个张太后的,听说现在只是一心在西苑那边的佛堂礼佛……
    已经是嘉靖朝的天下了,正德朝的痕迹几近于无。
    礼仪式的家宴之外,朱厚熜又去了国策殿。朝廷最重要的一匹重臣每年底有一场这样的赐宴,已经成为惯例。
    大家心里都在琢磨着年底之前张孚敬奏请的大事,但这场赐宴上却无人提及这个话题。
    当然,却会更加注意皇帝对一些人说的话、脸上的表情、杯中酒喝得深还是浅。
    但朱厚熜也已经是个成熟的表演艺术家了,并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皇帝明显的态度、倾向。
    回到了坤宁宫,先继续醒一会酒,朱厚熜问孙茗:“你父亲有没有说什么?”
    家宴之后,孙交夫妇是在养心殿中多留了一会的。
    孙茗勉强笑了笑:“父亲自然是有些担忧的,但既已致仕,并没有多说什么。”
    朱厚熜微微点了点头:“再过两个月,便是载墌满六周岁之时了。”
    孙茗心里一惊,并没有说其他话。
    “过年,先不说这些。”朱厚熜笑起来,“都过来,走,一起去乾清宫那边守岁,看烟花。”
    午夜,京城处处鞭炮齐鸣,一片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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