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定开始介绍起大明的边市规矩,给出的收购价格确实是公道的。与此同时,大明愿意卖出的东西,也确实有他们需要的。
    “以后便不朝贡了,都是通商。”伍文定顿了顿之后说道,“贡赋还是要的,不然何以为臣?只不过陛下天恩,往年积欠和将来贡赋都削为一半。不知这规矩,你们愿不愿遵?”
    大家并不想遵,不然以前为什么拖欠不给?
    但是阿瓦城还在大明的控制之下,而他们的炮又粗又长。
    “有不愿遵的,也可以。”伍文定补充道,“那便不受大明庇护,若有侵大明臣土之事,威远营可从其所请助其征讨之。贡赋削为一半,已是天恩浩荡。大明若不视尔等为臣,王师何以秋毫无犯?”
    又是孟养和木邦两个新宣尉使胆战心惊地表示愿意遵守——就在刚才,他们都瞅见了那个莽瑞体期待的目光。
    伍文定却看着他们,静静地说道:“孟养、木邦二司此次篡灭缅甸,自该有罚;车里、八百大甸二司既内滇诸司从大明调遣出兵有功,也该有赏。今日,还要再划界。以后再有争端,启衅者、立功者都如此!”
    接下来,便是完成之前的战略目的:原属孟养的甘高山以东、金沙江以西好地,被分给蛮莫等内滇出兵了的一些土司,而木邦在阿瓦河北面的地盘、在东面南面的一些地盘,都被分给了车里、八百大甸。
    刀昔根看得眼热,虽然老挝出兵了也没什么用,难道要一点飞地?
    莽瑞体却心中愈发沉重——八百大甸和车里都更强了,以后就算想玩什么花招扩大缅甸的地盘,都要忌惮位于缅甸北面孟密府的威远营。
    一个月不到,明军就从孟密最北面攻下了阿瓦城。
    莽瑞体很快就复国了,却也成了被大明贴防的一个。
    南面派人过来的、属于勃固王朝的底兀剌和大古剌都安心了不少,毕竟东吁在北攻过程里展现出来的不要命和潜力都让他们有心担忧。
    他们没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要付出一些:积欠的贡赋和将来的贡赋。
    但是如果不给的话,大明帮助上缅甸灭了下缅甸怎么办?
    “此战既为助缅甸复正统,又为惩戒孟养、木邦、孟密。将士出征,诸司助拳,钱粮大明出一半,孟养、木邦和缅甸三司共出另一半,可有异议?”
    这三家都沉默着,该出多少?算上的话,不比砍掉的另一半往年积欠少吧?
    还是莽瑞体先说道:“小臣此前就许了诺,自该负担一二。”
    被削了地盘另外两家虽然心里也发苦,可若没有这一场变故,孟养、木邦的好处也轮不到他们来拥有。
    只不过,原先思伦、罕烈的家底变成了他们的家底,他们有些肉疼。
    别人更苦,还可以分润一点粮饷的车里、八百大甸等自然笑哈哈。
    吃拿卡要之后,伍文定又满面笑容:“如今定立新约,不止孟密,临安府也会开边市。此外,陛下天恩,延请名师于昆明设小学、中学、大学,尔等子嗣尽可前去进学。如何治境安民,大明身为天朝,还是有不少学问值得好好学的,这也是帮你们……”
    大明主持的新约订立,对于外滇诸司就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只想一如从前,名义上遵大明为主,实际上大明不要管他们。
    但眼下因为阿瓦朝的覆灭,外滇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战之下,孟养、木邦的新主要收服人心、提防缅甸,莽瑞体麻利地复了国、同样需要重新整合上缅甸。而勃固则松了一口气,毕竟冲到他们那里贯耳又扬长而去的莽瑞体实在是一个将来潜力无穷的人物。
    至于车里、八百大甸、老挝,虽然从此要把贡赋落到实处,却也在这次多少都捡到了便宜,尤其是东边的临安府也要开边市,他们这些老爷能更方便地买到大明的好东西。滇南物产丰富,大明的收购价给得挺公道。
    各种事情都商议好之后,自然要拟成文书、各盖大印,再把酒言欢。
    而酒宴进行到一半,八百大甸的宣尉使披耶格色他腊恭敬地说道:“尊敬的伍总督,最近十年多以来,南面的阿瑜陀耶就不断攻打我们兰纳。不知道天朝能不能尽快委任一位宣交使,带着三百精兵到清迈城?另外,小臣的祖母、我兰纳的太王太后请小臣奏请大明钦使,王妹心沐大明皇帝陛下之英武,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入宫侍奉?”
    伍文定和其他人都呆了呆。
    八百大甸现在是什么情况?
    莽瑞体随后低下了头,后牙槽都快咬碎了:必定已有覆灭之危,这才做到这一步。
    那本来也是将来可以攻下的地方啊!
    “太王太后?”伍文定问了问沐绍勋。
    哪怕沐绍勋也有些尴尬:“昔年确实是八百媳妇国,只是多年以来,已改称八百大甸。”
    说罢问那披耶格色他腊:“若本国公没记错,你们这一系是称作兰纳吧?多年皆以八百大甸称之,昔年兰纳世系还在?”
    伍文定有点晕了:不是说三国演义吗?
    “回禀国公,一直不曾断绝。只是兰纳弱小,幸赖有大明册封,得以求全。”
    “……既如此,何以同样积欠贡赋,不奏请大明帮扶?”伍文定问了一句。
    披耶格色他腊支支吾吾,就只是喊穷,说无力承担重负,更是顺带求情起这一次的积欠等事,吹嘘他的妹妹如何国色,盼大明垂帘。
    涉及到了这种事,伍文定略一犹豫,其他诸司眼看似乎有戏,顿时纷纷喊起苦来,也愿向大明皇帝献女抵积欠。
    “……荒唐!”伍文定板着脸,“本督……先奏请陛下。称臣贡赋是应有之义,岂能如此?陛下愿不愿纳尔等各司之女以示亲亲之义,那也只是让你们将来放心。过去积欠,不可一事论处!”
    开玩笑,这一仗,陛下说了要赚钱的!
    只不过宴席散了之后,他才问沐绍勋:“什么八百媳妇国?名称何以如此古怪?”
    “……我也是听祖上传下来的笑谈,说多年以前他们不曾开化,族内一贯是女子作主。如今是不是仍旧如此,还是册封宣尉使只封男的缘故,那我就不知道了。外滇之事,大明久不过问。”
    “……应当是不同了吧?”伍文定有点难以想象,难道偌大一国一直是女人作主?
    他们确实不清楚,这兰纳所占据的泰北,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母系氏族,因此被外界称为八百媳妇国。
    但那也是很早的事了,诸多母系氏族的村寨抱团在一起,有了这个称谓。而这兰纳王朝,却是一统了泰北之地之后建立的封建王朝,是有国王的。兰纳,是百万稻田之意。
    只能说从那之后,中原王朝并不在乎他们的历史什么的,外滇也不曾有意好好治理,只要名义上归顺了、不惹麻烦就行。
    现在这八百大甸提出的请求让伍文定不能自己做主,毕竟他提到了南面不曾归属于大明的暹罗阿瑜陀耶王朝对八百大甸的侵掠。陛下的西南大计中会不会因此变化什么,伍文定不好说。
    不仅要献王妹,还希望大明的宣交使带三百精兵护卫为他站台,好像已经岌岌可危的样子。
    第二日,伍文定单独传见那披耶格色他腊,让他说实话。
    往日里,也许是觉得大明指望不上,也许情况还不甚危急,所以八百大甸不曾有过这念头。
    但现在……经过了披耶格色他腊的一番陈述,伍文定终于明白了是为什么。
    一句话:从四十多年前开始,兰纳内有皇位之争,外有与阿瑜陀耶的互相攻伐。
    如今披耶格色他腊还能坐稳位置,全靠他祖母的支撑,而他祖母已经垂垂老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去世。家里,还有个对王位虎视眈眈的权臣,还不止一个,是三派权臣并立。
    大明为正统做主的姿态感动了他,大明的兵威大概能让那权臣不敢动。
    伍文定有点感慨:没想到这一战,还真打出了些外滇共主的实际地位。
    这兰纳都乱糟糟几十年了,以前怎么不见请大明助拳?
    没别的原因,以前大明之内也乱糟糟而已。
    “本督先奏明陛下,另外,也先遣人去一趟,堪明实情。”
    “小臣感谢之至!”
    于是高尚贤人麻了:怎么又是我?
    “……督台,那他说的有三大权臣,当真铤而走险怎么办?”
    “什么三大权臣?既是大明宣尉司,那只是他的家臣,你比他还大!再说了,真敢如此,王师还没走呢。”伍文定翻了翻白眼,“另外……他那王妹如何,你自然也要先看看。”
    “……”
    伍文定也是心里没准。
    那朵颜三部献女,陛下不是要了吗?
    既然有先例,说不准的。
    “下官怎么看?”他其实还是更担心安全。
    “请曲将军带人陪你走一趟,这下你放心了吧?既定了新约,诸司也都要遣使走上一趟的。”伍文定一眼将他看穿,“听说那家伙花了银子,新纳了一个妾。”
    “……”
    高尚贤长叹一口气:这一趟公差,赶得上回昆明,送别儿子去京城应明年会试吗?
    第373章 交趾人赌性这么大?
    “怎么又献女?”
    春天都快过完了,朱厚熜古怪地看着费宏、夏言、杨慎、严嵩。
    云南那边的大捷早就在三月初时传来,京城百姓对这次大捷兴趣不浓。前面阵斩博迪太厉害了,这次嘛,虽然不到一个月就打完了,但是在他们想来,打外滇猴子般的野人应该是这样的。
    只有杨慎看着这次不到一个月消耗掉的军资脸色发黑,这意味着后面还要持续补充。
    现在过去了两个月,今天杨慎看到了伍文定呈递入京的新消息,脸色才终于好看了一些。
    现在见皇帝刚听完汇报,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杨慎又板了板脸:“陛下,太子新立,后宫这两年多来也喜讯不断,陛下当严词斥绝此类奏请!朵颜三部,陛下是先夺了其官职,这才要受其献女以示亲近。外滇诸司皆为大明之臣,岂可相提并论?况且,眼下要议的是积欠贡赋、粮饷摊收、两府边市、诸司宣交使及八百大甸之事!”
    “用修此言差矣!”严嵩开口相驳,“外滇素不服管教!此战旬月建功,大明威播既远,信立既坚,尚需施恩!此后正该广布德泽、施恩立信!除孟密、削孟养木邦,此为立威;助缅甸复正统,此为立信。积欠贡赋、粮饷摊收,彼辈岂无怨言?边市之利、宣交使之用意,彼辈见识浅薄,也必定惴惴不安。当此之时,八百大甸有求于上国,纳其王妹,助其掌权守土,天恩既至,外滇诸司自然渐皆归心!”
    杨慎皱着眉:“八百大甸情势若诚如伍督台所言,纷繁复杂。陛下,臣倒以为,虽是八百大甸主动奏请,大明已于西南用兵灭了孟密,不可再咄咄逼人又插手其族内事。那阿瑜陀耶与八百大甸之争,此前倒因八百大甸率先南侵而启!此次八百大甸奏请宣交使率三百护卫,一则违了宣交使馆定例,二则恐八百大甸倚势生非。一旦大明介入其中,八百大甸仍旧吃了败仗,为了大明脸面,难道再次劳师远征?”
    朱厚熜抬了抬手,让他们俩先闭嘴。
    他对杨慎有严辞劝谏ptsd,杨慎对他也有穷兵黩武ptsd。
    “先说明,大明在西南,下一步是经营西面,经略东面,朕不会出兵助八百大甸打阿瑜陀耶。”
    朱厚熜的这个表态让杨慎松了一口气。
    “倒是那披耶格色他腊身为什么兰纳之王却受权臣逼迫,这件事要做做文章。那莽瑞体少有勇武、能屈能伸,将来恐成大患,朕却仍旧要助其复国,正是为了在西南不断强调大明作为宗主国的权力与义务。”朱厚熜看向夏言,“公瑾,八百大甸之事,你意下如何?”
    “臣以为,纳了其王妹,宣交使仍如定例,就够了。”
    夏言嘿嘿笑了笑:“有王妹在京侍奉陛下,又有宣交使承认披耶格色他腊为八百大甸之主,这又岂是三百精兵能比?便是其祖母不在了,那披耶格色他腊仍旧压不住区区权臣,无非今年之事再来一遍罢了。有了立功土司可得其地的先例,下次再有事,便无需王师出手了,想必东吁、车里、老挝都很乐意出兵。”
    “至于其与阿瑜陀耶之争,守土本就是其责。大明出兵是不行的,边市既开,若价钱合适,换装下来的一些刀枪战甲,倒是能卖给他们。”
    这话杨慎爱听:“火器不可卖!铁器不可贱卖!”
    费宏看着脸上含笑的皇帝和同样点着头的严嵩,只感觉大明君臣日益锱铢必较,再无昔年听到什么称臣献女和亲便飘飘然、为了一些脸面就一定要做赔本买卖的“上国威仪”。
    “这么处置就甚为妥当了,既是要拿朕的名头去压族内权臣、外族世仇,他们得多准备点嫁妆。”皇帝居然还这么说,“先议其他事,这孟密府知府等官、两处边市提举、诸司宣交使人选,因涉边务,就由你们先推举一些人,再交吏部主持铨选。”
    ……
    京城里,莫登庸派来的使者阮文泰已经在大明呆了快一年了。
    一开始,他还能经常看到刘龙。
    但是现在,他日常最多只能见到大明礼部一个正六品主事了。
    对于阮文泰,大明并没有限制他只能呆在会同馆,无非出去时要有礼部官员随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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