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最南面!我们的牛羊和马儿能最先吃饱。”俺答抽出了佩刀割破自己的手掌,“然后,我们举族杀向汗庭!”
    刀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距离大同最近的土默特部最早也最深刻地感受着大明森寒的刀锋,经过这三个月的反省与商议,他们面前已经只剩下一条路。
    只有成为草原真正的王,土默特部才不会最终消亡,草原上的子民才不会最终消亡。
    能带领他们把这条路走通的,只有他们现在这一部的王。
    在小小的土城之战刚过去这么一点时间的这个嘉靖十一年春,俺答最终决定放弃丰州滩。
    歃血之后,将来是罪人还是英雄,就看他能不能成功了。
    土默特部在筹备向东北举族迁徙,大明北进的兵锋之下,一定有无数的小部族就此灰飞烟灭。他们一定会先恨俺答,草原诸部一定会面临一个更庞大的大明。
    但是,草原的魂没有丢,草原必将凝聚起来,在俺答的大纛之下。
    此时此刻,俺答坚信这一点。
    打来孙只是个毛头小子,衮必里克已经老了。
    在三月底的一天,有一人精疲力竭地伏在马背上,来到了再次大了一点规模的土城。
    他的模样穿着,和鞑子已经没什么区别。
    但在守军的箭矢和枪管之下,他滑下了马屁,费力地掏出了一面牌子:“军……军情……我要见……见总兵……”
    封了瀚海伯的俞大猷已经位列李全礼之下,是大同镇的总兵。
    他人不在这里,土城守将花了一些时间,才知道那是外察事厂的腰牌,而后快马报去大同。
    有什么军情,那人不肯说。
    一直等到他被送至大同,见到了俞大猷,他仍旧不肯说。只因为,俞大猷这个级别已经够资格知道谁是外察事厂北境宣大这边的负责人。
    当这个人也被找来之后,他才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无比的消息,然后迅速以最快的速度传去京城。
    要赶时间!
    怎么决断,他没资格,俞大猷和李全礼也没有资格,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他能告诉俞大猷和李全礼的是,先做好出征的准备。
    但是要往哪里打,甚至于说出不出去打,都要等陛下和军务会议的意思。
    四月初三,这个消息才到了京城。
    朱厚熜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等着夏言、张孚敬、杨慎他们过来。
    走了很多步,他又看着舆图。
    不久后,夏言等人终于到了这里。
    “即便只令宣大骑兵出边墙,恐怕也拦不住俺答举族,更容易败。”朱厚熜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还没出发,但恐怕也就是这个月内的事了。必不是引大明追击,他只有这条路走。朕也没想到,他能这样破釜沉舟!”
    外察事厂拼命送回来的,是土默特部异乎寻常的举动。
    牺牲了两人拼命打探,基本拼凑出了目前还只有土默特部高层头目们知道的消息:俺答决定放弃丰州滩,直接先去汗庭,举族夺了汗位再说。
    “既是外察事厂牺牲了两人才得到的情报,俺答必定已经知晓。”夏言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他这一北去,犹如虎入深林,但仓促之际,来不及堵截他们。陛下,臣以为,当待其北上,只是先进军归化。让他和汗庭先杀个元气大伤,此复套良机!”
    杨慎只想哀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机会来了,大明难道不该拼命抓住?
    钱粮!
    这回可不是只北推数十里,这次的机会若抓住了,是有可能把鞑子都逼回到汗庭周围的。
    而这么庞大的行动,只能由朝廷根据兵力、粮草情况及边墙之外这个新出现的牧场真空期带来的局势变化做出决定。
    甚至包括要不要先去占了归化,还是等衮必里克先过去,分散他的兵力。
    李全礼和俞大猷没有迅速等来军令,因而更显得这次的动作之大,需要找到最有利于大明的策略。
    到了四月的下旬,大明的封舟缓缓驶入吉婆岛的港湾,赵俊的海师则在交趾最南端的洞海城东南方的昏果岛等待广东海防道及皇明记海贸行的战船前来汇合,准备兵发马六甲。
    而草原之上,俺答在大纛之下遥望了一下东南面,随后向着东北面挥出弯刀:“拔营!”
    大明南北的历史,在这个春天正式拐出大弯。
    第387章 北征!御驾北征!
    俺答这一走,他若成功击溃了脆弱的左翼,那便是重新掌握了对大明的战略主动。
    要绝了大明北患,目前纸面实力最强的右翼头目衮必里克能不管吗?
    俺答跑了,大明鞭长莫及,最好的选择便是先就近击溃衮必里克,复套、收复青海。这需要的时间不少,足够俺答没有后顾之忧地先全力收服左翼,然后再接收在他心目中必定会被击溃的鄂尔多斯、永谢布两万户。
    至于更北的地方更苦寒,那又怕什么?
    接下来,只要他们不南下,而是把目标放在野人女真等部头上,明军要么不劳师北征,要么就只能坐看俺答重新休养生息。
    在这个过程里,说不定朱厚熜就嘎了。
    “还有朵颜三部。”从宣大总督卸任后,王守仁长居北京,作为军务会议参谋,“边市还开不开?还开,朵颜三部拿换到的大明货物,以后便是卖给俺答!不开,俺答蚕食朵颜三部,大明管不管?若要管,便需重设万全、大宁都司。千里北地,筑城运粮,人力军资,俺答再劫掠起来可比进边墙之内容易多了。”
    杨慎心里直打鼓,担忧地看向皇帝。
    朱厚熜为此已经考虑了一个月了,连阔别京城一年多的儿子越王朱载垺回了京,他也顾不上多见几回面。
    如今夏言和王守仁在对北的战略上产生了分歧。
    夏言认为,尽管土默特部还带着女人、孩子、营帐、全部的牛羊马匹不可能走得快,但是大明大军北征深入草原一样走不快,堵截不住他们。因此,不如趁俺答和汗庭都不可能来援,倾全力击溃鄂尔多斯和永谢布。
    王守仁则认为,一旦大明重新掌握了大片边墙之外的土地,不可能不重新铸造一批城池寨堡来控制住这些土地、压缩俺答的生存空间。而俺答若吞了左翼和右翼残部,虽然蒙元的整体实力下降很多,但俺答麾下可用之兵却会更多。此后,他便是在大明没有边墙边防体系的塞北劫掠,大明的粮草、军资,都要千日防贼。
    因此,与其先复套,不如直逼汗庭主战场。一旦汗庭崩溃、俺答的图谋失败了,衮必里克便不足为虑了。
    “土城再往北,重回官山,复了往日宣德卫、官山卫,就能压住鄂尔多斯部东援。这样,可以只在官山与大同之间筑好凉城、卓资、集宁、兴和四城,再以土城、猫儿庄等堡为辅,则大同至官山百余里粮道无虞。衮必里克能占住丰州滩,必定不敢也不愿冒险东援,他大可坐山观虎斗。”
    王守仁继续劝说着朱厚熜:“当此之时,先扫灭永谢布,再紧逼察哈尔时,当是俺答与汗庭大战方休、最为虚弱之时,可一战败之。如此一来,俺答只能西逃,其后便是他与衮必里克相争草场。大战亏输之余又长途西徙,俺答内不能以利服诸部,外不能以力败鄂尔多斯,恐怕反倒会便宜了衮必里克。”
    多的话他不用说,衮必里克还需要多担忧吗?他自己年纪也大,而且才能远不如俺答。
    夏言连连摇头:“知大明主力北征察哈尔,衮必里克如何不能以勤王之名自官山以北绕去?待王师与俺答交战正酣,他坐收其利!况且千里迢迢北征汗庭,大明还没做好这个准备。”
    王守仁说出了让杨慎心里打鼓的原因:“此千古良机,正当倾国而战。三边及大同、山西,自然要有出边墙复套之势,让衮必里克不敢轻举妄动。三大营、宣大、蓟辽精兵,当直扑汗庭。朵颜三部若不想再有去年之事,也该出兵为前锋。”
    从心底里,杨慎赞同王守仁的看法。
    但从家底来看,杨慎太担心这种十万级别的大军出动、而且主力方向要千里北征带来的粮饷及后勤压力。
    朱厚熜还在凝神考虑,眉头紧锁。
    从时间来看,衮必里克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土默特部的离开,永谢布最北面的小部族必定也已经见到过土默特部往东北方向迁徙的阵仗。
    发生在察哈尔的大战,最晚也会在七八月里打响。
    大明这边,虽然军务会议仍在商议,但粮储号及朝廷其他仓的粮草已经安排了起运。准备、动员,最快也同样需要到七八月才能发起那样规模的北征。
    俺答确实果断又坚决地,在一个很好的时机来了那么一出。
    大明想直接追去揍俺答、坐收渔翁之利,就必定是另一场寒冬之时在更靠北的草原深处与蒙元之间的恶战。多少年以来,再无明军能深入到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王守仁的提议同样大胆。
    夏言的建议更加实际,但以后面对度过了最危险时刻的俺答,就会更被动一些。
    只要他肯苟在漠北,朱厚熜便只能像朱棣一样,屡屡北征也难建全功。毕竟,俺答已经放弃了丰州滩,他可以到处迁徙。
    在没有天眼的如今,俺答如果和大明玩起草原躲猫猫,大明没多少好办法的。
    明军的火力更强了,但更加倚重火器部队的明军,也就更比不上骑兵的机动性。
    两个法子都有利有弊,这种时候,只有朱厚熜自己来做这个决断了。
    也该是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他看向了王守仁和夏言:“你们还漏算了一点,那便是朕。”
    王守仁心头一动,望向皇帝。
    朱厚熜站了起来:“不用分兵去夺官山、凉城。朕到太原,衮必里克就不敢动!”
    夏言知道了皇帝的决断,沉默不语。
    上次皇帝去宣府,博迪死在了落汗沟。
    这次皇帝去太原,那便是对衮必里克的战略欺诈。只要消息传到河套,衮必里克就不敢轻易离开了,更不可能直接弃守。
    杨慎则心里一喜:这样的话,西线只用假装有大动作,实际不用出兵。
    “争取小半年时间就够了。传旨襄城侯、瀚海伯、镇安伯,先以宣大之力,出张北,尽逐永谢布。传旨武定侯及蓟辽总兵,整训将卒,准备出兵。告诉朵颜三部,想要永谢布的牧场,那就尽快出兵,阻截永谢布北逃之路。一旦建功,趁俺答与汗庭正交战,斥候北上纵火烧荒,让俺答更难过这个冬!”
    为保土城、晾马台、猫儿庄这些去年新夺回的地方,宣大的粮草军资最充足,现在士气也最高。
    朱厚熜看向了张孚敬与杨慎:“宣大现在就出兵,可以尽力支撑两个月的军需。后勤保障如何接力,便需要看你们了。朕先去太原,等捷报传来,便御驾至张北,复套事便交予抚宁侯、靖边伯,衮必里克仍不能去援。而朕御驾北征,既不进军,俺答便不能当即退走,也不敢轻易犯险来攻。”
    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冬,朕在漠北和将士们一起过!让俺答的战马牛羊缺干草,掉了膘,待来年春暖,再一举破敌!”
    杨慎听明白了,无非让眼前数月内的压力稍小一些,但这压力会一直持续到明年的年底。
    大明天子御驾亲征的威严,先用来压制住衮必里克不能离开河套,再用来鼓励北征的将士在寒冬漠北坚持住一个冬天,让俺答也投鼠忌器。
    真正与俺答的决战,选在了明年春夏。
    皇帝再次御驾亲征,而且这次要快。
    决定一下,陆炳迅速紧张地动了起来。
    镇安伯严春生心头一激灵,也迅速整备起特战营,从速出发去宣府。
    皇宫之中,朱厚熜还有事需要安排。
    这一次,他要离开的时间会很长。
    大明已经有了太子,因此有太子为名义来监国。实际上的重任,仍旧托付给了六个重要的人:孙交、崔元、王守仁、杨慎、张佐、麦福。
    在郭勋带着三大营主力离开后,麦福和被调回来的仇鸾共同掌管着剩余的三大营。
    郭勋也开始打鸡血,这次可真的是封公的大功机会了。
    刚刚从大同总兵卸任的他,在大同毕竟立过大功、有了战场历练。
    嘉靖六年开始,大明多了那么多侯伯。眼下是要北征汗庭了,若一战扫灭,将来立功的机会可越来越少,京营中的将领恨不得早日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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