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道,是理想。几千年来,大家伙讨论的,也只是如何“近道”,接近这个理想。
    而接近的办法,《礼记》里也说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怕如此,还是因为方法的缺失,最终导致了理学和心学的分歧。
    现在的皇帝陛下,重实践。
    他要官员们写的,不是那些虚的概念,是具体可以怎么做。该做的、能做的、可考量的。
    没有夸夸而谈只讲理论的余地了啊家人们。
    这大同党,这将来做官的准绳,一旦落了笔,定了条文,那将来这个大同党可就不同于以前纯粹拿出来说的“理想追求”了。
    只说我也以“天下大同”为人生追求是不能够的。
    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货色,别扯那些虚的,该做到的这些准绳你能不能做到?觉得做不到就别做官。
    做官之后该怎么修身齐家治国?
    如此大面积的官员书面“奏对”,消息岂能瞒得住?
    最热闹的仍旧是茶楼酒肆书院,还没正式走上官途的读书人们大多毫无包袱、满是热血,自然仍旧侃侃而谈。
    “无非是把一些问题点破了,说明了!”大热天的,边摇扇边侃更显快感,“做官难道不是为了辅佐陛下治国平天下?注重德行约束家族难道不是该做的?依不才来看,最低限度本就写在律条里!”
    “嘿嘿,一场大戏。”好事的斟着茶,“写上几条,又有何难?如今问题是:你只抄一下律条禁令,高德之士慷慨陈词,那么在陛下眼中,可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妙哉!这落脚处,竟在这里?”
    “还有更妙的。”斟了茶就要美滋滋的品,那人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陛下惯喜统计官员言行、前后对照。如今这明文奏对,倒像是军令状一般,将来犯了事,有什么话好说?再者,你若只抄律条,后面统计出来大多数同僚心目中该做到的比律条还要多一点,那你是不是立刻便算不合格,该羞愧不已请辞了?”
    几个年轻人目瞪口呆。
    “只是人无完人,管得了自己,真能管得了一大家子?若为了表明德行高远,调子起高了,将来怎么办?”那喝茶的却又叹了一口气,“如今起调子的是他们,将来要和这调子的却是你我啊。”
    “……此计甚是……”
    大家品味到这里,也不能明说陛下您老人家太阴了些。
    然而现在他们充分理解了官员们的为难。
    啥修身齐家?
    史书上历历在目,最低限度无非就是如今朝廷就有的律条:关于贪污的,关于倚仗官位侵田夺店掳人为奴为婢的,关于纵容家族欺行霸市的,关于……
    这次大察不就是大察工商吗?大察的对象是官员,大察的内容主要是工商事,那不就是官员贪污和官商勾结吗?
    现在搞什么大同党,仿佛只是让官员们写保证书,然而以后不是大同党不得为官这句话,可就重了。
    哪怕律条明摆在哪里,最终处置也往往有许多回环余地。什么只是失察,什么人之常情,什么功过相抵……
    可如今竟是要一掳到底的架势。
    陛下会不会太伤官员们了一些?
    更深入的讨论还是就此展开了,毕竟看上去影响极其重大。
    底层官员眼巴巴地看着中层官员的态度,而中层官员们盼着朝堂重臣们传出风声。
    “千里做官只为财”这种话的当然是不能明说的,官员待遇是提高了一些,但难道大家真的就是为了那么点俸粮、那么些旁人的奉承来担这重压、勾心斗角?
    名和利,后者看得更重的还是更多啊。
    可是参策们也传不出什么“风声”。
    皇帝是在道德的不败之地:普天下官员都是读书人,人人都因治国平天下的表面抱负才出仕为官。不强求什么,你们自己说,你们先说。
    看看大多数人觉得该是什么样,以他们的意见为准。
    这还能怎么办?
    最终结果统计出来之前,谁都不知道那标准会被制定成什么样。
    而正如许多人议论的那样,这岂不是会有很多人担心相比起来显得自己很烂而硬着头皮提高标准?那最终的标准岂不是会虚高?
    汗流浃背了。
    好意思就抄律条吗?
    若只抄律条,那么较真起来的话,就会揭露出一个笑话来:人人都说天下大同,八九成是一家兴隆。
    伪君子,真小人。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不能去向皇帝再探听一下态度,只能先私下里商量一下。
    “……老夫岂能向同僚们传什么话?”张璧连连摇头,“国务殿不能这么做,中枢也不能这么做!回头呈到御前,千篇一律,那就是上下一心欺君了!陛下明谕,这是要寻天子同党,可不是我们这些国务大臣的同党!”
    说实在的,同党这个词都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朝臣同党?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罪大恶极。
    天子结党?忠君不贰义不容辞,其心可嘉!
    这就是区别。
    张璧也万万不想将来留下一个“定了同党标准让后辈苦不堪言”的历史评价。
    爱咋咋的!
    “无需多言,各禀各心吧。”张璧叹了一口气,“陛下素来深谋远虑,不会不明白其中轻重。百官忧虑之处,陛下岂能不察?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种事,陛下是不会做的。”
    到张璧府上拜访的,不包括杨慎、严嵩、黄佐、桂萼、刘天和。
    严嵩家里,严世蕃还没离京,这一次他要等到万寿圣节之后再重新去日本。
    父子间的谈话就坦率多了。
    “……儿子虽是武官,又在企业里任职,莫非也得自缚手脚?”严世蕃直白地说道,“有些孝敬儿子可是都收了,有些门路也会帮别人寻,在那日本欺行霸市更是儿子分内事啊!”
    严嵩也有点纠结。
    要是较真的话,当年他去浙江,还“奉旨受贿”呢。
    他想得深一些,对皇帝其实也很了解。
    但想来想去,他也不明白皇帝把话说得那么满是为什么。
    标准定下来之后,做不到就真的不让再做官了吗?
    但这做官的标准和许多人做官的目的,大概本身就是冲突的。
    闭上眼睛想了很久很久,严嵩才睁开了眼睛说道:“陛下是有大抱负、大心胸、大智慧的明君。这大同党,立意极其高远。百官奏对,仍以训诫为主。既是训诫,那就不是惩处。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一句话:此乃陛下之同党,自然便是听陛下的!”
    “……爹,儿子不懂。”
    “人无完人,陛下岂会不予人改过的机会?但是要求不能低,方向不要错!且放心,天下官员何止千万,当真能统计出极为明确的标准吗?最终,仍旧是概述要旨以为纲纪。依为父来看,如何修身齐家不是目的,如何治国才是目的!”
    严嵩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要旨:“以天下大同为名,就已经申明了目的。官员可以犯错,但不能坏事、拖后腿。有碍天下大同这一目的实现的,就万不能逾越!多为民,少害民,便能大面上让天下所有官员一己一家之私总体上有个限度。”
    像严嵩这样看透了一些本质的,还有远在河套的唐顺之。
    圣谕发到了这里,他这才知道朝廷里又有了这样新的动向。
    “天下大同……”
    唐顺之想起少年读书时的感觉。
    多少读书人,年轻时会为之热血沸腾?那是指引许多人的光。
    而半生浮沉后,才知光中有尘,甚至于是尘霾深重。
    有人选择和光同尘,有人选择以身烛照,有人选择退隐山林。
    几千年来,谁能荡涤之?
    唐顺之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做到,但是能呼风唤雨的真龙天子,现在端坐宝座之上,等待群臣表明心迹。
    “至少要这样想吗?”唐顺之站在仍在修建的归化城内的总督河套部院大殿二楼的门口,望着城外近处的新耕田及远处的草原。
    唐顺之年少得志,地位尊崇。到了他这种地步,选择太多了。
    若要逞私欲,福荫子孙数代不在话下。
    若想得悠闲,此生功业已经不小,再立德立言也不在话下。
    他犹如此,陛下呢?
    可陛下仍旧没止步。在大明已经能把北虏赶跑、收复失地、周藩恭顺、国力日盛之际,皇帝竟对天下提起了大同二字。
    盛夏的草原上有风云激荡,这时节雨常常会有。
    唐顺之缓缓踱步回殿内。
    “要这样想啊……”
    不是为了前人未有之功业。
    大丈夫到了这尘世一遭,要贪何必贪那小的?
    贪个快意一生,贪个俯仰无愧,贪个能人所不能,岂不快哉?
    唐顺之从中再度确认了皇帝的气魄,他坐下之后,通过殿门再看了看外面。
    殿门很小,外面很广阔。
    什么功高震主?
    说是北虏不除就不还都,那只因为历朝历代,多是庸君阴臣,他们的胸中只有一方小天地里的权柄、利益。
    唐顺之回忆起自己高中状元上殿见驾时皇帝年轻的笑脸和期待的眼神。
    他提起了笔,很轻松地开始往下写。
    靖国武略科的魁首,本就是文状元。
    何必把自己拘束在边陲呢?
    他想回到北京,回到中枢,回到皇帝身边了。
    在天下大同这等伟业面前,若不能和这等格局恢弘的雄君一道激荡风云再造山河,只怕临终前会抱憾不已。
    该怎么修身齐家治国?
    老祖宗不是早就讲过吗?
    谜底就在谜题里: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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