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对张居正有这么大的信心。
    朱厚熜脸色难看:“坏就坏在,陆炳已然问知,当时事发,暗卫未得戚继光之令就着急主动赶去护卫了!”
    “……陛下是说?”
    “乱糟糟的夜里,只要自感暂时安全,张居正敢信那些未经调遣就赶来保护的暗卫?”朱厚熜顿了顿之后长叹一口气,“他们现在只怕是先躲了起来。现在嘛,大概只信得过朕,陆炳。密信若以寻常传递速度入京,那就要慢得多了。”
    “难道离京前,就先考虑到了这种最坏情况,约定好了密信联络?”
    “自然。”朱厚熜点了点头,“先别急,也不必大肆声张。那暗卫指挥情急之下找到宁波当地官员,又是第二错!”
    “……原来如此。”
    “乱糟糟地找什么三个年轻人……”朱厚熜揉了揉眉心,“陆炳已经亲自去了,密令更快,先等着吧。”
    君臣推算出了最可能的情况,但在准确消息传回来之前,还是不能断言他们当真安然无恙。
    此时此刻,陆炳昼夜不停,快马都快到淮安了。
    更早发出的密令,都只比他快上半日路程。
    而浙江那边,锦衣卫特勤千户所的副千户梁广锋刚刚见到匆忙赶到宁波的费懋中。
    “糊涂!”费懋中气急败坏之下,说话也顾不得客气了,“岂能如此大张旗鼓!”
    梁广峰仍然没有意识到决断哪里有问题,焦急地说道:“费督台,当务之急是找到殿下!如今这都第八日了,殿下岂会不知末将正焦急万分寻找?若安然无恙,该传信予我才是!”
    费懋中跺着脚:“防的就是你!”
    梁广峰呆了:“防末将作甚?末将是奉旨暗中护卫之人,一路从无差错……”
    “哎呀!”费懋中急得用手指着他,“事关大位,倭乱一起,太子殿下岂能不慎之又慎!你若可靠,为何不接了令再去护驾?”
    “其时码头乱作一团,末将如何耽搁得?”
    “军令如山!你看看这是什么!”费懋中甩出最先到的一道密令,“你跟没头苍蝇似的,陆指挥的密令都没法第一时间递到你手上,只好先寻到本督这边来了。”
    一来一回,这是朱厚熜和陆炳那边看了梁广峰连夜递上去的第一封奏报才发下来的密令。
    梁广峰打开一看,呆在当场。
    “本督不知道你是怎么奏报的,总之陛下和陆指挥见了你那奏报,就知道你只怕是会情急出错,又求援于浙江。果不其然,本督先知道了太子殿下在双屿港,又接到陛下密令!梁千户啊梁千户,你一错再错!”
    梁广峰正看着锦衣卫老大在那里训斥他未得戚继光求援密号就主动去援护的过错。
    他记得那还是自己呈述时为了表明忠于职守又或者推脱罪责说的话:码头乱起,他当即就赶去护驾了。
    现在豆大的冷汗在他额头流下来。
    “你着急,那是职责所在,人之常情!可太子殿下本就是微服游历增长见闻,还不是为了安危考虑?既要真能体察民情,又不能为屑小所乘。如今倒好,突逢大乱,你未得令就赶去救驾,意欲何为?”
    梁广峰还是不太理解:忠心救驾还有错了?
    “为何要见令再动?说句不该说的,梁千户,这一路上你见过殿下吗?之前,殿下就很信得过你吗?”
    “……末将能担此重任,如何信不过……”
    “坏就坏在你贸然行事!”费懋中摆着手,“赶紧把你麾下都撤回来,安然守着。本督赶来,也是要勒令宁波上下装作不知道。陆指挥在赶来的路上,如今只有陆指挥亲自到了,恐怕太子殿下才会现身。个中原因,本督再与你慢慢细说。”
    皇储之争本是令人忌惮不已的话题。
    但如今,越王久居云南,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梁广峰随后才听得冷汗直冒。
    原来一不小心擅自行动这件事,会让自己背上“可能被其他皇子收买了、借机暗害太子”的嫌疑?
    这就是最坏的可能情况。
    他觉得冤得慌。
    万一不是这样,万一太子殿下真的是当晚遭遇了危险了呢?
    难道就这样干等着?
    费懋中断然打消了他的顾虑:“你们赶到时,太子殿下那旅舍里并无争斗痕迹,这还不能说明情况吗?海防道赶到东面海上逮回来的,是真倭寇,他们也只是在码头抢了四条船、几家店就逃了。当夜趁机抢掠的匪寇,也抓了十几个了。严刑之下,都只是趁乱起意!如今情形,只能证明那太子伴读聪颖机警,定是当机立断,先排除最坏情况再说!”
    “……既然如此,他应该也看得出来如今是安定下来了,确实只是倭寇袭扰引发的小乱,为何还不现身?”
    费懋中悠悠说道:“不管是不是意外,他张叔大带着太子殿下到了双屿岛,恰逢这场倭乱,太子微服游历一事就到此为止了。反正总是要回京的,自然是一条路走到底了。就算陛下责罚,他毕竟也是谨慎至极,护了太子殿下安然回京。至少当夜那种情况下,他的当机立断没有错。”
    梁广峰这才无语又委屈地看着费懋中。
    合着犯浑的只有我?
    太子殿下身边那个伴读,心眼怎么这么多?
    费懋中心里窝着火,咬牙说道:“梁千户若是不甘心,倒不如助本督把双屿岛上好好犁一犁!这么多年海贸兴盛,宁波诸码头帮派林立!一有乱由,竟然胆大包天借机厮杀抢夺地盘、扮做倭寇抢掠了!陛下震怒,这是你将功补过的唯一机会了!”
    梁广峰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陆炳眼中只有武勇而欠缺聪明了,被费懋中这么一说当即就说道:“督台有何布置,末将定然出力!”
    “好!正需锦衣卫亲兵出手!只怕宁波治安司也早就被喂得饱饱的了,事情做不干净!无论如何,双屿港必须好好打扫干净才是!”
    此时此刻,双屿岛上一家小绸布店里,是前店后院的格局。
    店老板的女儿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嘴唇侯在一边,痴痴看着院里悠然下棋的那个年轻人。
    另外那个,她是不敢看的。
    张居正苦笑了一下:“殿下,看来是我小题大做了。”
    朱载墌摇了摇头:“父皇让我以朝鲜王室为鉴,当时情形,自该稳妥为上。你不用忧虑,父皇面前,我自会禀明。”
    戚继光站在旁边看棋,心里长叹一口气。
    原来张居正这小子每到一处,凭着才华气度先撩撩当地小姑娘,也是为了情形万一之时有个窝。
    真遇到这种事了,他就毫不隐瞒地亮明了身份,在这里躲得安稳无比。
    只是当天晚上的情况,真犯得上这么小题大做吗?
    到双屿岛来,也当真只是为了看看海贸吗?
    戚继光看了一眼张居正,总觉得这家伙想得更深。
    以后不能得罪他。
    第470章 张居正的城府
    没有人真的了解如今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其他臣子看来,翻遍史册,像朱厚熜这样的皇帝都是独一位。
    要说好大喜功,他不像汉武那般穷兵黩武——若开疆拓土之心是他的主要追求,驱逐了汗庭之后不可能就此安宁八九年时间。
    要说崇尚文教,他也“离经叛道”至极。实践学、辩证法的底色,真正研究进去了的人都明白这和儒学颇有不同。
    要说只为稳掌大权,他手段不缺,却又设了国策会议和国务殿放权。
    没有人真正理解朱厚熜。
    戚继光也看不懂张居正。
    现在,十七岁的张居正用他的方式在禁忌边缘游走,探寻皇帝对某些问题看法的边界。
    因为他只有十七岁,所以现在还有这样的胆量。
    因为他实在太聪明,所以现在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又是在这个小院的一夜,对太子殿下的照顾,只用招呼好日常起居。
    不可能真让这个普通的商人之女和太子产生什么特别关系,这点分寸,张居正分得清楚。
    真带着太子闹出了什么艳闻,张居正觉得皇帝一定会搞他人。
    在他委婉的提示下,太子也有分寸。
    一路上,逢场享受一下暧昧的事有,但真正逾礼的事没有。
    用张居正的话来说:皇子众多,这一趟游历,既是培养,也是考验。
    现在朱载墌看着张居正又把人家店主的女儿撩得扭捏至极。
    朱载墌的嘴角也有浅笑,眼底多了城府。
    从小为自己伴读,张居正的将来其实已经被限定死了:他就是天然的帝党。
    而如果自己没有父皇那种慑服群臣的威望,这样的帝党则会是孤臣。
    同样在父皇跟前耳濡目染,朱载墌也差不到哪里去。
    现在想来,这次到双屿岛来,包括一路上突破既定路线的一些选择,都有些深意啊。
    没有按部就班的生活,对朱载墌来说很新鲜、很刺激。这种情绪上的感受,这份特别经历,是张居正想法设法帮他实现的。
    而这种过程里,张居正和戚继光这一文一武,才当真与太子一起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情谊。
    那是共同面对未知的默契与信任。
    看张居正和店主女儿安排了一下晚膳的事回来,朱载墌看着张居正,直白地问了一句:“树大,此事是蓄意而为?”
    戚继光心里一凛,看向了张居正。
    太子是不满,还是想问明白别的?
    张居正刚喝了一口茶,闻言放下了茶杯,看向了太子。
    过了一会,他才开口说道:“我岂敢蓄意让殿下涉险?只是陛下多年来悉心教诲,是盼着殿下能再接再励继往开来的。既如此,游历便不能只是走个过场。而码头乱起,暗卫异动,我却也不能让殿下显得毫无戒心。说到此事,殿下,回京后陛下自然会过问,却不能为我开脱了。”
    朱载墌有点意外:“当真?为何?”
    张居正唏嘘道:“陛下何等英明神武?我既让殿下涉险,如何能不领责罚。多年来,陛下视我为门生,我不能仅凭君恩就在将来稳据高位。殿下,有些事,我也盼着陛下要责罚我之时,向陛下再请教清楚。”
    “……什么事,需要等到这样的时机?”
    张居正看了看戚继光,随后才缓缓说道:“将来,殿下是君,我与元敬是臣。殿下将来,还有更多的臣子,有更广袤的国土。经了此事,弟子犯了错,恩师要训诫,我才好请陛下指点迷津,知道将来怎么辅佐殿下才最合陛下之意。说实话,如今大明已大不相同。将来情形,史册已难以为鉴了。我思来想去,只怕只有陛下能看得分明。”
    他顿了顿之后才对朱载墌说道:“这些事情,殿下与我等二人,越早让陛下认为是时候讲清楚了,越好!”
    朱载墌不说话了。
    父皇自然对他私下里说过很多话,他有些理解张居正的意思。
    他问张居正的那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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