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踏进王家大门听到新婚丈夫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就是死也不会娶这个丑八怪。那是稀稀疏疏的鼓乐刚刚停下来时,从一扇窗棂里软软飘过来的声音,都是愤怒,却了无生气。没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婚嫁中必不可少的六礼,他们根本就没把她当作新妇。阿丑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两只眼睛笑成弯月亮,她毫不迟疑地踏过高高的门槛,她就是要嫁进这深深庭院。
    没有人过来揭开阿丑的红盖头,阿丑自己给掀了起来,简单布置的婚房红得耀眼,衬得阿丑身上的红嫁衣熠熠生光,并蒂莲花开满了裙底。阿丑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晚间的夜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转儿往前送,风里裹挟着不知名的浓郁花香,阿丑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凭着一早的记忆,阿丑摸索着往院外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竟似听不见一丝声音。出了月门,斜道里忽然窜出一盏雪白的灯笼,灯笼里的火烛正正地照在阿丑的脸上,惊得阿丑不自主地转过脸来。
    鬼,鬼啊!一声惨叫锐利刺耳,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簌簌发抖。阿丑叹了口气,蹲下身把掉落在草地上的灯笼拾起来。听这个小丫头的声音,应该是给她送茶的菊香。阿丑轻声问道,菊-香吧?你别怕,我是阿丑,你今天给我送过茶的。
    菊香缩在墙角,却只是嘤嘤地哭。阿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凹凸不平的皮肤纠结着从额头一直扭曲到嘴角,她轻轻地垂下眼敛,银白的月光透过树叶密密的缝隙照在阿丑界线分明的整张脸上,右脸颊细腻如玉脂的肌肤玉兰花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地嗅上一下,映衬得扭曲的左脸越发的狰狞。
    阿丑靠近菊香,边把手扶在她的肩上,边轻细语地告诉菊香,我这左脸是被大火烧了,知道把你吓着了,实在是抱歉,你还好吧?菊香原来微微发抖的身躯慢慢停了下来,她从墙角里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丑的右脸,眼睛却越来越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吓着她的同一个人。
    但一触到阿丑的左脸,菊香立即就把头低了下去,阿丑留给她的那个浅浅的笑容她也没敢看。阿丑刚想问院子里路该怎么走,就听见前面忽然有吵吵嚷嚷的叫喊,伴着急促的脚步和时断是续的低泣。菊香就有些惊慌,怎么了?不会是少爷出事了吧?阿丑的声音就焦急了,快带我到他的房间。阿丑心想,我不能一面都见不到他。
    跟着菊香,穿过曲廊,绕过花堤,密密的竹林后赫然掩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被明烛照得雪亮,一间房门口来来往往地进出着端茶、倒水、持药的婆子、丫头。菊香拉住一个慌慌张张从房里出来的婆子问,少爷怎么了?婆子边急走着边说,还不快去帮忙,继而低语道,袁先生都走了,让老夫人准备着。
    菊香惊得捂住了嘴,她身边的阿丑已快步冲进围了层层的人群。其实人并不多,只是屋子不大,大家又都紧挨着,就让阿丑觉得绫罗绸缎、珠钗环翠了一屋子。所有人都眼望着床上那个气息几无的人,锦缎下的人犹如薄薄的一张纸,掀开被子,风都吹得走,端正精致的五官,让人越发象看着一个画上的人儿。
    屋子里的人是在阿丑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子远后,才发现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有胆小的女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就有不怒而威的声音,谁在大叫大嚷?如此没有规矩。众人纷纷退到一边,就有着紫罗对襟衫儿的妇人从床前移步出来。
    阿丑急忙伏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夫人。夫人看着伏在地上还穿着红嫁衣的阿丑,却对旁边扶着她的胖老婆子说,福妈,她怎么来了?送回去。
    阿丑一听急忙抬起头来力争道,夫人,让我留下来侍候子远吧。夫人原本忧伤的眼睛锋利起来,眼光一遍又一遍扫过阿丑的左脸,好久才说,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嫁到我们王家的,没规没矩的到处乱闯,当是荒野乡村。这里没你什么事,回你自己的屋去。
    阿丑没有起身,她的眼里转着泪,竭力地忍着,望着夫人那张有些愠怒的脸,不卑不亢地说,虽然王家娶阿丑不过是为子远冲喜,但既然阿丑嫁了子远,那就是他的人,夫君重病,妾身理应侍奉在侧,万不敢有亏于妇德。
    旁边的人都看着地上的阿丑窃窃私语,夫人的脸沉了下去,福妈突然指了两个仆役,大声叫道,把新姨娘送回去,夫人的话你们没听见。就上来两个小厮来拖阿丑,阿丑一边极力挣扎,一边扑倒在夫人脚下,哀求道,夫人,留下阿丑吧,阿丑可以治好子远的病。
    众人一惊,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夫人回头看了看床上声息全无的人,挥了挥手,斥退了仆役,冷冷地对伏在脚下的阿丑说,我留下你,但如果你治不好子远的病。。阿丑静静地接道,阿丑不敢苟活于世。
    屋子里的人都渐渐地散了,有夫人开口,没人再多说一句话,但一字一句都分明地写在各自的脸上,没人相信这个新嫁进来的丑姨娘。夫人的心思让众人心底冷飕飕的,她已经为子远找好了活人殉葬品。
    阿丑请夫人留下了菊香,小丫头跟阿丑说话已经不再战战兢兢的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看阿丑的脸。人散了,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阿丑循着浓郁的花香,找到了墙角花架上两大盆紫荆花。阿丑让菊香找人把紫荆花都搬出屋子,然后守在门外,别让人来打扰她。
    阿丑的心跳得厉害,她缓缓地走向床边,有十年的光景了,她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着,十年的时间,他已经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脸庞修长了,眉心轻皱着,薄薄的唇象从前一样抿得紧紧的。阿丑伸出手,想抚在这张脸上,手到半空,却又折了回来,摸在自己的左脸上,眼里滚下泪来
    王家的人一整夜都在忙着子远的后事,连城里从前的袁太医都来看过子远了,谁会相信一个刚来的丑姨娘,看看子远的面色就知道了,断断活不过天明。子远的房里,灯火整夜的大亮着,却没人听见里面的一点儿声息,连守在门口的菊香也禁不住拿耳朵悄悄地贴在了门上。
    司晨鸡鸣了三次,才把歪倒在门槛上的菊香叫醒,听到屋里阿丑唤她,这才睡眼矇眬地进去。阿丑斜靠在床边的木凳上,脸色苍白,全身的力气都象被抽空了一般。她递了一张药方给菊香,菊香偷偷地瞄了一眼仍然闭着眼躺在床上的子远,呼吸已粗重了许多,阿丑看一眼菊香说,子远少爷已经缓过来了,但需要调理一阵子,暂时还不可以见人。
    菊香拿着药方找到夫人的时候,兴奋的脸都红了,福妈惊愕地鼓着她的金鱼眼,夫人扶着福妈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脸上悲喜交集,径直就往子远的院落里来。院子里已经等了许多王家人,都在私下议论着新来的丑姨娘,子远房间的大门紧扣着,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看见夫人,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她。
    阿丑推开大门,对着匆匆赶来的夫人行了一礼,夫人急欲推门去看子远,却被阿丑拦在了门外。阿丑从容不迫地面对着夫人和众人说,子远少爷目前万不可接触生人,着了邪气,请大家回吧。福妈生气地大声嚷嚷,夫人也不能进去?阿丑放低了声音,为了子远少爷好,望夫人见谅。夫人恨恨地看了阿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一甩袖子,扶了福妈的手就出了院子。
    三天三夜,阿丑没有离开子远的床边一步,子远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象画中的人活了过来。只是让阿丑想不到的是,子远清醒过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出去。阿丑看见子远眨动的睫毛,看见他越来越清亮的眸子,也看见他眼里隐藏的厌恶和恐惧,他只是看不见阿丑见他醒过来的欢喜。
    菊香正端了热水进屋,看见清醒过来的子远,立即高兴的大呼小叫,冲出门外就去告诉夫人了。菊香兴冲冲地领着夫人往子远的院落赶,还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子远的情况,叽叽喳喳的象个小鸟。
    远远的,看见奔过来的夫人,子远偏过头来叫了一声娘,夫人一下子握住子远的手,眼泪就直往下掉,跟在后面的众人也都唏嘘不已地感叹着,菊香转了转头,眼睛在屋子里扫了好几遍,低低的自言自语道,阿丑姨娘怎么不见了?
    二
    清凉的露气还没有散去,就听见子远房里传来“哐啷”一声响,接着就是子远低低的怒吼,我不吃她送的药,给我出去,出去。不到半分钟,就见菊香双手持了已摔碎的瓷碗匆匆走了出来,才出院门,就见到立在门边的阿丑。
    菊香行了礼,阿丑看了看托盘里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还没说话,菊香就抢着说,阿丑姨娘,你这几天三更半夜起床给子远少爷熬的汤药,他一次都没喝,我看你还是不要再熬了,反正都是白辛苦。
    阿丑看着菊香淡淡地笑了一下,反倒安慰她说,我倒没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子远少爷不服这药,于他身体极为有害,去把我屋里剩下的那盅药汁端来,我给他送去。
    菊香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阿丑,她现在已经不害怕看阿丑的脸了,有时候,她觉得阿丑姨娘的脸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阿丑姨娘举止娴雅,说话又那么好听,要不是那场该死的大火,不知道阿丑姨娘有多漂亮呢。阿丑轻轻拍了拍菊香的肩膀,菊香冲着阿丑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涡,然后一转身就“哒哒”的跑远了。
    阿丑端着药汁进屋的时候,子远正背对着大门,象是在看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看得出,经过前些日子的调理,子远的病已无大碍,虽然她也常常向丫头们问起子远的病情,但总不如自己亲眼看见放心。阿丑走到书案边,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子远。
    子远象是浑然不觉,阿丑不得不又唤了一声,子远。子远猛地回过头来,阿丑好象看见一瞬间的惊喜,接下来的子远,却与刚才那个默然静立的子远已完全不似一个人。子远的整张脸因愤怒变成通红,他用手指着看上去已经愣住的阿丑,暴怒道,谁让你来的?我不想见你,你给我出去。
    阿丑等子远平息下来,静静地说,我来不是让你生气,只是希望你能把药喝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人很是担心你。阿丑没有想到这几句话更是激怒了子远,他差不多是在咆哮了,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来操心,我说过不想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你。子远随手拿起药盅就往阿丑身上砸去,滚烫的药汁刹时就浸透了阿丑右臂的长袖,阿丑忍着痛,低下身拾起砸碎的药盅,向呆呆地看着她的子远行了一礼,转身就退出了房间。
    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阿丑一早奉送汤药的事会这样激怒子远,王家的人更是发觉,自从阿丑嫁进王家,救活了子远,子远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菊香有时候也不禁抱怨道,子远少爷怎么一见阿丑姨娘就这么凶巴巴的,阿丑姨娘做什么都不对。没人想到,黄昏时分王家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波。
    子远的书僮云儿把休书递给阿丑的时候,阿丑正在窗下,就了日光补一个小小的童子香包。阿丑没接休书,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窗栏上,云儿迟迟疑疑的把休书放在了绣绷上,嗫嚅着说,阿丑姨娘,其实,其实。。少爷原来不是这样的人。
    夫人让福妈来请阿丑的时候,福妈偷偷地瞥了一眼阿丑,新姨娘还是象往常一样恬淡,好象什么都没发生。阿丑随了福妈款款的走进厅堂,一进厅堂,禁不住大吃一惊,王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全都立在了厅堂两边,夫人一脸肃穆地坐在紫檀木桌旁,子远垂首站在夫人身侧。
    阿丑依礼走到夫人身前,叩头请安,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象以往那样让阿丑起身。有丫头过来倒茶,茶水注进茶盅的清脆沥沥可闻。夫人啜了一口茶,环视了一下四周,方才开口,把大家伙召集来,主要是为了阿丑的事情,阿丑嫁进王家也有一段时日了,我是应该出来说个话了。阿丑,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阿丑抬起头来,坦然地看着夫人,夫人审视着阿丑的脸,颇为严厉地问道,阿丑,你可是心甘情愿地嫁进王家?你可是真心要嫁给子远。阿丑点了点头,接着说,阿丑愚驽,能嫁入王家是阿丑大幸,能侍候子远少爷亦是我一生大幸。
    子远的脸惨白如纸,他把脸转向一边,他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阿丑。夫人更是脸若冰霜,厉声又问,阿丑,你可有违“七出”之例。阿丑低声道,阿丑万万不敢。
    夫人脸露笑意,望着众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阿丑从嫁进我王家起就是我王家的人,阿丑是我娶进门的,没有我的应允谁敢休了她。阿丑,把休书给我。
    夫人伸出手来,阿丑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休书。夫人接过休书看了一遍,铁青着脸掷到子远身上说,你读的圣贤书都到哪儿去了,以怨报德的东西。阿丑今天就搬到“碧云轩”你也该有个人好好管管了。
    搬到子远的“碧云轩”阿丑一惊,不知是喜是忧。子远却已顿足道,我宁愿死了好,你们当初何苦救我。话未说完,人已踉踉跄跄冲出了厅堂。众人目瞪口呆,看看还跪在地上的阿丑,都轻轻地叹了口气。
    秋风起的时候,阿丑住进“碧云轩”已经月余,子远整日呆在书房,根本就不与她碰面,偶尔一个照面,脸上都凝了冰。阿丑也不以为意,在“碧云轩”进进出出,两只眼睛笑成了弯月亮。阿丑见不到子远,却常常见到子远的书僮云儿。云儿从阿丑面前经过,阿丑就拉住他,请云儿吃她新做的桂花糕。云儿吃得两个腮帮鼓鼓的,吃饱了,云儿会端了桂花糕进书房,对子远说是夫人送过来的。
    秋风渐紧,园子里的“白绣球”和“胭脂浓”已开出碗盏大的朵儿,阿丑正侍弄花木,菊香带着几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是一定要让阿丑姨娘帮忙做几盏河灯,听说今年放河灯会很热闹,大家都比拼着要拿出最漂亮的河灯。
    没想到又到了放河灯的中秋,阿丑的脸微微一沉,但只一瞬间,阿丑又笑逐颜开地接过了小丫头手上的绢纸、细竹条等一应做河灯的物事。金桂树下,阿丑就着手中的东西,只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玲珑别致的河灯就脱手而出。菊香捧着河灯,不住地赞道,我就说阿丑姨娘的手最巧了,连城里制灯的师傅都及不上呢,阿丑姨娘,这样的灯我也要一个。菊香一开口,一起来的小丫头们都争着要阿丑帮忙做灯。
    天将黑的时候,阿丑把最后一个河灯做好了,这只河灯跟十年前中秋夜晚的河灯一模一样,阿丑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着,似看见十年前那冲天而起的大火,那小小的河灯一刹那就成了飞灰。阿丑望向子远的书房,房里的灯暗着,一早,子远就去书院了,听说是拿了文章去请教夫子了。阿丑缓缓推开书房的门,檀木和书册的香气扑面而来,阿丑的手指轻轻地滑过书案,一本半开的书摊放在书案上,阿丑把书捧起来贴在脸上,有子远的温度,熟悉而又陌生。阿丑快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她踌躇了一下,反身把手里那盏精致的河灯摆在了书案上,一个小小的祈愿都是好的,只是阿丑不知道这小小的河灯竟是她灾难的开始。
    月上中天了,子远单薄的身影才从园外慢慢的走来,屋里的丫头仆役,阿丑早就吩咐他们去睡了,刚一看见子远出现,阿丑就立即持了三彩瓷灯迎了上去。四周一片寂然,连秋虫似乎都已入睡了,碎银子般的月影儿随了风东摇西荡。阿丑将手中的那一小片光亮照在子远的脚前,两人只慢慢地往回走,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金桂的浓香弥漫在整个园子里,静谧中阿丑能听见自己有些杂乱的心跳。
    阿丑只顾着为子远照明,没看见前面一块凸起的石块,被长长的裙摆一带,阿丑整个身子突然就往前倾,她禁不住轻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在路边,旁边一支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阿丑惊魂未定的转过脸去,子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象是受到惊吓的是他。一看见阿丑转过来的脸,子远立即掉转了目光,阿丑黯然地低下头说了声谢谢。
    推开书房的门,阿丑先把房里的烛火点亮,悄悄地看了一眼子远,子远神情淡淡的,阿丑略略屈膝行了一个礼,就持了灯往回走。才走到门口,猛听到子远喝道,站住,这。。这是你放在桌上的。阿丑回过身,见子远手捧着那盏小河灯,双眼死死地盯着河灯,苍白的脸上隐隐纠结着淡青的筋络。阿丑心下一冷,忙接着说,菊香几个丫头央我做的河灯,多做了一个,拿了给你,图了好彩头。
    子远捧着河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突然,他一把揉碎了菲薄的河灯,用力往地上一掷,瞪圆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谁要你做这个的?谁让你进来的?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子远发狂一样用脚猛踩着几不成形的河灯,双手却猛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原本束好的头发也散落下来,整个人失心疯一般。
    阿丑惊得呆了,好半天,才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发狂的子远,一边流泪,一边不住地说,子远,子远,你不要这样,这样你会伤着自己的。你不喜欢河灯,我以后不做就是了。你不想见我,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了。你不要这样。。
    子远安静下来,只片刻,就突然冲开阿丑的双臂,拔足往院外狂奔,阿丑只紧跟着追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阿丑忍着疼用胳膊将身体撑起来,抬起头,她只看见子远转眼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阿丑伏下身,轻轻地抽泣着,子远又哪里还记得她,就算记住了,又如何?
    三
    除了夫人,王家人的窃窃私语,阿丑并不是视而不见,子远已有好一阵子没回“碧云轩”了,就是回来,也只是去夫人的屋里请安。阿丑安然如常,洒扫庭院,侍弄花木,为夫人赶制罩衣,为子远的书房熏香,就象子远仍天天进出“碧云轩”
    阿丑唤菊香把子远书房里的枯菊搬走,换一盆秋兰进来,菊香嘟着嘴气鼓鼓地把秋兰搁在花架,阿丑边清扫书案,边头也不抬地问,菊香,有什么话就说吧,你都忍了一早上了。菊香“蹬蹬蹬”地走到阿丑跟前,仰着一张圆脸气咻咻地说,阿丑姨娘,子远少爷不好,他不该这么对你,他不该和那个叫锦心的姑娘在一起,他都有了阿丑姨娘了。
    阿丑笑着抚了一下菊香的头,说小丫头,又听人胡说了,以后可不要乱说子远少爷的事了。菊香不满道,阿丑姨娘,人家是为你好嘛,不想让阿丑姨娘受欺负。阿丑蹲下身来,双手捧起菊香圆圆的脸蛋说,我知道小菊香的心肠最好了,阿丑姨娘最喜欢我们菊香了。菊香害羞地伸出手来摸在阿丑的左脸上,伤感地说,要是阿丑姨娘的脸没烧坏,子远少爷就不会喜欢锦心姑娘了。
    满城的人只要一谈起锦心姑娘,莫不眉飞色舞,关于她的故事,传奇一样流传在大街小巷,这位“烟云阁”的女子,让城中半数以上的男子为之倾倒,听说她不仅多才多艺、美艳倾城,更是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多少贵胄公子一掷千金只求一睹芳容,想不到锦心姑娘的眼睛最后停在已然没落的世家王子远身上。
    阿丑在一个露气湿重的清晨敲开了“烟云阁”的大门,门房瞄一眼阿丑,不耐烦地说,大早上的,要找相公到别处找去。阿丑一手拦住门房就要关上的大门,一边带了笑道,小哥,我是找锦心姑娘有事,劳驾了,顺手递进些碎银子。
    跟着门房的指点,弯过几道回廊,就到了一片空旷处。晨雾中,一红衫女子正手持一把利剑,利剑上下翻飞,如矫龙入云,红衫女子身随剑影,快得象一团红雾。突然,这团红雾裹着剑影直向阿丑脸上刺来,快得不及躲闪,眼见剑尖就要刺到脸上,阿丑只是纹丝不动地盯着剑尖。剑尖微微一偏,刺向了阿丑身后的木柱。
    红衫女子收了剑,上下打量了一下阿丑,又围着阿丑转了一圈,看着阿丑的脸说,你就是那个叫阿丑的?阿丑轻轻点头。红衫女子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露出一丝嘲讽,是来找子远的吧?
    阿丑镇定自若,双目紧紧地盯着红衫女子说,我是来找你的,锦心姑娘,请不要再留住子远,他是有家室的人。锦心一把拔出刺进木柱里的剑身,她盯着兀息摇晃不止的剑身说,到我这儿有家室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留不住相公,却向我要,真是好笑。
    阿丑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只一刹那,又恢复了刚才的明亮清丽,她不卑不亢道,我相信子远不是寻花问柳之人,有的是王公贵族拜倒在姑娘脚下,姑娘何不成人之美。
    锦心莞尔一笑,可惜我就是喜欢你家相公,对了,好象你也不过是王家姨娘吧?阿丑冷然道,虽然是姨娘,我也是王家大轿娶进来的姨娘,与姑娘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话一说完,转身昂头就走出了后院,身后是锦心涨红的面容。
    翌日清晨,阿丑仍然出现在“烟云阁”的门前,这次门房没有阻拦,阿丑径直来到了后院,锦心自顾自在晨雾中习剑,不过在院子一角的石几上,已摆好了一壶清茶,茶香正四溢。
    锦心收了剑,阿丑看着神采飞扬的锦心道,你知道我会来?锦心端起几上的一盏茶啜了一口,说,我还没有给你答案,你能不来嘛?两人相视一笑,锦心从石几下拿出棋子,也不问阿丑,直接就开始布子,阿丑就势接了下去。
    一局未了,锦心拍了拍手,大笑道,大势已定,不必再下了,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了得,我是越来越不敢小觑你了。阿丑只是默然一笑,锦心接着说,可惜你家相公我还想留着,他也不愿回去,你明天还来?
    阿丑点了点头说,只要他不回家,我会一直过来等他。锦心左手托了腮,手指轻轻敲打在左脸上,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你能等到吗?阿丑站起身来,微微抬起下巴,只说了两个字,当然。
    天微微明,阿丑就已到了“烟云阁”但这次门房却没把她引到后院,而是带进了阁楼里,二层高的楠木楼,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掩住了浓郁的脂粉味。进到锦心的房里,让阿丑惊诧的是,房间竟是异常的简洁清爽,只一副长长的织绣屏风搁在了屋子中间,锦心正坐在一张螺钿檀木桌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阿丑坐定了,锦心并不急于说话,手里却端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饮完一杯,才放了酒杯,看着阿丑悠悠地道,子远是第一个见到我目不斜视的人,本以为不过是个迂腐书生,倒不成想有这许多可爱之处。我真有点儿舍不得他了,你说怎么好呢?
    阿丑淡淡地说,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强求也无用。锦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怎么倒象是说的你自己。阿丑看着锦心的眼睛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不管子远现在如何对我,不管我们还要经历什么,我们终究会在一起。
    锦心缓缓地收起笑容,用探究的眼神望着阿丑说,既然这样,让你为子远喝一杯酒就算不了什么了。边说边取了一只白瓷杯子,倒了满杯酒递到阿丑面前。琥珀色的酒,鼻子一吸,有浓烈的香气钻入肺腑。阿丑不动声色,只是疑惑地看着锦心。锦心用手轻轻地晃动着酒杯,酒香更浓地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又笑盈盈地把酒杯往阿丑身前送了送。
    阿丑紧盯着锦心的眼睛说,这不光是一杯酒吧?锦心“咯咯”地笑出声来,用手帕捂了嘴说,当然,谁都知道锦心姑娘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这可是一杯上好的毒酒,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西域弄回来的。
    阿丑神色自若地笑笑,我为什么要喝?锦心听完这句话,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王子远,你不喝,就只有他喝了。你们两个总要死一个,才让我安得了心。阿丑反问道,子远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有必要一定要这样?
    锦心往前探了探身子,细细地打量着阿丑才说,你这么出色的女人,我哪敢留下你来。你不要动其它心思了,你不喝这杯酒,子远就死定了。说完,从衣袖里拽出一缕头发,扔给了阿丑。阿丑接过来一看发根,脸色大变。锦心成竹在胸地说,这是从子远头上取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没有解药,你知道结果。
    阿丑脸色死灰地看着手上这缕头发,这是子远的头发,柔韧纤细,多少次她清扫床榻,都会拾到这样细细的发丝。阿丑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锦心说,子远现在在哪儿?我要立刻见到他。
    锦心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会医术,看看发根,十二个时辰,你配不出解药的,我劝你还是把这杯酒喝了吧。阿丑跌坐在凳子上,片刻的神思恍惚,表情随即平静下来,她问道,你一定会给子远解药。锦心眨了眨眼,笑着说,信不信已经由不得你了,喝了这杯酒,你也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阿丑露出一点点笑容,笑容凝固在嘴角,她缓缓地端起小小的酒杯。锦心抬了头看她,笑容也渐渐凝固在嘴角,她忽然发现这个面容被毁的女子一点儿也不难看,她端庄娴雅,气定神闲,自内而外的坚定与悠然,完全让人忘记了她左脸的缺陷。死生不过一瞬间,那杯酒已举到唇边。
    就在阿丑端着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屏风后猛地冲出来一个人,他一把就抢过阿丑手中的酒杯,送进嘴边,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锦心一下子站了起来,阿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脸刹时惨白,她冲过去抱着这个人大哭道,子远,子远,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着月白凉衫的子远憔悴至极,肤色白如薄纸,连嘴唇也是淡淡的白,他抬起手,轻轻地抚在阿丑的左脸上,他的双眼亮如点漆,只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丑,他的声音轻柔的象梦,他笑了一下,低低地对阿丑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为我遭受哪怕一点点的苦难,我欠你的太多,我这一生都还不了你了。
    锦心看了看面前哭着泪人儿的两个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房间里空寂的象有千年之久,阿丑只是紧紧地抱住子远,好象她一松手,子远就会消失无踪。阿丑的侧脸抵在子远的胸口,她不停地低泣道,子远,你不能死,因为你我什么都愿意,你还记得我吗?记得十年前三江河畔那个采药的小姑娘吗?记得河边倒挂的胡须树,岸上盛开的金盏菊,还有阿爹园子里的药香吗?
    子远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拭去了阿丑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轻柔的笑说,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那个映满了晚霞的黄昏,黄昏下你银铃一样的笑声,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这以后,只要我温书累了就来找你,你带我去看山、看云、看树、看花,看你阿爹煎药,看书本上从来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忘了?
    象是用尽了力气,子远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椅子上,阿丑一把扶住了子远,眼里流下泪,嘴角却绽开了笑容,喃喃道,原来你一直记得我的。子远点点头,说,从来就没有忘记,阿丑,我该怎样告诉你,这多年的折磨今天终于有了尽头了。你不知道,你嫁给我,我有多欢喜,我又有多害怕,我一见到你,就心痛难耐,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从前。你听我说,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隐瞒,我想走得安心一些。那年的中秋节,我到你家来找你看灯,想给你一个惊喜,悄悄地从后院进了你家的偏房,屋子的桌上放了一盏特别漂亮的河灯,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找到火折子把灯点燃,只顾着好玩,却一跤跌在地上,河灯飞在了偏房的干草堆上,火一下子就着了起来子远颤抖着声音,再说不下去。
    阿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熊熊的烈火,烈火中倒地的阿爹,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阿丑从不愿意想起。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意外,是上天的残忍,从不曾想过,竟是子远一手造成,原来,他抗拒的不是她那张毁了的脸。
    你走吧,不用管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子远看着强忍着悲痛的阿丑说。跪坐在地上的阿丑突然抬起头来,她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眼里除了哀伤,是一如往日的坚毅与决绝,她拉着子远的袍摆道,你怎么还可以这样残忍?阿爹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还可以就这样舍弃了我,你安心的走了,我又如何度这残日。
    话一说完,阿丑起身就向桌角撞去,子远一惊,伸手一拉,却只扯下了阿丑的一角衣襟。子远以为她会恨他,可是这么多年之后,她留在心里的只有一个王子远。情急中,一个绯红的身影掠了进来,一把拉住阿丑的胳膊,又一脚蹬开了横在屋子当中的檀木桌。
    阿丑回过头来,看见锦心正双手插腰,笑吟吟地看着她和子远,她的笑容落下来,挑着眉道,怎么?想在我这里做生死鸳鸯,我可没工夫收尸。子远在‘烟云阁’住上两个月,我就听了两个月子远口中念念不忘的阿丑,我也乏了,锦心我从来不接待闲人,更没心情看人家夫妻打情骂俏,我这儿一会子还有客来,就请两位自便吧。
    阿丑盯着锦心高高仰起的脸看了一会儿,走到锦心面前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姑娘,就去扶起面色苍白的子远。子远紧紧地拥着阿丑,就怕她会消失一般,两人相依着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阿丑突然回过头来,锦心与她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样兰心惠质的女子,说什么都是多余,有些心结原是自己解不开的。握着子远的手,原来微凉的手心渐渐地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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