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马车等着他睡醒。”宣珩允的声音,低哑有些盖过了清越,显得不耐烦。
    “是。”
    崔旺收起药碗告退,退到殿外回廊上,他唤过来两个小太监,又一沉思,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陛下,崔大人那里,我亲自去。”
    小崔大人入宫的时候,已经快五更天了。
    虽说陛下让等他睡醒,可崔旺不敢让陛下一直等着,是直接拍门把人叫了起来。马车行到半路,崔大人说有东西忘带,又返回崔府,这一来二回没少耽误时辰。
    大明河宫燃着浓郁的瑞脑香,香料里混合了助眠的草药。宣珩允常年浸在这样的香气里,已成习惯,常年在寝殿里当值的宫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原本就犯困的崔司淮一踏入大明河宫,登时呵欠连天。
    宣珩允换好一身珠白缎面常服,坐在小书房里那张乌木描金象纹翘头案后边,墨发被掐金盘龙白玉冠半束,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异。
    但崔司淮仍然从镇定端雅的身影里读出不同。
    虽说他领了每日往大明河宫送奏折的差事,但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回过来,都未见到陛下,是以,也就无机会把他袖袋里的遗诏交出去。
    月后初见,再看,只觉陛下的气质深冗、沉郁许多。
    “微臣拜见陛下。”
    崔司淮掏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盒,拿在手中。
    宣珩允未有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他抬眼望过去,眸光沉沉,“她走之前,你见过她?”
    她?谁?
    崔司淮本就未睡醒,这个问题着实令他脑速跟不上嘴巴,“陛下说谁?”
    小书房里一阵缄默。
    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很难以启齿,宣珩允直直看着崔司淮,隐隐有动怒迹象。
    崔司淮原本随意站着,但眼下,无形中的威压令他下意识绷直脊背,顿时困意全消。
    “贵妃。”沉默过后,宣珩允缓缓开口。
    崔司淮一听,心中顿时一紧,他送贵妃出城,终归是没逃过黑衣骑的眼睛。他提着衣摆就要下跪认罪。
    不对!
    生死攸关之际,小崔大人的智慧突然超速运转,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如实回禀,“是。那日是老侯爷祭日,微臣顺道路过,给老侯爷上了三柱香。”
    在崔司淮看来,这不过一件寻常小事。和所有人一样,他往日看到的陛下,对待荣嘉贵妃不过平常,并无深情。
    可这句轻松随意的话,却让宣珩允几乎屏住呼吸。
    只因她在另一个人的口中活了过来。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讲她,只是提起她,他就觉得她还在,不曾离去。
    “她那天,可有难过?”宣珩允追问的样子有些急迫。
    崔司淮怔愣一瞬,想了想回答:“娘娘情绪稳定。”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贵妃娘娘是心性阔达之人。”
    “是,她爱笑,坏的事情向来不与人计较。”宣珩允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沉翳的面容有所动容,渐渐舒展开,仿佛通过这样的交谈,可以慰藉他那颗彷徨无措的心。
    “后来呢?”宣珩允又问。
    后来?
    崔司淮又是一怔,他搞不懂陛下究竟深夜把他唤来是为什么,遂自行揣测一番,把这个“后来”解读成贵妃薨逝之后这段时日。
    陛下爱惜淸誉,皇贵妃葬礼,陛下依皇后之礼相待,国丧三月,罢朝百日。
    崔司淮如此推测,便轻松一笑,小木盒朝手掌一拍,自信道:“请陛下放心,贵妃娘娘病逝,坊间虽有拍手叫好者,但陛下感念楚氏满门功臣,厚葬之举百姓称赞有加。”
    他此番话说得响亮,说完洋洋自得朝宣珩允望过去。
    孰料,宣珩允面容一沉,“拍手叫好?”
    崔司淮眼皮一跳,糟糕,说错了。
    空气再次沉寂,烛火炸开的声音格外突兀。
    宣珩允没有做声,他沉思片刻,拿起一支细玉竹节杆的狼毫笔垂眸在纸上书写,直到那张纸上写满工整小楷,他才抬头。
    “贵妃往日恶名皆为不实谣言,崔卿依朕所书桩桩件件皆要细查,七日之内务必为贵妃正名。”
    纸张三折,崔司淮上前两步,双手接过。
    “是朕对她不住。”这句话似乎耗尽宣珩允所有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
    崔司淮垂首接旨,心中渐渐绕过弯来,他终于察觉陛下的变化在何处,陛下对待后宫向来寡淡,不愿多言的。
    “陛下,恕臣冒昧。”崔少卿向来敢言,“您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可真?”
    宣珩允突然觉得呼吸难耐,心尖上抽搐着疼,他捂着心口弯腰艰难吸气,耳际骤然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宣九,你可喜欢我?说喜欢我。
    眼底有湿润滚烫的情绪猛烈上涌,宣珩允闭了闭眼,再直起身,他声音轻颤,“朕心中唯有贵妃,此生再不会有别人。”
    崔司淮盯着陛下痛苦又克制的表情,惊诧不已,尝试安抚,“陛下感怀贵妃也是正常,终究相识这许多载。”
    小崔大人暗自唏嘘,果然帝王也一样,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人,一朝离去就突然成了心中的一把清晖。
    “陛下重情重义,是天下苍生之福,若是贵妃还在……”
    宣珩允猝然开口,“若是她还在?”他自嘲笑一声,“若是她还在,朕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失望至此。”
    “也定要照看好她,不让她再离开朕半分。”
    崔司淮对上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再三思忖后,不动声色把那个装有先帝遗诏的小木盒又塞回袖袋。
    ,
    作者有话说:
    【还是啰嗦一句吧,对于崔司淮的惩罚在后边,31章,宣狗勾的惩罚是腹黑的。ps:休夫在36章,防盗比例是90%,时长是72小时】
    第24章 24、24
    年轻有为的崔少卿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出来时, 天已亮。
    只是近日来仍有絮雪,天空阴沉沉的,半空压下濛濛水雾。
    今年的洛京城, 雪格外的多。偌大上京被覆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百姓们拍手叫好,皆道这是天降瑞雪。
    “崔大人辛苦了。”守在门外的崔旺亦是一宿没睡, 看到崔司淮从屋里出来, 他态度谦和邀崔大人到隔壁屋里休息, “膳房熬好的银耳红枣羹,大人喝一碗暖暖身子,奴才让人准备马车送大人回去。”
    崔司淮左右歪头活动脊骨, 他思索一瞬,坦然接受, “劳烦崔大监, 正好下官有事要请教崔大监。”
    “嗨,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话。”崔旺推开隔壁小屋的门,引崔司淮进屋,这是专供轮值宫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地方小, 让崔大人见笑。”
    崔司淮在一张实木圆桌旁坐下, 桌上盛好的红枣羹冒着热气,他不客气,直接端过一碗就喝,陪陛下说话, 容易口渴。
    一口气喝完一碗汤羹, 崔司淮呼一口气, 放下汤碗, “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说起来,下官和崔大监同宗同源,下官也不跟崔大监客气,有话就直言了。”
    崔旺在对面坐着,两指拈勺搅动汤羹,“哎哟,可不敢,奴才一阶孤儿,当年带我的师傅随手赐名,可不敢辱没河涧崔氏门楣。”
    崔司淮一碗汤羹下肚,觉得不解渴,又自个儿盛了满碗,他未再和崔旺推诿这些场面客套话。
    “听闻崔大监九岁入宫,虽然大监正年轻,却是这宫里老人了,”崔司淮一边轻轻朝碗里吹气,一边道:“大监可知,先帝爷究竟为何待贵妃娘娘为己出。”
    搅动汤碗的瓷勺一顿,崔旺面露难色。
    崔司淮咽下一颗红枣,笑着开口:“莫非下官是问到了皇室密辛?崔大监不便说也无妨。”
    崔旺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汤羹出了会儿神,随之,他长叹一口气,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此事也并非不可言的秘密,当年确实从师傅那里听过一嘴。”
    崔司淮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汤碗,肩膀朝前探了探,“下官洗耳恭听。”
    “嗨。”崔旺眯起眼睛笑,“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哦?”崔司淮睁大眼瞳。
    “当年,先帝爷还是皇太子时,谢家嫡女,也就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自请退了与东宫太子婚约,请旨嫁于定远侯府。”
    “奴才也就从师傅嘴里听到这些罢了。”
    前尘往事,故事里的三人已化作一捧黄沙。
    一朝掀开岁月落下的厚厚尘土,再出现的世人口中,种种恩怨皆散落于时光的罅隙,唯剩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真相。
    落世人一声,原来如此。
    小崔大人一手托腮,涣散眸光,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谢家女伤心欲绝,请旨他嫁,薄情人空余恨,抱憾终身。
    末了,崔大人“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这种事竟也能子承父业。
    解了心中困惑,崔司淮起身拱手拜别。
    正好有小太监进来回禀,马车准备好了。崔旺也不再多留,一手展开送崔少卿出门,又端着拂尘站在一堆积雪旁,目送崔少卿走远。
    一阵冷风拂过,料峭寒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今日还要下雪。
    宫婢手断镂花托盘过来,是陛下的早膳。
    崔旺接过托盘,三声叩门后推门而入,于此同时,“哐当”一声响,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早膳被放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月牙桌上。崔旺暗自吸一口气,浓郁的瑞脑香气中隐约混杂着血腥。
    崔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就在小书房用膳,还是回偏殿?”
    他的余光往那张书案瞥过,案角的三鹤莲花纹藻井短绒地毯上,赫然落着一把短刃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迹。
    崔旺慌张跪地,哭喊一声,“陛下,您要爱惜圣体啊。”
    宣珩允淡淡笑一声,温声道:“没事,吓到你了?”他的笑容温润似水,眸光平静无波,就如同往日在贵妃跟前的样子。
    他只是突然记起,贵妃曾赞他清雅出尘、似青幕皎月。
    贵妃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吧。
    耳边风声呼啸。他清晰的意识就要被风吹散,脑海里张狂、咆哮的声音就要冲破束缚,撕毁他拼命维持着的这副儒雅模样。
    他无计可施,只好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艰难维持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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