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兰一芳站在旁边也没说话。
    她在想这两人果然是不太一样的,幸好上次安也睡着了她没有为难迟拓,说起来迟拓的那个保证书还在她这里,她得记得跟安也说一声。
    接触了几次,她挺喜欢这位迟律师的。
    就是每天都黑黝黝的,个子又高,看着吓人。
    ***
    白港市第九人民医院在白港市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第九精神病院,安也他们今天来的院区是老院区,民国时期就有的建筑,墙面上头还有战火的痕迹。
    住院部外头有一块面积不小的花园,因为历史悠久,花园里的植物和雕像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沉淀,在凌晨最黑暗的时候透过花园路灯的昏黄光线和浓雾折射出了层层叠叠的鬼影。
    花园里还有人,穿着厚重的外套里面透着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幽魂一样在花园里慢吞吞地走。在他们旁边,站着打着哈欠的护士。
    杨正谊之前来过,提前跟安也说过这个情况,医院里有一些睡眠障碍非常严重的病人会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在花园里走动。他就是觉得这个氛围绝了,才会让安也提前过来看一看。
    所以安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兰一芳有些怕,贴着安也站着,安也几次想拿出相机拍照都被她拽着胳膊拍糊了,后来烦了,挥手赶她走,让她在便利店里头等他们,兰一芳忙不迭地跑了。
    迟拓等兰一芳跑远了看不见了才说了一句:“你这个助理,挺好的。”
    安也看了他一眼,拍了一张花园的全景照,说:“我以为你会说她做不了助理。”
    胆小,不经事,嘴巴不牢容易被套话,脑子一根筋有时候还冒失,严万都让她换八百次了,到后来公司都不乐意给她助理合同,所有开销都是安也自己出的。
    她妈妈都说过好多次,说安也心软,最后累的是自己。
    “挺适合你。”迟拓说。
    如果这个助理冷静聪明做事利落,安也不会那么放松,所以兰一芳挺好的。
    安也又看了迟拓一眼,笑笑没说话。
    迟拓也没再说什么,站在安也半米远的地方等着。
    他半张脸都被安也缠在围巾里头了,本来抬个头就能把嘴巴露出来,但是他没有。
    围巾上头都是安也的味道,她卧室里的柠檬香草根香味,他微微低头,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
    迎面来了一个病人,披散着已经花白的头发,木着脸经过他们俩。
    安也没正面拍人,只是等那个病人基本消失在浓雾里的时候,拍了一个她若隐若现的背影。
    她没戴墨镜也没戴口罩,素着一整张脸都露在外头,头发柔顺地披着,穿着黑绿拼色的面包服,戴了一顶浅灰色的毛线帽,脖子上是她跟迟拓换过来的黑色围巾。
    凌晨来取材,身边只带了一个傻乎乎的助理。
    能到花园里走动的病人都不是特别严重的,所以也有些人能认出安也,会瞪大眼盯着她,也会对她笑着打招呼。
    安也也都会对他们点点头。
    然后,病人继续在花园里游走,她也跟着游走,偶尔拍两张照,大部分时间拿着相机看着病人发呆。
    这种状态的安也是迟拓在粉丝后援会里看不到的,实际上安也的宣发很制式化,和电影相关的宣发都是配合电影团队做的,很少有针对安也这个人做什么宣传。
    安也在娱乐圈不太像是个活人,就算上真人秀,也是十个真人秀十个人设,飘忽的很。
    只知道她年少出道,演技很有天赋,拿了很多奖,然后就是,很官方。
    所以迟拓乍然看到安也这个样子,感觉是新奇的,总有一种回到十年前她拿着那张纸发愁林洛为什么杀人的时候,那电影上映之后,少年林洛对着汪璨尸体说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一段,迟拓看了上千次,连里面风吹得方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总是会想起安久久对着他耳朵忍笑的样子,会想起她拿着家里随手可得的东西冒充河岸的样子。
    和现在这样很像。
    安也盯着病人,对方走路的姿势、眼神、表情、形态。
    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她也变成了在花园里游荡的幽魂之一,安静地,沉默地和这个环境融为一体。
    迟拓也安静地跟在她旁边,压下看到安久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那一瞬间心底涌上来的慌乱。
    她在取材,可能也在感受气氛,他不敢打扰她。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安也在绕了无数圈之后,突然开了口。
    声音沙哑飘忽带着一丝诡异的困惑。
    迟拓愣住,停下脚步看着她:“什么?”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安也重复这句话,也停下脚步看着迟拓。
    迟拓看向安也,那瞬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头到脚兜头砸下,他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仍然是安也的五官,十几分钟前,她还眉眼嫌弃地指着他让他弯腰帮他系好围巾,她脸上甚至还有点红印,那是拿牛奶瓶贴着脸的时候留下来的。
    可她不是安也。
    她像是在这一圈一圈的浓雾里面突然消瘦到脸颊凹陷,头发枯黄,嘴唇发白,这明明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外表,可迟拓看到安也的那个刹那,他脑子里的安也就变成了那样一个形象。
    她病入膏肓,并且非常冷静又困惑地跟他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
    “你知道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带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容,“我身体里面很挤,不只住了我一个人。”
    迟拓屏住了呼吸。
    他看过安也的每一部电影,除了出道作林洛,其他电影他也是一样翻来覆去地看过无数次,他见过安也演的各种各样的角色,见过她顶着这样的五官杀人,被杀,骗人,被骗,吸烟,醉酒甚至死亡。
    但是此刻他面前的安也,比任何一次屏幕里出现的安也都让他震惊。
    她离他只有半米不到的距离,睁着她有些圆润像猫一样眼尾上扬的眼睛盯着他,表情无辜困惑,眼神却带着嘲弄。
    “你们是不是很希望我这样说?”她问,“因为我人格分裂,因为我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据,所以你们希望我能告诉你们,我不知道自己那个时间点人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时间点,主宰我身体的人是谁。”
    安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消瘦的脸颊上透着一股让人心惊的青灰色,她盯着迟拓,一字一句:“可是怎么办呢,四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四十分,我是阿琳,我记得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记得我没有杀人。”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那一句是踮着脚贴着迟拓的耳朵说的。
    她说:“我疯得太不懂事儿了,对吧。”
    安静。
    迟拓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理智告诉他,安也这是在试戏,应该是觉得这里气氛很好所以背了一段台词,但是情感上,他还是无端地生出一股安也被一个叫做阿琳的人附身了的错觉。
    一个人身上的气质和味道是不会变得,但是安也刚才那一段,根本不是她,眼神动作表情甚至说话的语速,都和安也完全不一样。
    旁边又有人经过,这次是个护士,有点新奇又有点八卦地看他们,经过的时候看了好几眼。
    安也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气,叹了一句:“啊,演警察的兆老师个子没你高,我刚才不应当踮脚的。”
    迟拓:“……”
    他猛然松了劲,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靠。”
    安也回退到他半米远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他。
    “试戏是吧。”迟拓这回是真放松了,“吓得我……”
    这个状态,难怪会有人说她精神状况不好,刚才那段换兰一芳估计得哭着跑掉了。
    “吓人吗?”安也还是笑眯眯的,“其实这段不应该太吓人,但是我还没完全入戏,只能用气场压了。”
    “不是你演的吓人。”迟拓缓了缓才把自己从这种浓雾里抽离出来,“你下次试戏能不能提前给我个信号……”
    “……像你们拍电影打板那样。”迟拓比划了一下,“打个响指什么的。”
    他肯定是被吓到了,他这人生气了吓着了或者情绪激动了话就会变多,十年了,好像也没怎么变。
    “你演得挺好的。”他果然又继续了,“但是就是……”
    安也看着他。
    迟拓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跟她说:“下次先吃点东西再演。”
    “情绪波动成这样,不吃东西会低血糖。”
    第三十六章
    六点, 花园里的路灯整齐划一地都灭了,花园里绕着圈散步的病人都停了下来,也整齐划一地叹了口气。
    接着就听护士在那喊:“都回病房去吧,吃完早饭查完房还有想下来逛的再跟我们打申请啊。”
    大家都排着队, 缓慢又安静地进了住院部, 清晨的浓雾薄了一点慢慢地透出天光青。
    安也和迟拓坐在花园长亭的长椅上,一人拿着一瓶已经凉掉的牛奶, 安也小口小口抿, 迟拓则把兜里的面包拆了, 也没问安也要不要,把袋子放在两人中间, 他自己从里面拿了一个小的撕着吃, 噎了就喝一口奶。
    安也在想,她现在这种放松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她是讨厌迟拓的,之前十八年的人生里面,迟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每天被他学霸光环笼罩着会有点烦,因为他似乎总觉得她也可以和他一样变成学霸, 所以当她成绩没那么好高二分班分到中位班的时候, 他连着给她弄了好几周的针对性补习, 真挺烦的。
    但是大部分时候, 迟拓是她的一部分。
    因为有这一部分, 所以她做事情总有一份不用害怕的底气, 让她这个童年开始就被迫懂事的漂亮小姑娘的性格偶尔会和环境不太匹配, 她会莽撞也挺有胆子。
    实在不行回头喊一声迟拓, 就会有一个老成少年站出来,肃着脸拧着眉跟她说, 没事不怕我在。
    可这样的一部分,在她最最艰难的日子里,消失了。
    她其实不懂离别,也真的觉得两人用微信用视频用邮件应该和也面对面差不多,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然后她因为需要入戏林洛一直反反复复杀鱼,封闭训练出来的时候哭着给迟拓打视频。
    可当时迟拓也红着眼眶,他身后仍然是医院的墙壁,周围全是说英文的人,他跟她说他四五天没合眼了,电话里头他让她掐一下脸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于是她咽下了存了一个多月的埋怨,掐着脸笑着说迟拓你变野人了你胡子要从耳朵里长出来了。
    疏离就是这样慢慢生出来的。
    一次没说出口,第二次就不会再提。
    几次之后,就变得无话可提。
    等她用他教她的把角色塞满血肉的入戏方法陷入到戏里面再也没办法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恨过迟拓。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怨恨是没有道理的,但是情绪从来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所以,她在自己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忘记了迟拓这个人,等再想起来联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这一年的满目疮痍应该从哪里开始说,于是就只能给他发一个红包。
    她失去了自己的那一部分,没有了没关系别怕的理由,并且开始习惯了带着这样空着后背的躯体在这个繁华残酷的世界踽踽独行。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迟拓,他们会把后背交给利益相同的人,短暂携手同行,等到利益相悖,再换一个同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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