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如实应答:“疼的。”
    沈林学着她的模样轻轻碰了碰她肩侧。
    像是因此感受到她的疼一般, 他指节微颤, 眼中也流淌出些许痛楚来。
    “这道伤口太深,彻底恢复恐怕要熬上些年月。”
    他道, “我已嘱托崔恒去过一趟京城,等大夫来了, 让他为你好好瞧瞧。”
    洛久瑶点头, 转眼瞧见挂在他腕间的玉扣,曲指轻轻勾了勾。
    “你已告诉他们你是沈家的人, 但他们可信吗?当日这枚玉扣只在外闪过一瞬,他能如此清楚地记下,难保不是在那时便已存了结交的心思。”
    沈林摊着手掌,任她将他的手也一并勾了去。
    指腹轻蹭过手腕,他的手僵了僵,没有躲开。
    他只是问:“殿下信不过你曾救过的人?”
    “不管那日是谁我都会相助,但我看人向来不太准的。”
    洛久瑶摩挲着玉扣,“他们虽救了我们,但此事实在巧合,我还是……”
    她看人向来不太准,不管是前世时她亲自牵起一步步走到皇位上的洛璇,还是经她手提拔,却最终背叛她,与西境里应外合围困燕京城的逆党。
    “不管他们有没有旁的心思,我们还活着就够了。”
    沈林的声音很轻,带着宽慰,似是在叫她安心。
    见洛久瑶微微失神,他反手捏了捏她的指尖:“崔恒带回了兄长的信件,静法寺有些新的消息。”
    洛久瑶的注意转移到他说的信件上 :“沈将军已回京了?”
    沈林点头:“兄长提早回京,正巧撞上了沈无忧,之后带人前往静法寺,封锁了寺庙下的山路。”
    洛久瑶直截了当:“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大理寺也已注意到了,可有审出什么?”
    沈林应:“一本账册,据住持说,是一月前贺家小姐在寺中祈福时交给他的。”
    “贺令薇来燕京的时日尚短,虽常与京中女眷来往,却寻不到一可信之人,她去静法寺奉香时曾与住持有过几面之缘,想来最终求助无门,才将账册交给了他。”
    洛久瑶又问:“册中所记的账目如何?”
    “兄长带人封锁寺庙时,大理寺的人刚巧押解了钱氏回京。”
    沈林道,“账册中记载了来路未知的钱财数目,与钱氏口供中贺家受贿的数目完全吻合。”
    洛久瑶面露了然,却又皱眉:“可如果贺令薇是因知道这一切,被钱氏害死,为何贺尚书也……”
    钱氏本是商贾之女,凭借夫家在朝的官职收受贿赂,既已将贺令薇杀死埋藏了丑事,没理由再去杀贺尚书,自断身份与财路。
    沈林继续道:“贺家受贿的钱财数目巨大,从贺府库房中搜出的钱财珠宝却不及册中记载的十中之一。钱氏不知赃款的流向,但据她所言,她所受小贿不过是应贺尚书的要求为其掩护,瞒下更大的赃款。”
    “不久前市井间隐隐传有贺家受贿的流言,虽只在暗中谣传,但流言难止,迟早有一日会引御史台调查。贺尚书发觉后想推钱氏顶罪,钱氏不甘,恶从心头起,干脆用往日积攒下的银钱买通人手,一举杀了贺尚书与知晓受贿一事全貌的贺令薇。”
    钱氏的口供十分详尽,所收赃款的时日与大致数目皆说得清楚,更对自己买凶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唯有提及杀人者时面露迟疑,只道交易时对方掩着面容,她并不知其人长相。
    似乎怕大理寺寻到其子的下落,钱氏留下供词的当晚便戴罪自戕,死在了狱中。
    贺家仅存幼子的下落再无人知晓了。
    大理寺没捂着消息,明正司更是雷霆手段。很快审出两个有杀人之嫌的宫侍,移交给了刑部。
    洛久瑶望着残烛上跳跃的火苗,眉头一直没能舒展开。
    许久,沈林又捏了捏她的指尖。
    “殿下在想那笔赃款的去向。”
    洛久瑶仰起头:“你怎么知道?”
    沈林轻笑:“殿下的心思已都写在脸上了。”
    心事被猜中,洛久瑶竟放松下来,索性将脑海中的琐碎杂乱抛开。
    她支起身体,盯着他的眼睛瞧了一会儿。
    她在他的眼睛里寻到跳跃的烛火与自己的影子,于是靠他近些,道:“那你呢……我猜,你在想这件事与秦征的关系,是吗?”
    沈林的睫羽轻抖了抖。
    “沈林,你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
    洛久瑶笑起来,重新与他拉开距离,“我看见了。”
    沈林道抬眼:“瞒不过殿下。”
    烛泪流淌,凝固堆积在灯台上,残烛将要燃尽了。
    “赃款的去向需慢慢调查,收受贿赂买凶杀人,如今证据齐全,贺家的案子算是有了结果,只等大理寺整理卷宗后上报了。”
    洛久瑶看着墙上愈发浅淡的影,又道:“但那日我们在静法寺遇见秦征绝不是偶然,沈将军可有在寺中寻到什么?”
    沈林摇头,取出一只断箭。
    箭矢断成两截,尾羽染着干透的血,箭头已擦拭干净了,露出一枚繁复的刻纹。
    他道:“那些杀手只知拼杀不知实情,秦征又十分谨慎,两只用过的羽箭都没有留在寺中……能当成证据的,唯有伤在殿下身上这支。”
    洛久瑶拿起断箭。
    烛火的暖光将箭头映亮,她抬手抚上去,像是触碰到一块刺手的寒冰。
    这时候的秦征,还没有用淬毒的箭矢。
    她缓缓捻过箭杆,不觉间用了力,指腹压出一道印来。
    上一世对沈林出手的人也隶属秦王,若是如此,沈家当年的案子是否也与其有关……这场算计,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一时出神,许久,沈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殿下。”
    洛久瑶竟一惊,猛然将断箭拢在手中:“沈林,这支箭暂且交给我……先不要动秦征。”
    若当年之事与秦王有关,她想知道西境的情报,留在燕京的秦征无疑是一道切口。
    沈林见她神色严肃,防备似的握紧了断箭,微微错愕。
    “殿下是……在为秦世子说情?”
    洛久瑶回神,失笑:“你是这样想的?”
    沈林沉吟一瞬,颇有些艰难道:“殿下……与秦世子自八年前相识,如今之事或与秦世子有所关系,若调查起来势必会惊动圣上与远在西境的秦王。”
    “殿下想相助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听他努力斟酌着词句,洛久瑶一时觉得有趣,忍住笑意。
    “你信他说的话?觉得我与他之间当真如他所言,情分不浅?”
    她故意道,“若我为他说情,你真的会因我而不再追究下去,放过他一马?”
    房内倏然安静。
    洛久瑶在眼前人的沉默中察觉出他异样的心绪,于是放下断箭,轻轻牵住他的衣袖。
    “沈林,我若真与他有情分而言,就不会落下这处箭伤了。”
    若加上前世,她与秦征的确算得上是相识许久,孽缘不浅。
    两世的相遇,不管是在洛璇的登基大典,在燕京城郊落满霜雪的树林,还是一日前在静法寺他俯瞰于她时带着笑意拉满手中弓弦……秦征都想她死。
    烛火闪动,最后一滴烛泪落下,房间骤然陷入昏暗。
    屋内没有旁的照明物什,只剩窗外的月,银白一轮,透过窗纸将光亮洒进来。
    黑夜中,沈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察觉到手旁的衣袖轻动。
    他悄声将手背靠过去,隔着衣袖不轻不重地与她的指贴在一起。
    “殿下说得是。”
    口中这样应着,沈林的眼睫却微敛起。
    不过此时,即使他没有掩饰神色,屋内昏暗,洛久瑶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突然为此感到庆幸。
    如果她看得清,定能看到他眼中并非平日里的坦荡,而是掺杂了无法示于人前的……妒念。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大理寺秦征略显得意地言及他们有相识八年的情分时,他心底竟无端涌起一股酸涩。
    那酸涩翻腾着盈满胸腔,令他喘不过气来。
    那日回府后,他取出了洛久瑶曾借沈无忧之手交给他的玉扣。
    不是什么珍稀的玉石,缠绕的红绳一眼瞧去便知并非工匠编织。
    像是什么旧人留下的东西。
    白玉莹莹,只借了窗外的几寸月光,便成了落在掌心里的另一个月亮。
    沈林将月亮攥在掌心里,酸涩便好似消退几分,他感到安心,索性将玉扣缠在了手腕上。
    后来在静法寺,他借着洛久瑶的手掠动衣袖,故意将玉扣露在了秦征眼下。
    他生平第一次玩弄这般幼稚的手段。
    可秦征的神色告诉他,他认得这枚玉扣。
    那日故意让秦征看见玉扣,明明是他先存了难以启齿的悭吝心思,但确认了秦征真的知道洛久瑶的过去,他的心底却再次烦乱起来。
    他们两个的确该是相识许久的,虽然见面时总是出言相对,但目光中的熟悉做不得假。
    那般真切的熟稔,颇为知根知底的言语,都令他心绪浮躁。
    ……他很在意。
    而在静法寺,秦征连发三箭,他回想过后亦是心中分明。
    秦征用第一支箭挡下了袭向洛久瑶的刀刃,而伤在洛久瑶肩侧的第二支箭,本是冲他而来,本该穿透他的胸膛。
    他自幼时习武,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纵然已有三年不摸弓箭,但辨识这些再容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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