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玉的确伤得很重,魇术本身就极为玄妙,倘若入梦者认为自己活着,那梦魇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摧毁他;倘若入梦者以为自己死去了,他身上便会出现真正的伤口。
    在天狐失去意识的那些时光里,他胸膛的伤口一直变化着,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几乎成了玄解的噩梦,血淋淋的洞口空荡荡的,那颗跳动的心在利爪穿透时就已经粉碎。他压根不在乎那个冒牌货,因此下手毫不留情,同样明白入梦的绝不会是沧玉本身,可是明白不等于安心。
    他仍旧觉得茫然而孤独。
    仿佛沧玉会顷刻间将他抛弃于此。
    玄解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直到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来,放出熟悉的光彩,那面容上的神态又再度让他的心活跃起来,恐惧感仍残留了片刻。
    异兽的唇轻轻贴在天狐的额头上,沧玉方才还炙热的身体又再度冰冷了起来,他瑟缩着躲进了被子里,眉毛微微皱了皱,也许是因为疼痛,还有可能是因为寒冷。玄解当然知道沧玉既然回来了,那个东西显然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在火灵地脉的时候,沧玉喜欢戏耍猎物,他很少出手,倘若出手,绝不会留任何活口。
    与玄解不同,沧玉杀死那些小妖时快得仿佛害怕他们会感觉到痛苦。
    那个东西,那个占据了沧玉身体的东西想必死得同样轻松容易。玄解的目光暗沉了下去,他喝了一杯冷茶消化火气,可茶盏最终没有留住,在他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没必要再为死去的东西愤怒。
    玄解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又回到了床上去,将沧玉抱入怀中,他听见了对方稳定而平静的心跳声,终于安心入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想点奶茶的那位读者,别喝,容易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沧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身旁并没有任何人在,连茶水都冷到令人清醒的地步。
    那两根木签离开他的手心后被放在了木桌上,沧玉之前将它们攥得太紧,掌心里划开了道细微的口子,眼下都已消失不见了。大妖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任何伤口与痛楚只需要休息一定时日,妖力就会自动修补愈合,除非身体真正到了崩溃的地步——不过真到这种情况,只怕已是油尽灯枯了。
    沧玉这时已没有前几日那么疲惫了,于是下床喝了杯冷茶,房中只有他一人,倒不畏惧赤身裸体,只是他刚走了两步,就看见新的衣裳已经整理好放在了床头。玄解不懂得如何折叠衣物,这些衣服大概是直接从箱子底拿出来的,颜色是他喜欢的,玄黑色的衣物带了点红线装饰,衣摆的纹样看不出是火焰还是花朵。
    这些衣物都是顶尖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好的,无可挑剔,沧玉对颜色没有什么偏执的爱好,倒没有太在乎这是不常穿的黑衣,将衣服穿好后下意识照了照镜子。黑衣衬得他愈发白皙孱弱,好似瘦了一大圈,霜白的长发流淌在微微抖动的玄黑布料上,如同山头滚落的雪花。
    这黑衣,玄解穿来是华贵疏狂;沧玉穿来,便显得不太适合,好似捕在渔网中的白鹤,插翅难飞。
    等沧玉推开窗户的时候,才发现外头淅淅沥沥开始飘小雪了,他与心魔缠斗了太久,对方占据这具身体度过了少说有些时日。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在心境之中困守,磨炼自己掌控的力量,倒是半点没有感觉。
    不过还好,虽没能看到渔阳的深秋,但到底迎来了初冬。
    冬天的渔阳清晨,人并不太多,毕竟天气一冷就总叫人心生惰性,偷偷赖一炷香的床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是如此。加上冬日的白昼短,天亮得较晚,鸡鸣时天光都未出,黑漆漆的一片,还要浪费一盏豆油烧灯,不如晚些起。
    天地一片素白,看得人眼睛疼,有几树早梅已然开了花,这时沉沉坠在枝头,花骨朵打颤,绽放的花飘来清淡的香气,风一吹,细雪就簌簌落下来。
    然后沧玉听见了玄解的声音。
    白朗秋这半月来每日都起得很早,他每天都会来客栈等玄解下楼,然而对方总是同样的回答——闭门谢客。店小二与掌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与玄解同住的那位客人不在他自己的房里,对方既不出门也不要吃的,来无影去无踪,是人总要吃喝拉撒,夜香妇每晚路过,不见玄解清理,更不让店小二进去。
    若非没传出什么恶臭,拍门总有人回应,掌柜的几乎要以为客人死在房间里了。
    白朗秋使了些银子,让掌柜帮忙跑一趟询问玄解有没有空闲,日日如此,他本以为今日同样要无功而返,哪知道玄解出乎意料答应了,只是要另去厢房,不能吵醒他房中的人。
    客栈当然有供以好静的客人休憩用餐的地方,白朗秋财大气粗,干脆包了下来。
    才坐下刚倒上茶,白朗秋的手都没能从热气上离开,就感觉到一阵清风掠过脸颊,转眼间对面的椅子上就多了个人。对方落座时连头发都还未散落,无风自动,飘散在空中,半晌才垂落下来披散在肩膀上,漆黑如墨,几乎与衣裳融为一体,他生得很美,黑衣未能突出凌厉凛冽之感,倒显出几分雍容。
    看来是位高权重之辈。
    白朗秋微微垂眸,他与沧玉没打过几次交道,唯一的照面就是爱儿闹事那一遭,印象并不深刻,之后结识玄解,倒是在月老会上远远见过他们二人一面,当时人多口杂,更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如今面对面坐下来,倒看出几分来。
    玄解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早知道对方要来,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来人的唇角微微带着笑,气氛有些沉重,他好似全然不以为意,只是看向了玄解。
    以白朗秋那一日对玄解的认识,能使桀骜如他这般温顺平和的,恐怕就是那位房中人了。
    男子之身,确实令人惊讶,不过观其样貌,又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渔阳风气虽然开放,但与永宁城那种风流随性的潮流大不相同,还是以男欢女爱为主,见不怎么惯这等假凤虚凰之事。白朗秋早年随着商队跑过大江南北,不知道见过多少稀奇事,更何况他生性通情达理,倒没用太异样的目光看向二人。
    也算是白朗秋运气不错,此刻玄解的脾气说好很好,说不好也很不好,倘若惹怒他,只怕就得永远留在这厢房之中了。
    沧玉对白朗秋跟玄解要讲什么压根不在意,他只是在这时候想看着玄解罢了,见对方顿时没了声,便心知肚明是有所顾虑,微笑道:“不妨事,你尽管继续说下去,就当我不存在好了。”他说得倒也明白,“倘若他答应帮你,那自然会帮你;若他不愿意帮你,我还能为你说说好话。”
    白朗秋当然不是个傻子,他眨了眨眼,顺着这句话就接了下去:“不知道公子怎知我是来求玄解兄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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