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溟皮笑肉不笑道:“春歌族长说得好有道理。难道狐族的泼天祸事是我惹下的么?如今要来请罪的,是我么?”
    八溟,这名字好耳熟。
    沧玉眨了眨眼,见那狐妖牙尖嘴利,半句不肯饶人,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他们说来说去都是狐族,青丘有青丘的狐族,别处有别处的狐族,正如狐狸也分各种各样的种类,并非全都居住在青丘当中,他当初只以为牵连了青丘,万没想到会殃及整个狐族。
    若是如此,难怪眼前这狐妖会对他不爽,当真是飞来横祸。
    既然如此,那被说几句便罢了,又不痛不痒。
    沧玉带着几分歉意,连半句话都没有回,他看了看八溟,又看了看春歌,只是平静道:“既然已经耽搁了时辰,那便快些走吧,免得尊上久等了。”
    这话却叫春歌与八溟大惊失色。
    八溟略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高傲的天狐竟就如此服了软,一口气堵在心胸之中,上不来,下不去,不由得半信半疑起来。他原以为按照沧玉的高傲,怎么也要真拆一座山头,不由得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得劲之感,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恨不得拽住他狠声询问为什么不发火。
    他哪里知道沧玉将此事想得严重无比,是带了决心来山海间的,此话不过是想起个责难的由头,却被沧玉当了真,直接堵了回去。
    八溟心思深,妖族之间闹过许多大事,狐族此事不小,却不是什么应叫沧玉服软惧怕的祸端,他细究起来,便想歪了此话的用意,暗道:“是了,他不愿意理我,便冷冰冰说句软话,不动声色化解了这场尴尬,省了麻烦。”
    想到辞丹凤似笑非笑的脸,当初殿上之言一语成谶,八溟不由觉得脸上一片臊红,又气又恼,只是来者是客,他再无礼也不能越过这条线去,方才激将已用过,沧玉并不吃这招,只好将怒气憋回去,板着脸往前带路。
    春歌初时懵懵懂懂,此刻见着这位无所不能的小卿相吃瘪,实在是来山海经的头一遭,不由得回想起当年被沧玉支配的恐惧,一时兴奋异常,便伸手撞了下沧玉,嘻嘻笑道:“你还真是……哎呀,宝刀未老,一句顶得上我几千句,我就知道你这张嘴从来是不肯饶人的。”
    她心动意转,与八溟想到了一处去,也以为沧玉是不愿意搭理,更何况那句话又没伤了什么颜面,实在回得体面漂亮。
    沧玉不明其意,心中一阵纳闷:挨骂的是我吧?而且狐族遭了麻烦,春歌你怎么还这么开心,心也太大了吧。
    他又望望玄解,小烛照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沧玉看得出玄解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由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止他一个什么都不明白就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帖上说是请沧玉与玄解赴宴,纵然众妖皆知另有他意,到底辞丹凤给足了面子,等到八溟领路到了宫殿外头,里面已然摆好宴席。
    此事要是算作公事,那得放大了来谈,清宵盛会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既然辞丹凤私下邀请,那就是有和解私了之意,因而不以主殿招待沧玉,反倒用了他平日最喜欢的偏殿——因宫殿朝东,日映岚光,四面通风,唤作通光殿。
    通光殿立在一座绝崖上,外植了不少奇花异草,两个样貌温顺的鹤童站在门口看守,能听见远处莺雀鸣唱,幽幽冷香泛过鼻尖,木锁碧翠花胜艳,沧玉见一路行来,只有条登天梯,外头尽数铺成花海的模样,一眼望不到头,两旁又空空荡荡,可以见隔壁山头的老松古柏,石壁垂下瀑布,水声如丝竹作响,一时间既觉得雅致,又倍感孤寂。
    要是混迹社会多些,知道了些职场上的弯弯绕绕,说不准沧玉此刻就看出辞丹凤的用意了,毕竟不管时代如何,许多道理都是互通的,可惜他不过是个失了忆才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的四十多岁大学生,自然不太可能无师自通这些只可心领神会的事情,因此揣着胸腔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辞丹凤设宴招待沧玉,并不只是流于表面,确实是真心实意,满案珍馐美馔,斟平琼浆玉液,堂下瘦蛟奏乐,鲛人起舞,歌声清透动听,不绝于耳,还有几个妖童往来斟酒送菜,可谓欢乐非常。
    寻常人家的酒宴,至多不过杀牛杀马,捧上鹿虎牛羊,已算得豪华无比,可作出十万分的花样。到了辞丹凤这里,却统统都是小家子气,他这宴上,龙肝凤髓是寻常,昆仑雪水亦枉然,百味珍馐摆个齐全,一张小案生得长方模样,金盏玉盘琉璃杯,热茶暖气腾,冷酒霜未消,花果露水意尚浓,荤素菜肴扑鼻香。
    沧玉看着如此丰盛的宴席,没觉得受宠若惊,倒有几分冷汗直流,他捧起美酒饮了一口,暗自疑虑这场到底是不是鸿门宴,那谁又是范增——说不准八溟是,这狐妖长得就像个大忠臣,这会儿神情也像范增看见了刘邦。
    只不过今日的辞丹凤,比起项庄,倒更接近虞姬。
    妖族没有凡人那么多琐碎的规矩,要喝就喝,要吃便吃,纵然饮个酩酊大醉尽兴狂欢,这满殿事物也任由砸耍的。毕竟大多都活过了许多个千秋,既有修性修得端方如玉的,也有千百年来都是暴脾气的,更有潇洒恣意的,展露原本面目,谁敢说就不是真性情了。
    因此辞丹凤并不招呼,任由菜品上来,自己倾杯端盏,不停饮酒,倒没有提起邀请沧玉前来的事。
    沧玉心里还有些担忧,因此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吃了几口,纵然菜品再怎么美味,不过是粘牙贴舌滑过一程,就进了肚皮,没什么太大感觉,滋味回忆起来,还不如倩娘那一手大锅面有味道,于是又喝了杯香茶,等待着辞丹凤开口。
    他如今的感觉,就像个要秋后处斩的犯人,又像个等待考卷发下来的学生,分明知道结局已经注定,偏偏不死心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在不知道是凌迟还是斩首的当口,断头饭再丰盛也难免吃不香。
    堂下莺歌燕舞,独独没有人声,八溟与那蒙面女妖并不说话,玄解没必要绝不开口,沧玉没有心情,春歌大吃大喝没心没肺,气氛竟说不上到底是冷清还是热闹。
    辞丹凤瞥了沧玉一眼,见他冷着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先别说山海间四面八方都是妖王的耳目,纵然他眼瞎耳聋,按照八溟与沧玉的手段来看,要是发生什么争执,定然是个江海翻覆,山崩地裂的下场,连棺材里的死人都要惊醒挪窝,可他这一路未听见任何风吹草动,显然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八溟好是好,唯独生了一颗妒心,原怪不得他,当初与妖族开疆辟土的是沧玉,他年纪轻轻就接了沧玉的位置,难免遭遇非议。那些妖怪倒未必是真的怀念这狐族大长老,有些说不准还有仇怨,只不过卿相的位置没落到他们头上,八溟又从来找不出什么缺漏,酸溜溜之下也只能将沧玉搬出来摆弄口舌是非。
    辞丹凤做妖王这么多年,什么人情冷暖,什么争名夺利,不知道见了多少,他看着沧玉的确有些怀念当初作战的日子,可要说盼着沧玉回来,那倒未必,他若真心想要沧玉,当初就不会放了这天狐离开山海间。
    既然放沧玉走了,那就说明他不甚重要,起码不是无可替代的,不过有个旧情在,言语怀念些罢了,也免得被传谣他这妖王心肠冷酷,淡忘老臣。
    看透与说清是两回事,辞丹凤觉得嫉妒沧玉的八溟倒比正常的模样可爱些,很是乐意逗逗他,那些来自其他妖族的恶意,若他消受得住,那自能在这位置上再待上千年万载,若是承受不了,做出什么傻事来,那时再换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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