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这里了,”玛莉说。她已经把不同面额的债券分开清点过了,眼下桌上摆着好几叠债券和一叠法郎纸币“我早就告诉过你没问题的。”
    “差一点就出问题了。”
    “怎么说?”
    “那个叫约翰的人,从苏黎世来的那个。他死了,被我杀了。”
    “杰森,出了什么事?”
    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他们本来准备在新桥动手,”他说“我猜,后援部队的车遇上塞车,被困在车阵里,他们切换到信差车上的无线电频率,叫他们拖延时间。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噢,老天,他们简直无孔不入。”
    “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躲在哪里,”杰森说,他一边看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打量着自己的金发,一边戴上那副玳瑁框眼镜。“此刻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去一个地方。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地方的话,他们一定认为那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我要去圣奥诺雷大道的那家店。”
    “你要去经典服饰店?”玛莉问。她吓了一跳。
    “对。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打过了,可是这实在太荒唐了!”
    “为什么?”杰森本来在看镜子,这时忽然转过去看她。“想想看,二十分钟前,他们设下陷阱要对付我,却让我逃掉了。现在他们一定乱成一团,上头指责底下的人无能,底下的人拼命解释,也许情况还更糟糕。现在,就是现在这一刻,他们全副心思正忙着互相咬来咬去,没时间去想我的问题。他们都怕喉咙里多一颗子弹。不过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集结起来。卡洛斯一定会立刻重整旗鼓的。不过,接下来这一个小时里,他们一定正忙着拼凑所有细节,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会想到我知道那个中转站,绝对不会想到要去那个地方找我。”
    “有人认得出你!”
    “谁?他们把那个人从苏黎世叫过来指认我,可是现在他死了。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我长什么样子。”
    “那个信差。他们会去找他。他见过你。”
    “现在他一定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他还要在警察局里耗上好几个小时呢。”
    “还有达马库尔,还有那个律师。”
    “我猜他们现在已经到诺曼底或是马赛去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或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出国了。”
    “万一他们被拦下来,被逮捕,怎么办?”
    “万一?你以为卡洛斯会随便暴露他的联络人吗?他都是靠他们收集情报的。你这辈子绝对看不到他会干这种傻事。”
    “杰森,我好怕。”
    “我也很怕,不过不是怕被认出来。”杰森又转过头,看着镜子“如果要谈人类脸部的类型,我大概可以写一本长长的博士论文,只可惜我没兴趣写这种东西。”
    “你是说你身上那些整容手术的痕迹吗?黑港岛那个医生说的?你跟我提起过。”
    “我并没有说得很完整,”杰森弯腰凑近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
    “你说什么?”
    “不,不要看我。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你是棕色的眼睛,戴绿色的隐形眼镜。那我呢?”
    “蓝色有点蓝。或者,其实好像有点灰灰的”玛莉顿了一下“我不太确定。我觉得你的眼睛有点吓人。”
    “那纯粹是天生的。基本上是淡褐色,不过不永远是淡褐色。我还注意到,当我穿着蓝衬衫或是打着蓝领带的时候,我的眼睛会变得更蓝。当我穿着棕色大衣或西装时,眼睛就会变成灰色。当我没穿衣服时,眼睛就很难说得出来是什么颜色。”
    “那倒没什么特别,我相信至少有几百万人和你一样。”
    “我也相信。不过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明明视力很正常,却戴着隐形眼镜?”
    “隐形眼镜?”
    “没错,”杰森突然打断她“某种用来改变眼睛的颜色的隐形眼镜。如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那么这种眼镜的效果就会特别好华斯本第一次帮我做检查时,他就发现我有长期配戴隐形眼镜的迹象。这也是一条线索,不是吗?”
    “那只是因为你想从那个角度去解释,”玛莉说“只不过,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如果不是真的,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告诉过我,那个医生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清醒的时候不多。他只是根据推测出来的结果再继续推测,天知道他的推测有多少是酒精作祟的结果呢。他从来就没有讲得很明确。他也不可能讲得明确。”
    “但至少有件事他讲得很明确。他说我就像只变色龙,可以随着环境的需要变换成各种不同的面貌。我想查清楚这个面貌是谁给我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查清楚了。多亏了你,我现在手上掌握了一个地址。也许那个地方有人知道真相。我要找一个人,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我需要一个可以正面对质的人,必要的话我会”
    “我没办法阻止你,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小心一点。要是他们认出是你,他们会杀了你。”
    “他们不会在那里动手的。地方弄脏了,生意就难做了。这里可是巴黎哦。”
    “杰森,我没心情说笑。”
    “我不是说笑。我很正经的,我有把握他们不敢。”
    “那你打算做什么?我是说,怎么做?”
    “等我到了那里,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看看那里的人有谁看起来不自在、迫不及待,或是急着等电话,仿佛那通电话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然后呢?”
    “我会再把我对付达马库尔那一套搬出来。我会在外面等,看看有谁出来,我就盯住他。我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查出真相了,我一定会成功的。而且,我一定会很小心。”
    “你会打电话给我吧?”
    “我会想办法打给你。”
    “不要让我那样傻等,不知道你是否平安无事。我会发疯的。”
    “不要等我。你可以找个地方把那些债券收好吗?”
    “银行离这里不远。”
    “找一家大饭店吧,一家有金库的饭店。”
    “可是必须先订个房间。”
    “那就订一间。‘莫里斯饭店’,或是‘乔治五世饭店’。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你人要回来。”
    玛莉点点头“这样我就有点事情可以做了。”
    “然后你再打电话去渥太华,打听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会的。”
    杰森走到床头的小桌边,拿了一叠五千法郎的钞票。“花点钱打通关节,事情会比较好办,”他说“我不确定事情能不能成,但至少好办点。”
    “是的,”紧接着她又说“你自己听到了吗?你刚才又随口说出两家饭店的名字。”
    “我知道,”他转过来看着她“我来过巴黎,来过好几次。我住在这里,但不是住那些饭店。我猜,我住的地方应该是那种偏僻怪异的小路,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接着,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恐惧仿佛电流般在他们心中蔓延。
    “我爱你,杰森。”
    “我也爱你。”杰森说。
    “你一定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回来。”
    深咖啡色的天花板装着微型聚光灯,散发出柔和迷人的黄色光晕,笼罩住那些穿着名贵衣服的人体模型。珠宝首饰的展示柜里铺着黑色绒布,色泽鲜艳的红绿丝绸在夜色般黝黑的绒布上如波浪起伏,焕发出高贵典雅的气息。展示柜里隐藏着嵌壁式的照明灯,金银首饰在灯光的照耀下,迸射出璀璨耀眼的黄白光泽。弯弯的走道划出一弧优雅的半圆,恍惚中给人一种辽阔的幻觉。事实上,经典服饰店虽然规模不小,但也不是什么大型购物中心。这家陈设装潢美轮美奂的商店虽然门面不大,坐落的地点却是全巴黎最昂贵的黄金地段。最里面是一整排试衣间,装着颜色深暗的玻璃门。试衣间上方是一座楼厅,里面是办公室。楼厅右边有一座铺着地毯的楼梯直通一楼,旁边是一座架高的电话总机台,一位中年人坐在总机台前,身上穿着老式的西装,正操作着控制面板,感觉很不协调。他头上戴着一副耳机话筒,正对着话筒讲话。
    里面的店员多半是女人,身材高挑修长,脸型削瘦,瘦骨嶙峋,就像没有生命的时装模特儿,一群僵硬的尸体到处走动,仿佛是品味和智慧引导她们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挥别模特圈子的姊妹,脱离了走秀生涯。店里的男人寥寥无几,身材也同样高挑修长,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越发衬托出竹竿般的体型。他们行动敏捷,仪态如芭蕾舞般优雅,散发出倨傲轻蔑的神气。
    黝黑的天花板飘扬着轻柔浪漫的旋律,微型聚光灯的细小光点仿佛轻柔旋律的断音符。杰森沿着走道漫步闲逛,沿途打量着一具具人体模型,他摸摸模型身上的衣服质料,一副赞叹不已的模样。但这些动作只是为了掩饰他的茫然。这里是卡洛斯情报中心的重镇,是他内心困惑与焦虑的来源,他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呢?他抬头看看上面楼厅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中央有条走道把办公室分成两半。里面也有几个男男女女不经意地走来走去,就像楼下的那些人一样。他们会忽然停下脚步,和迎面碰上的同事开个玩笑,或是聊个几句。都是些闲聊鬼扯,整个店里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氛,在那些人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虎视眈眈的神情。他们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不久之前,一个外地来的杀手的脑袋上中了两枪,死在拉佩河滨大道上,死在一辆装甲运钞车的后车厢里,而卡洛斯在部署巴黎的全体手下当中,只有他能指认猎杀的目标。
    整个店的气氛和他所预期的完全相反,光是这点就令他感觉很不寻常了。他倒并没有预期在这里看到什么混乱场面。他完全没有这种念头,卡洛斯手下的杀手有强大的自制力,只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至少应该有些异样。但整个店里上上下下看不到一个紧张的表情,也没有一个人目露凶光,或有任何突兀的动作,他感觉不到任何戒备森严的气氛,或不寻常的迹象。这个名牌设计时装的世界依然散发着它独特的高雅气息,仿佛完全无视于那个足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的惊人事件。
    然而,某个角落里,有个人正在用那私人电话联络。那个人不但提到卡洛斯这个名字,并且还受命派出三个杀手继续追捕。那是个女人
    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她。她正从那座铺着地毯的楼梯上走下来。她身材高大,浑身散发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质,年华老去的脸上铺着浓妆,使她的表情更显冷漠。有个竹竿般瘦长的男店员走到她面前,拿了张售货单请她签名批准。她停下脚步,看看那张售货单,然后瞄向底下的楼面,瞄向珠宝展示柜旁那个紧张兮兮的中年人。她虽然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但她的眼神传达出的信息却很清楚。好吧,美国佬,把你要的玩意儿拿走,不过付钱快一点,要不然,下次再来就让你难堪了,或者,更要命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老婆。转瞬间,她已经通过眼神给那男人一点颜色了,冷漠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轻轻点个头,然后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她把男店员手上的铅笔拿过来,大笔一挥签了名。接着,她继续往楼下走,男店员跟在她后面,弯腰凑到前面继续跟她说话,显然是副拍马屁的模样。走到最底下,她转了个身,伸手捋了捋头上的几缕黑发,然后拍拍男店员的手腕,比了个手势表示感谢。
    那女人的眼神并不平静。他见过那种世故老练的眼神,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也许只差现在并非在苏黎世,只差那双眼睛前面没有一副金丝框眼镜。
    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正是他要找的人。接下来的问题是,要怎么接近她。接近她的第一个行动必须非常巧妙,就像邀请一位女士跳舞一样,必须恰到好处地创造一个充分的理由,引起她的注意。必须让她自己过来找他。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杰森吓了一跳,或者应该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角色扮演”这本身并没什么好惊讶的。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可以如此轻易地投入另一个角色,一个跟原来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几分钟前,他还摸着人体模型上的衣料,露出赞叹的表情,但此刻,他忽然摇身一变,眼神也变得挑剔起来。他把一件件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对着光源看看布料。他凝神专注地看着布料上的针织纹路,检查纽扣和纽扣孔,再用手指划过衣领,把衣领翻立起来,然后又立刻放掉,那副模样就像是一个名牌服饰行家、一个门槛很精的买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看到不符合自己品味的东西,很快就把它撇到一边。他惟一不看的是价格标签,显然对价钱毫不在意。
    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正看着他的方向,可是他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这时候,一个女店员朝他走去,直挺挺的身躯仿佛在地毯上飘浮,衣服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嘴里却说他宁愿自己慢慢看。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三具人体衣架旁边。那三具模型身上的,是全店最贵的名牌设计。他扬起眉毛,轻轻噘了一下嘴唇,一副赞叹的模样。他从两具模型中间斜眼瞄了一下柜台后面的女店员。她正和刚才过来找他的那位女店员嘀咕些什么,而对方却摇摇头,耸了耸肩。
    杰森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鼓起脸颊,慢慢吁了口气,眼睛在两具模型身上轮流瞄来瞄去,好像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选哪一件,而且,他根本没有看过价钱。看起来,这个人需要店里最内行的人来帮帮他了。没有任何一个老板抗拒得了这种顾客的吸引。那位女王般的女人拨拨她的头发,姿态优雅地绕过弯曲的走道,朝他走来。他的第一个行动成功了,邀舞的对象点头了,准备进舞池了。
    “先生,本店较好的产品似乎得到了您的青睐。”那个女人用英语对他说。这样的判断显然来自她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可以这么说,”杰森回答“你们这里倒是有些挺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多少还得花上点时间才找得到,是吧?”
    “先生,有眼光的顾客永远都会掂掂斤两,这是必然。当然,本店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同意。”
    “啊,你会说法语?”
    “一点点。还过得去。”
    “您是美国人吧?”
    “我很少去那里,”杰森说“你刚才说,你们这些衣服都是独家设计的吗?”
    “噢,是的。我们有位专属设计师。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勒内贝热龙。”
    杰森皱了皱眉头“没错,我知道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望,只可惜他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大红大紫过,对不对?”
    “他会红的,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每过一季时装秀,他的知名度都会与日俱增。几年前,他曾经给圣罗兰做过设计,后来换到纪梵希。有人说,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剪纸样的三流货色,您懂我的意思吗?”
    “好像不难懂。”
    “看看那些没品味的女人是怎么糟蹋他的!太丢脸了!他是最懂得尊重女性、欣赏女性的人。他懂得如何让女人变得更漂亮,而不是把她们塑造成丑丑的小男生,您了解吗?”
    “非常了解。”
    “有一天他一定会名扬四海,而他的创造力,那些人连边都摸不到。先生,您可以把这几件衣服当成未来的大师杰作。”
    “说得真好,这三件我都要了。我猜尺寸应该是十二号左右吧?”
    “没错,先生。当然,我们会为您修改到完全合身。”
    “我想不用了。我想,费拉角capferrat,法国沿海一旅游胜地。那边应该可以找得到不错的裁缝。”
    “那是一定。”那个女人很快就附和上。
    “还有”杰森迟疑了一下,忽然又皱起眉头“既然来了,为了节省时间,也许我应该再多挑几件相同款式、不同花色的衣服,但是要同一个系列,你觉得呢?”
    “先生,您真是太明智了。”
    “谢谢,你太客气了。我是从巴哈马bahamas,位于西印度群岛北部巴哈马群岛上的岛国,距离美国佛罗里达半岛东岸96公里。来的,飞机坐了很久,真够累人的。”
    “要不要到我们里面坐一下?”
    “老实说,我还想喝个一杯。”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先生,不知道您打算怎么付款?”
    “现金吧,”杰森心里明白,经典服饰店的这位老板一定巴不得马上把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换成白花花的钞票“用支票和银行账户,大概就像在森林里留下脚印一样,很麻烦。”
    “您不但眼光高人一等,而且智慧过人,”她那张冷漠的脸上又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神还是一样世故老练“对了,说到酒,麻烦您移驾到我的办公室去好吗?那边很安静,不会被打扰,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等我拿几件衣服上去给您评鉴。”
    “那太好了。”
    “先生,您预计的价位是多少?”
    “小姐,我要最好的。”
    “那当然,”说着,她伸出苍白的手“我叫雅克利娜拉维耶,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兼经理。”
    “谢谢你。”杰森跟她握了手,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他的表情在暗示她,等待会儿到了隐秘一点的地方,他就会好好介绍一下自己了,但不是现在。现在,钱就是他的身份。“到你的办公室去吗?我的办公室在好几千公里外,好像远了点。”
    “先生,请跟我来。”僵硬的笑容又出现了,仿佛覆盖在她脸上的那层冰裂开了一样。拉维耶小姐朝楼梯那边比了个手势。这个名牌服饰的世界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受到拉佩河滨大道的失败行动与死亡的干扰。
    这种现象令杰森隐隐地不安、困惑。他认定走在他旁边的这个女人就是执行格杀令的人。有一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对她下达命令,不服从命令,下场就是死亡,而一个小时前,她的行动被杰森的两颗子弹瓦解了。只是,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紧张的迹象,看不出她那精心梳理的发型有任何被手抓乱的迹象,看不出她那张雕像般的脸上有害怕到血色全无的迹象。然而,这个地方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人了。没有人像她一样有隐秘的办公室,有私人电话。等号的两边并不相等,看不出那种关联,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而,另一个等号两边却完全相等,这令他十分不安。
    他自己的等号。他真的就像变色龙一样。他的计谋奏效了。他现在已经深入敌营,而且,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被认出来。他的表演完美无缺,找不到破绽。他知道,他从前一定做过这种事,体验过类似的成就感。他仿佛正在穿越一座陌生的丛林,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单凭直觉就能找到方向,知道哪里有陷阱、知道该如何闪避。这只变色龙是个真正的行家。
    他们走到楼梯口,开始往上爬。右下方就是那个满头灰发的中年接线生。他穿着正式西装,头上戴着耳机,正朝着话筒悄悄讲话,一边说一边疲倦地点着头,仿佛想让电话那头的人安心,他们这个世界和平日一样,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走到第七格台阶的时候,杰森突然停下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那个人的背影仿佛似曾相识。后脑勺,颧骨的轮廓,一头稀疏的灰发稍微遮住了耳朵。他见过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是从前,他遗忘的过去。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记得一片漆黑还有闪光,爆炸,烟雾,狂风吹袭,然后是一片寂静,令人紧张的寂静。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又开始头痛起来?那个灰发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这时候,他开始慢慢转过身来。杰森赶快把脸撇开,避免和他正面相对。
    “先生,您好像注意到我们的总机台很特别,”拉维耶小姐说“这是我们经典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圣奥诺雷大道的其他店家都不一样。”
    “怎么说?”杰森问。他们继续上楼,杰森痛得猛眨眼睛。
    “如果有客人打电话到我们店来,他不会听到女孩子的声音,那种一听就让人觉得没什么大脑的声音。相反,他会听到跟他讲话的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男士在,而且这位男士对我们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好点子。”
    “许多男士都很喜欢我们这样的安排,”她说“尤其是,当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们打电话来订购的时候。先生,在我们这座丛林里是不会留下脚印的。”
    他们来到雅克利娜拉维耶宽敞的办公室里。看得出来,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位很有效率的主管,办公桌上堆着好几叠文件,墙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上贴着几张水彩画速写,其中几张上有又粗又黑的签名,有的则没有。墙上还挂着几幅裱了框的年度美女照片。那些美女最大的缺点就是那些张咧开的大嘴,冷漠的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就跟这间办公室的女主人一样。办公室里还弥漫着香水味,一种属于剽悍女人的气味,仿佛出没在这个角落里的是只年纪越来越大的母老虎。老虎在里面慢慢踱步,如果有人侵犯到它的地盘,或是它肚子饿了想饱餐一顿,它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攻击。不过,这女人很有纪律,思虑细密周延,她是深受卡洛斯器重的联络人。
    坐在总机台旁边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办公室里摆了好几种酒,她问他要喝什么。他选了白兰地。
    “请先坐一下,先生。等一下我会去找勒内来亲自为您服务,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话。”
    “你真是太周到了,不过,我相信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会满意的。我对品味有种直觉,我从这间办公室就可以感受到你的品味。办公室的气氛让我很自在。”
    “您真是太客气了。”
    “我客气一定是有原因的,”杰森说,他还是站着,没有坐下的意思“不用坐了,我想看看这些照片。我看到好几张熟面孔,但也算不上是朋友。照片上有几个人,我在巴哈马银行里见过好几次。”
    “那是必然的,”拉维耶说,她的口气显示出她也很熟悉这种流通金钱的渠道“我不会去太久的,马上就回来,先生。”
    当这位经典服饰店的合伙人飞快地走出办公室时,杰森心想,她当然也不愿意去太久。拉维耶小姐当然不会给这位疲惫又多金的豪客留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她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全店最贵的衣服都集中起来,搬到办公室来任君挑选。换句话说,如果这间办公室里有任何东西足以证明她就是卡洛斯的联络人,或是有任何杀手活动的蛛丝马迹,那么,他就必须赶快找到。而且,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应该就在办公桌上,或是办公桌附近。
    墙前有张豪华的办公椅,他在椅子后面晃来晃去,假装在看墙上的照片,但眼睛却紧盯着办公桌。桌上摆了些发票、收据和过期账单,还有语气强烈的催款函件,等着拉维耶签名。一本电话簿摊开在桌面上,那一页上面有四个名字。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四个名字都是公司名称,后面的括号里是联络人的姓名,职务头衔底下还划着线。他心里想,也许应该把那些公司的名称和联络人都背下来。他正打算再仔细看的时候,忽然瞥到一张编目卡的边缘。那张编目卡压在电话机下面,只露出边缘。再仔细一看,上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看起来很不明显,几乎无法辨认。那是一条透明胶带,贴在卡片边缘,以把卡片固定在桌面上。那条胶带看起来很新,应该是不久之前才被人贴上去的,就贴在那张厚厚的卡片和发亮的木头桌面上。胶带很干净,没有脏污斑点,边缘也没有卷曲,不像贴了很久的样子。
    直觉。
    杰森拿起电话机,移到旁边,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他的手感觉到铃声的震动,刺耳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看到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从走道那边跑过来,冲进办公室的门,于是他赶快把电话放回桌上。那个人忽然停住了,瞪着杰森露出狐疑的眼神,却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候,电话又响了,那个人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拿起话筒。
    “喂?”那个人问了一声,然后听着话筒没有出声,低头看着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他是个中年人,深棕色的皮肤,体型壮硕。从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年纪。他脸型瘦削,嘴唇很薄,一头茂密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梳理得非常整齐。当他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上时,手臂肌肉下的肌腱扭动了一下。他讲话时的口气很严厉。“她不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待会再打吧。”说完,他挂断电话,看着杰森“雅克利娜呢?”
    “麻烦你说慢一点,”杰森用英语说,假装不太会说法语“我的法语不太灵光。”
    “抱歉,”那个皮肤黝黑的人回答说“我要找拉维耶小姐。”
    “你是说老板吗?”
    “可以算是老板吧。她人在哪里?”
    “她去想办法让我多花点钱了。”杰森一边笑着说,一边把酒杯凑到嘴边。
    “哦,那么,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想先请教你是哪位?”
    那个人打量了杰森一眼“勒内贝热龙。”
    “噢,老天!”杰森惊讶地大喊起来“她跑出去就是为了要去找你。贝热龙先生,你实在太棒了。她说我应该把你设计的衣服当成是未来的大师杰作,”杰森又笑了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关系,我可能得发电报去巴哈马银行,请他们汇一大笔钱过来。”
    “先生,真是非常感激。很抱歉刚才这么粗鲁地闯进来。”
    “让你来接电话总比让我来接好。之前去学法语,老师们都认为我无可救药。”
    “顾客,厂商,全是一些鬼叫的白痴。先生,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您聊聊吗?”
    “我叫布里格斯,”杰森说,他也不清楚嘴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个名字,还是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查尔斯布里格斯。”
    “很高兴认识你,”贝热龙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很大“你刚才说雅克利娜跑去找我了吗?”
    “恐怕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去找她回来。”那位设计师快步走出办公室。
    杰森迅速跑到办公桌旁,眼睛盯着门口,手抓着电话。他把电话移到旁边,露出那张编目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看得出来一个是苏黎世的号码,另一个显然是巴黎的号码。
    本能。他猜对了。他只需要一小条透明胶带就可以察觉到蛛丝马迹。他盯着那两个号码,暗中背了下来,然后把电话移回原来的地方,从办公桌旁走开。
    他还没来得及远离办公桌,拉维耶小姐就已经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办公室,手上抱着六件衣服。“我刚才在楼梯上碰到勒内,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这些衣服选得太好了。他还告诉我,应该称呼您布里格斯先生。”
    “我本来要亲自跟你自我介绍的,”杰森说,他也对她笑了一下,对她刚才话里的责难之意做了回应“不过,你好像没问我。”
    “名字就像‘丛林里的脚印’,布里格斯先生。对了,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看!”她把衣服分开,小心翼翼一套一套分别放在几张椅子上。“我有把握,这些都是勒内先生带给我们的作品中最精彩的。”
    “带给你们?”杰森问“他不就在这里工作吗?”
    “哦,这只是一种比喻。他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走道的最里面,只不过,那里就像圣堂一样,每次一走进去我都会发抖。”
    “这些衣服实在太棒了。”杰森继续说,一边说一边走,依次看看椅子上的每一件衣服“不过,我可不想害他兴奋过度,我只想安慰他一下,所以,我拿这三件吧。”
    “选得好,布里格斯先生!”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三件跟刚才在楼下挑的那几件装在一起?”
    “没问题。她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她陪我是不错,但她跟小孩一样,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不管怎样,我常常不在家,有点冷落她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弥补一下。之所以送她去费拉角,这就是原因之一,”他笑了一下,拿出他的lv皮夹“可以给我发票吗?”
    “这些事有个女孩子在帮我打点。”拉维耶小姐在电话机旁边的室内对讲机上按了个按键。杰森仔细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应付她。要是她发现电话机有动过的痕迹,他就可以告诉她,刚才贝热龙帮她接了电话“要雅尼娜把五号柜台上的衣服,顺便连发票一起带过来。”说完,她站起来又说:“布里格斯先生,再来杯白兰地吗?”
    “好的,谢谢。”杰森把酒杯拿给她,她接过酒杯,走到吧台边。杰森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但他知道时机还没到。时机很快就会到的——等到他付了钱之后——但现在还不行。不过,他现在倒可以继续建立关系,从经典服饰店这位合伙人经理身上多套出一点情报。“那位老兄,贝热龙,”他说“你说他是你的专属设计师?”
    拉维耶转过来,手上端着酒杯“噢,没错。我们几乎就像一家人。”
    杰森从她手上接过白兰地,点点头表示谢谢,然后走过去,坐在办公桌前面的那张扶手椅上。“那倒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部署。”他随口漫无目的地说。
    这时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走进办公室,手上拿着那本发票。刚才在楼下时,就是她最先过来招呼他的。她按照拉维耶的指示,很快把金额填进去。接着,她把发票交给拉维耶,然后走过去取那些衣服,按照顺序整理好。拉维耶把发票捧起来请杰森过目。“这是发票。”她说。
    杰森摇摇头,表示懒得看了。“总共多少?”他问。
    “总共是两万六千法郎,先生。”这位合伙人兼经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也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就像一只大兀鹰。
    只不过,杰森完全无动于衷。他迅速从皮夹里抽出六张五千法郎的钞票,递给拉维耶。她点点头,然后把钱交给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店员。那位女店员手上抱着衣服,脸色苍白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们会把所有衣服都包装好,然后连同找钱一起送上来交给您,”说着,拉维耶走回她的办公桌,坐了下来“这么说来,接下来您就要出发去费拉角了,是吗?相信您一定会玩得很愉快。”
    他已经付过钱了,时机到了“我还要在巴黎待最后一晚,然后就回幼儿园去,”杰森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做个敬酒的动作,充满自嘲的意味。
    “是的,我好像听您提起过,您的朋友还相当年轻。”
    “我说的是,她像小孩一样。真的就像小孩一样。有她陪伴,感觉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
    “您一定很喜欢她吧?”拉维耶嘴巴里反驳着,手却不自觉地摸摸烫得很有型的头发,显然被杰森恭维得有点飘飘然了“看看您帮她买了这么漂亮——老实说——这么贵的东西。”
    “和她自己挑的东西比起来,这算是小儿科了。”
    “真的?”
    “她是我太太。说得更准确一点,我的第三任太太。在我们巴哈马那个地方,穿着打扮是不能马虎的。不过,不管在哪,我太太永远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我想也是,先生。”
    “谈到巴哈马,几分钟前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会问你贝热龙的事情。”
    “什么样的点子?”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太鲁莽了,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是。不过,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我喜欢说出来,既然贝热龙是你的专属设计师,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去我们那几个岛上开分店?”
    “你是说巴哈马群岛?”
    “还有南边的几个点,也许可以扩展到加勒比海沿岸。”
    “先生,光是圣奥诺雷的这家店,我们就快要忙不过来了!俗话说得好,没人照料的田地长不出麦子。”
    “根本不需要你亲自照料。跟你想像的不一样。这里找家特约店,那里找家特约店,独家专利设计,当地的店家可以拥有部分的经销权。只要找一两家流行女装店,慢慢扩展。当然,要很小心。”
    “那恐怕需要相当庞大的资金了,布里格斯先生。”
    “一开始需要花点钱,那是关键。你可以称为入场券。价钱是高了点,但还不至于高不可攀。想打进那些高级饭店和俱乐部,就要看你跟他们的管理高层关系有多好了。”
    “所以说,你认识那些人?”
    “关系好得很。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不过,我认为这个点子很有潜力。你的品牌很有特色。经典服饰巴黎店,大巴哈马店说不定还可以弄一家克尼尔湾caneelbay。店。”杰森把杯子里剩下的白兰地一口喝干。“也许你会认为我疯了,所以,你就当我们是闲聊吧,随便听听就好只不过,从前我也曾经心血来潮,想到一两个点子。我放手一搏,倒是赚了点钱。”
    “放手一搏?”雅克利娜拉维耶又伸手拨了拨头发。
    “我不随便把自己的点子告诉别人的,小姐,有什么好处我通常只留给自己。”
    “是的,这我懂。就像你说的,这个点子确实有潜力。”
    “确实有潜力。当然,我倒是想听听,你和贝热龙之间有怎样的协定。”
    “我会跟你说明的,布里格斯先生。”
    “这样吧,”杰森说“要是你有空,我们出去喝杯酒,吃个饭,好好聊一聊。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夜了。”
    “而且你更喜欢和成熟的女性在一起。”雅克利娜拉维耶说,冷冷的脸上又露出笑容,眼睛下面两块雪白的妆像冰一样同时裂开。
    “没错,女士。”
    “我来安排。”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电话。
    电话。卡洛斯。
    他会消灭她,杰森想。必要的时候杀了她。他会查出真相的。
    玛莉已经到了沃吉亚街的电信中心。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朝电话亭挤去。她刚才已经在莫里斯饭店定了一个房间,把公文包交给柜台保管。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二十二分钟。后来,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空荡荡的墙壁,心里一直想着杰森,她回想过去那疯狂的八天,回想自己被卷进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异常的内心世界。杰森的世界。杰森伯恩,心思细腻,满怀恐惧,茫然迷惑。这个人内心潜藏着无穷的暴力,然而,却又那么悲天悯人。此外,他还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足以和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抗衡搏斗。她深爱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在哪里学到这一身本事,有办法在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挣扎求生?巴黎,马塞,苏黎世甚至在那遥远的东方。他和远东地区到底有什么关联?他为什么会懂那里的语言?那究竟是哪些国家的语言?或者,哪一国的语言?
    tao。
    chesah。
    tamquan。
    对她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然而,她了解杰森伯恩,或者应该说,她了解那个名叫杰森伯恩的男人。她知道他有一颗高贵正直的心,她绝对信得过他。噢,老天,她是多么爱他!
    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卡洛斯。这个人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够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房间里对自己大吼。接着,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她看着杰森做了无数次的事。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这样的肢体动作可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或者,能够让她穿透那重重迷雾。
    加拿大。她得赶快跟渥太华那边联络。彼得死了——被人谋杀了。她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龌龊,竟然还要隐匿他的死讯。这样做实在没道理,她坚决反对,因为彼得也是个高贵正直的人,而且,他被一群邪恶的人杀害了。如果他们不告诉她为什么,那么,她就要亲自揭露他的死讯,揭露那件谋杀案。她会对着全世界大喊,她知道!我们要采取行动!
    于是,她走出莫里斯饭店,坐出租车来到沃吉亚街,她要打电话去渥太华。此刻,她站在电话亭外,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手上那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被她扭成一团。电话铃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把手上揉烂的香烟甩掉。
    电话响了。她迅速打开玻璃门,冲了进去。
    “艾伦,是你吗?”
    “是我。”他回答得简单干脆。
    “艾伦,究竟怎么回事?彼得被谋杀了,可是报纸上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电视也没报道!恐怕连大使馆也完全不知情!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也一样。”
    “什么?那是彼得啊!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听着,艾伦”
    “不!”他粗暴地打断她“该听清楚的人是你。赶快离开巴黎,现在马上走!你马上搭下一班直航班机回来。如果有什么问题,大使馆会帮你解决,不过你只能找大使本人,听懂了吗?”
    “不!”玛莉圣雅各大吼“我搞不懂!彼得被杀了,竟然没有人在乎!你们只会跟我打官腔!不要被牵扯进去。老天,不要被牵扯进去!”
    “玛莉,不要管这件事!”
    “不要管什么事?你根本就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我看你最好”“我不能说!”艾伦忽然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上头交代叫我这么跟你说。”
    “谁交代的?”
    “不要问这个。”
    “我就是要问!”
    “玛莉,你听我说。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回家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二个小时,等你打电话来。你要弄清楚,叫你回来可不是建议,这是加拿大政府的命令!你马上回来。”
    “命令?难道你不用跟我解释吗?”
    “命令就是命令我只能说这么多。他们要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们要把他孤立起来就这么回事。”
    “很抱歉,艾伦!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再见!”她用力把话筒一挂,然后抓住自己的手,想止住颤抖。噢!老天!她实在太爱他了可是,他们竟然要杀他。杰森,我的杰森,他们要杀你。为什么?
    那个穿着老式西装的中年人坐在总机台旁。他把红色的开关切掉,把所有线路切断,这样一来,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就只能听见忙音了。他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把线路切断,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把脑海中那些空洞虚假的客套话清一清。在前面那几十分钟里,他一直重复着那些无聊的话。每次他接到那种讨厌的电话之后,他就觉得必须把线路切断一下,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他刚才又接了一通那种电话,是个国会议员的太太打来的。她在店里买了一批东西,金额非常吓人,于是,她要求店里把那笔消费拆成几笔账,以免被她先生发现。真受够了!他需要休息个几分钟,让自己喘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讽刺。也不过就几年前,曾经有人坐在这样的总机台里帮他接电话。当时,他在西贡有家公司,在湄公河三角洲有一大片农场,里头还有联络室。有人就在办公室和联络室里帮他接电话。然而,现在他却在圣奥诺雷大道上,在一个弥漫着香水味的地方,坐在别人的总机台里接电话。有位英国诗人说得好:沧海桑田人世无常,没有一种哲学思想可以将其囊括其中。
    这时候,他听到楼梯那边有人在笑,于是抬头看看。雅克利娜今天要提早走了,显然又是哪个和她熟悉的大人物或大财主上门找她来了。毫无疑问,雅克利娜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能把黄金从警卫森严的金矿里偷出来,甚至把钻石从戴比尔斯集团里偷出来。他看不到她旁边那个人。那个人走在雅克利娜的另一边,头转向别处,样子有点奇怪。
    然而,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看见他了。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那种震撼仿佛惊天动地的爆炸。这位灰发的接线生突然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他已经多少年没看到那张脸,没看到那个人的头了。当时,他们几乎总是置身黑暗中,在黑夜里行动在黑夜里死亡。
    噢!我的天!是他!那是千里之外生死存亡边界的一场噩梦。就是他!
    那个灰发人立刻从总机台后面跳起来,仿佛中邪了一般。他飞快地拔掉头上的耳机话筒,摔到地板上,话筒发出喀喇一声巨响。这时候,总机控制面板上的灯突然亮起来,有人打电话进来,接不上线,耳机里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嗡嗡声。那个中年人从总机台上跑下来,一路飞快地闪过店里的客人,朝走道那边跑过去,他想看清楚一点。他要仔细看看雅克利娜拉维耶旁边那个魔鬼护花使者。那个魔鬼是杀手——据他所知,举世无双的杀手。他们说过他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就是那个人。
    他终于看清楚他们两个人了。看见他了。他们正沿着中央走道走向门口。他必须把他们拦下来,把她拦下来!可是,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大喊大叫,是必死无疑的。转瞬间就会有颗子弹射穿他的脑袋。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把门拉开,很有礼貌地请女士先走,走到人行道上。灰发人从他藏身的地方冲出来,跨过横向走道,冲到前面的窗口。他在街上招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此刻,他正打开车门,比了个手势要雅克利娜先上车。噢,老天!她要走了!
    那个中年人猛一转身,飞快地冲向楼梯,一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两个顾客和一个女店员,把客人吓了一跳。他粗暴地把他们推开,冲上楼梯,沿着走道穿越整间办公室,冲向工作室开着的门。
    “勒内!勒内!”他闯进工作室里大喊。
    贝热龙坐在绘图桌前面抬起头来看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那个和雅克利娜在一起的人!他是谁?他来这里多久了?”
    “哦?他可能是美国人,”设计师说“他叫布里格斯,一头大肥羊。今天他让我们进账不少。”
    “他们去哪里?”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出去了。”
    “她和他一起走了!”
    “我们的雅克利娜又在施展她的外交手腕笼络客户了,不是吗?她眼光好得很。”
    “赶快把他们找出来!赶快找到她人!”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他会杀她!”
    “你说什么?”
    “是他!我敢发誓!那个人就是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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