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巴特勒是个典型南方淑媛。徐缓、柔美的声音及慵懒、优雅的举止,掩饰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活力和才干。淑女们一生下来就被培育当摆设,当个富有同情心和魅力的听众,当个楚楚可怜、爱赞美别人、脑袋空空的木头美人。她们也被培育担负起管理大家庭里纷杂费神的琐事,及人数众多又经常明争暗斗的仆役等吃力工作——要做到女主人一面忙着丝线配色的精巧绣花活儿,一面把屋子、花园、厨房、下人管得井井有序。
    当战争的浩劫使下人从三四十名减到只剩一两名时,加诸女人身上的要求呈指数倍增,而对她们的期望却仍然没变。倾圮的房屋里,仍得继续招待客人,安顿家人,窗户必须擦得干净明亮,铜制品必须擦得光耀夺目,客厅里坐着一位穿戴整齐、泰然自若、多才多艺的女主人。
    这点南方淑媛好歹都做到了。
    埃莉诺以温婉的辞汇、清香的茶水抚慰斯佳丽,询问宝莲对客厅内新摆了写字桌的意见,也让宝莲受宠若惊,又请尤拉莉品尝海绵蛋糕,并问她香草精是否够浓,这也让尤拉莉喜不自胜。她还轻声细语地吩咐管家马尼哥,让他带着使女西莉和斯佳丽的使女,将斯佳丽的行李从姨妈家搬回瑞特住的那间面向花园的大卧室里。
    不到十分钟,一切就都处理得妥妥贴贴,令斯佳丽感动得说不出话、她毫无自尊受损的感觉,埃莉诺巴特勒家宁静的生活节奏,也未受干扰。斯佳丽仿佛又回到仰仗母亲全能的爱护、不受任何伤害的少女时代。
    斯佳丽透过钦慕、模糊的泪眼凝视埃莉诺。这就是她要做的人,她全心想做一个像她母亲,像埃莉诺巴特勒这样的贤德淑女。埃伦奥哈拉在世时就教导她做个淑女,并有一套方法,力求做到。我现在做得到了,斯佳丽告诉自己。我会弥补所有过错,我会让母亲为我感到骄傲。
    小时候,黑妈妈对她说天堂到处是一片像羽毛大床垫般的云堆,天使就睡在上面,从天空的隙缝里往下张望凡人的生活自娱。甚至母亲去世后,斯佳丽还怀着稚气的不安,坚信埃伦一直都忧心仲忡地在观察她。
    现在我会做得更好,斯佳丽暗地向母亲许愿。埃莉诺慈爱的欢迎热忱,暂时使她忘了瞧见北佬兵时充满疑惧和回忆的恶劣心情。甚至也消除了她决定追随瑞特来查尔靳顿时隐隐作祟的焦虑。她感到安全,有人爱,压不垮,任何事都难部不倒她。她一定会的。她一定会再次赢回瑞特的爱。一定会成为埃伦心目中真正的淑女。一定会受到每个人的钦佩、敬重和爱护。她洱电下会孤独了,永远不会。
    宝莲关上紫檀桌最后一个镶象牙的小抽屉时,尤拉莉慌忙吞下最后一片蛋糕,埃莉诺巴特勒起身,拉着斯佳丽起来。她说“早上我得去鞋匠那边拿靴子、我想带断佳丽一块去,顺便带她逛逛帝王街。女人得在熟悉各式商店后,才会觉得安适自在。你们要不要也一道去?”
    听到两位姨妈的婉拒,斯佳丽松了一大口气。她想独占已特勒老太太。
    在暖和的冬日阳光下漫步到查尔斯顿的店家,真是人间一大享受。
    帝王街充满惊奇与乐趣。商店一家紧挨着一家,绸缎呢绒、五金、皮靴、烟草、雪茄、帽子、珠宝、瓷器、种予、药品、酒类、书籍、手套、糖果——看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帝工街买到。购物顾客也不少,数十辆别致的轻便马车、敞篷马车上坐着穿制服的马车夫及打扮人时的乘客。查尔斯顿丝毫没有她记忆中和所担心的那么可怕。它的面积比亚特兰大大得多,也繁忙得多。一点也嗅不出经济大恐慌的威胁。
    不巧的是,瑞特的母亲川乎不把五彩缤纷、兴奋繁忙的景象放在眼里。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摆满驼鸟羽毛和彩色纸扇的橱窗。过马路时,也不向停下马车免得撞到她的女人道谢。两位姨妈的话闪入她脑海:查尔斯顿的马车全被北佬、提包客和叛贼抢去用了。她对这帮专靠南方战败之机发财致富的秃鹰感到一阵愤怒。她跟着巴特勒老太太一走进皮靴店,店主人即刻将衣着华丽的顾客交给年轻助手,急急忙忙走向瑞特的母亲跟前,斯佳丽看了心情才好转一些;在查尔斯顿能同一个顽固派人士在一起,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热诚希望梅里韦瑟太太或艾尔辛太太能在这儿看见她。
    “我有几双靴子要换底,布拉克斯顿先生,”埃莉诺说“顺便向我的儿媳妇介绍在哪里可以买到上好的鞋子,又可以得到最好的服务。斯“佳丽,亲爱的,这些年来,布拉克斯顿先生一直很照顾我,他也会一样亲切的对待你。”
    “那是我的荣幸,夫人。”布拉克斯顿先生文雅地弯身鞠躬。
    “你好,布拉克斯顿先生,谢谢你了,”斯佳丽仪态万方地答道。“我今天想买一双靴子。”她拉起裙摆,露出纤小的皮鞋。“适合在城里步行的。”她骄傲他说。再不会有人把她看做马车阶级的叛贼了。
    布拉克斯顿先生从口袋掏出洁白的手帕,擦拭着两张一尘不染的椅垫。“两位女士请”他跑到铺子后面的帘子里,埃莉诺就凑近斯佳丽,在她耳边悄悄说“等他蹲下来让你试靴子时,仔细看他的头发。那是他用鞋油染的”斯佳丽一看,巴特勒老太太果然说得不错,特别是回头又望见埃莉诺那双黑眼睛眨眨,表示心照不宣,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勉强忍住笑。
    婆媳俩一踏出店门,她便忍俊不住“你不该告诉我的,埃莉诺小姐。
    我差点当场出洋相。”
    巴特勒老太太安详地微笑。“以后再碰到他,你很容易一眼认出他。”她说。“我们现在到昂斯楼吃一客冰淇淋去。那里有个堂倌酿的私酒是全南卡罗来纳最棒的,我要买两、三夸脱回去浇水果蛋糕。那里的冰淇淋也棒透了。”
    “埃莉诺小姐!”
    “亲爱的,白兰地换不到爱情,金钱也换不到。我们都得尽力而为,不是吗?黑市交易不也相当刺激吗?”
    斯佳丽心想,她一点也不责怪瑞特敬爱他母亲。
    埃莉诺巴特勒继续引导斯佳丽进入查尔斯顿的内心生活,带她去花式绸布店买一匹白布。(柜台后面那女人曾用尖利的毛线棒针刺穿丈夫的心脏,但是法官鉴于大家见她常年鼻青脸肿的佐证,于是裁定她丈夫是在酒醉跌倒时碰巧被棒针戮死。)还到药剂师那儿买了一些金缕梅皮止痛水。(可怜的老药剂师,因为有深度近视,有一回竟然轻信。
    只浸在酒精里的热带鱼是美人鱼,花了一笔冤枉钱买回家。要买贞小的药,就应该到百老街买,我这就带你上瞧瞧。)当埃莉诺说该回家时,斯佳丽大失所望。她记不得有过如此外心的日子,差点开口要求埃莉诺多逛几家店铺再走。“我想我们还是搭轨道马车回市中心好了,”巴特勒老太太说。“我觉得有点累。”斯佳丽顿时担起心来,难道埃莉诺苍白的脸色是疾病的征兆,而不是女士们护之如宝的天生白皙?她扶着婆婆的胳膊时踏上漆着黄绿颜色的车厢,护着老妇人坐人柳条椅座。万一瑞特的母亲出了任何差错,瑞特可不会原谅她。连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马车缓缓在轨道上滑动,她用眼角看着巴特勒老太太,察觉不出任何不适的症状。埃莉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着她们再一起出来逛商店的事。“明天我们去市场,你可以碰到你应该认识的每一个人。那地方也是块能听到种种小道消息的传统场所。真正有趣的事在报纸上是看不到的。”
    马车颠簸着拐向左方,驶过一个街区,停在十字路口前。斯佳丽喘了口气。她从埃莉诺身边那扇敞开的窗口看见一名肩扛来福枪,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在一道廊柱阴影下走过。“北佬。”她悄声道。
    巴特勒老太太顺着斯佳丽的目光望出去。“没错。佐治亚摆脱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可我们被占领的时间太长了,人们简直不再去注意他们。到明年二月就满十年了。十年里你几乎样样都习惯了。”
    “我对他们永远都看不惯,”斯佳丽低声说。“永远都不。”
    暮地,一个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原来是她们上面哪儿一座大钟的报时声。马车驶人路口,拐向右。
    “一点钟了,”巴特勒老太太说。“原来已逛了一早上,难怪我觉得累。”身后的钟乐声响过后,又出现了一声钟响。“那是每一个查尔斯顿人的钟,”埃莉诺巴特勒说“钟就安置在圣米迎勒教堂的尖塔上。报出我们的生辰和死时。”
    斯佳丽凝神望着一路经过的高宅与围墙内的花园一律都带着战争遗留的伤痕。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破落的迹象到处可见:油漆剥落,钉着板条的破窗子,精工细琢的铁阳台和铁门,不是生锈就是豁裂变形。路旁的大树也没逃过劫难,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而不得不换栽枝干纤细的新树。该死的北佬!
    然而照在铜门把上闪亮的阳光仍和往常一样耀眼,花园围墙也关不住花香。查尔斯顿人有创业精神,她自忖。他们决不屈服。
    到了会议街底,就是最后一站,她扶已特勒老太太下车。前方有个公园,草坪修剪得又短又齐,闪亮的白色走道汇聚在刚上过漆的圆形露天音乐台四周,音乐台的顶棚闪闪发光,像塔顶。过了公园就是港口了。海水的咸味扑鼻。公园内棕桐树的剑形叶片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披挂在伤痕累累的槲栎树干上的细长轻柔的铁兰迎风飘舞。扎着头巾的黑人保姆坐在长椅上,盯着孩子们奔跑,滚铁环、扔球。
    “斯佳丽,请你原谅,我知道不该问,却不能不问。”巴特勒老太太脸颊冒出两朵红晕。
    “什么事,埃莉诺小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我去替你拿什么东西?坐下来吧!”
    “不!不!我好得很。只是心里憋不住,很想知道你和瑞特有没有考虑过再生个小孩?我很了解你失去美蓝的那种悲恸心情,生怕又尝到这苦头”“小孩”斯佳丽的声音逐渐消失。巴特勒老太太已经洞悉她的心事不成?她巴望能尽快怀孕。这样瑞特就不会再打发她走了。她知道瑞特爱儿如命,如果能为他生一个,他就能跟她白头到老。她满怀真诚地开口了。
    “埃莉诺小姐,我渴望有个小孩的心愿,远远胜过世上一切。”
    “感激老天!”巴特勒老太太说“我老早就等着再当祖母了。瑞特第一次带美蓝来看我的时候,我兴奋得无法自制,把她抱得死紧,差点把她闷死。不瞒你说,玛格丽特——我另一个儿子的妻子,今天你会见到她——可怜的玛格丽特无法生育。还有罗斯玛丽瑞特的妹妹我很担心她会找不到结婚的对象。”
    斯佳丽拼命在动脑筋,把瑞特家的人一个个掂量一下,看看他们对自己的利害关系如何。罗斯玛丽可是个难对付的人。老处女一向都很讨人厌。不过另一个兄弟——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拉斯。拉斯是个男人,而她迷惑男人的本事,一向无往不利。无法生育的玛格丽特可不值得操心。她对瑞特也不见得有任何影响。乱弹琴!他们哪一个都不跟她相干。瑞特热爱的是他母亲,而他母亲要他们在一起,生上一两个娃娃,生他个一打。这下瑞特就非把她接回去不可了。
    斯佳丽赶快在巴特勒老太太脸颊吻了一下。“我很想要个小孩,埃莉诺小姐,我们俩一起来说服瑞特。”
    “你让我觉得非常快乐,斯佳丽。我们回家吧!转个弯就到了。吃饭前我想先休息片刻。今儿下午我那个委员会要在我家里聚会,我需要头脑清醒,希望你能一起来,喝杯茶也好。玛格丽特也来。我不强迫你,不过你感兴趣的话,那当然最好了。我们这次为了替南部邦联孤儿寡妇之家筹募基金,准备办一场蛋糕和手工艺品的义卖活动。”
    活见鬼!这些南方淑媛全都是一个样儿吗?跟亚特兰大没两样,总是南部邦联这个南部邦联那个的。她们难道就不能认清战争已经结束,该继续过她们的日子吗?斯佳丽顿时头疼了起来。脚步微颠,但马上又恢复平稳,赶上巴特勒老太太。不,她要出席她们委员会的聚会,假如她们请她帮忙,她也会替委员会工作。决不重犯在亚特兰大所犯的错误。决不再被排除在外,受寂寞的煎熬。就算要她穿绣上星星和杠杠旗帜的紧身内衣,也无怨言。
    “听起来很不错,”她说“以前我在亚特兰大总是抽不出时间做份外事,总觉得有点遗憾。我的前夫弗兰克肯尼迪留下一份不小的生意给我们的小女儿。我觉得有责任替她经管。”
    这一说总该可以把瑞特编排的那番话交代过去了吧。
    埃莉诺巴特勒会意地点点头。斯佳丽急忙垂下眼睛,掩住喜悦的眼神。
    趁巴特勒老太太休息的空档,斯佳丽在屋中到处乱走。她急匆匆下楼,看看瑞特忙碌奔波为他母亲从北佬手中买回什么东西。
    这地方在斯佳丽眼里看上去简直空荡荡的。凭她受的那点教育,根本欣赏不了瑞特刻意追求的完美。二楼,大客厅套间内摆着精美的沙发、桌椅,实用而美观。但斯佳丽只欣赏到缎面椅垫的质地高贵和木器家具的光可鉴人,丝毫没有体会出空间安排的美感。她个人比较喜爱那间小玩牌室。里面的桌椅填满了空间,而且,她又爱玩牌。
    底层的餐厅就她看来只是餐厅而已;斯佳丽从未听过海普怀特这名字。藏书室只是个堆书的地方,乏善可陈。她最中意幽深的门廊,因为天气很暖和,俯瞰港湾,低空盘旋的海鸟及点点帆影,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直上云霄似的。斯佳丽一辈子都生长在内陆,发现辽阔的海面竟充满说不出的异国风情。空气非常舒爽!闻了也提高她的食欲。
    如果埃莉诺小姐休息够了,斯佳丽很乐意与她共餐。
    “到游廊上喝杯咖啡好吗,斯佳丽?”两个人用过点心后,埃莉诺巴特勒问。“我们可能也只能待一会儿,天气好像要变了。”
    “哦,好啊,我非常愿意。”这顿饭虽然吃得很满意,但是她仍然感到坐立不安,几乎有点拘束。外面一定要好得多。
    她随巴特勒老太太到二楼游廊上。她乍一想,哎唷!天气真的是变了!比饭前我待在这里时,凉了许多。来杯热腾腾的咖啡,味道一定好极了。
    她忙不迭将整杯咖啡灌入肚,正待开口要第二杯时!埃莉诺巴特勒笑着指指街上。“我那委员会的人来了,”她说“到哪儿我都听得出这种声音。”
    斯佳丽听到小铃铛的玎铛声,就跑到临街的栏杆去看。
    一对马拖着有四个黄辐轮子的深绿色轿式马车,式样很漂亮,朝这个方向驶近。轮子发出银色闪光,和轻快的可玛声。马车渐渐减慢速度,在屋前刹住。斯佳丽看见了铃铛,原来是系在小皮带上的雪橇铃,小皮带就绕在黄辐上。她从没看过那种东西。也没见过谁像坐在车前高座上那样的马车夫。驾车的竟是个女的,身穿暗褐色骑马装,戴着黄手套。半坐半站,使尽全力拉紧绥绳,脸虽丑,却毅力十足,活像一只穿得漂漂亮亮的猴子。
    马车门一开,就走出一位笑呵呵的年轻人。年轻人站在上马台上。
    他伸出手来。一位胖女士拉住这手跨下马车。她脸上也是笑盈盈的。
    接着,他又扶下另一个年纪较轻、脸上堆满笑容的女人。“进屋去吧!
    亲爱的,”巴特勒老太太说“帮我准备茶点。”斯佳丽忙不迭随她下楼,心里痒痒的,不胜激动。多怪的一群人啊!埃莉诺小姐的这个委员会必定不同于亚特兰大的那群三姑六婆。他们从哪儿找来那个母猴样儿的驾车人?那个男人是谁?男人可不干烘焙义卖蛋糕这档事。他的长相还相当不赖。斯佳丽在一面镜子前停步,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好像有些发抖,爱玛,”巴特勒老太太和胖女人贴了贴面颊,贴了一面又贴一面。“赶快喝杯茶暖暖身。不过先让我来介绍瑞特的太太斯佳丽。”
    “坐这一趟马车,一杯茶还不够平定我紧张的神经,埃莉诺。”她伸出手来。“你好,斯佳丽。我叫爱玛安森,或者应该说是爱玛安森的一把老骨头比较贴切。”
    埃莉诺拥抱了较年轻的女人后,介绍她与斯佳丽认识。“亲爱的,这位是拉斯的太大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这位是斯佳丽。”
    玛格丽特巴特勒是个白哲的金发美女,迷人的蓝宝石眼睛压倒了瘦削苍白的脸蛋。微笑时,双眼四周露出网状般深刻、早熟的鱼鳞纹。
    “很高兴终于认识你,”她握着斯佳丽两手,亲了亲她的脸颊说。“我一直希望有个姐妹,而妯娌就和姐妹一样亲。希望你和瑞特能抽空到我家吃顿饭。拉斯也很想见你。”
    “我很乐意,玛格丽特,我相信瑞特也一样。”斯佳丽说。她露出了笑容,心中暗想,这句话要是真的,该有多好!谁说得准瑞特是不是肯陪她同往他弟弟家或其他地方?不过要瑞特对他的家人说不,并非易事。而且埃莉诺小姐和玛格丽特是站在她一边的。斯佳丽回玛格丽特一吻。
    “斯佳丽,”巴特勒老太太说“过来见见莎莉布鲁顿。”
    “还有爱德华柯柏,”一个男声补充道。“别剥夺我亲吻巴特勒太太玉手的机会,埃莉诺,我已经被她迷住了。”
    “慢慢来,爱德华,”巴特勒老太太说。“你们年轻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斯佳丽正眼也不看爱德华柯柏一下,对他的甜言蜜语根本没有反应。虽然她竭力不想盯着那个猴脸相的驾车人莎莉布鲁顿看,可是还是情不自禁地盯着。
    年过四十的莎莉外形娇小长得像个瘦小、活力充沛的小男孩,脸蛋活像猴脸。面对斯佳丽无礼的盯视,她一点也不在意。莎莉可看惯了。她很早,很早就适应自己这副异常的丑相,她不拘习俗的言行,常令不认识或初见面的陌生人大感震惊。这会几她走向斯佳丽,拖在身后的裙摆像条棕色小河。“亲爱的巴特勒太太,你一定会认为我们像发情的野兔一般疯狂吧!事实上——也许听来乏味——有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可以解释我们这次——呃,怎么说呢?——戏剧性的到来。我是本地唯一没被抢走马车的人,而且也雇不到一个马车夫。因为他们不肯接送我那些没钱的朋友,可我偏要接送。雇一个,几乎马上辞一个,所以我只好不雇人了。我丈夫忙其他事的时候,我就亲自驾车。”她将小手放在斯佳丽的臂上,仰头看着斯佳丽的脸。“现在我请问你,这个说法合不合理?”
    斯佳丽好不容易才开得了口说:“合理。”
    “莎莉,不要这样耍弄可怜的斯佳丽。”埃莉诺巴特勒说。“她能说什么?还有什么话就跟她说吧!”
    莎莉耸了耸肩,咧嘴笑道。“我想你婆婆指的是我的铃铛。好家伙!事情是这样的,我驾车的功夫吓坏人。所以每当我驾车出门,我那个博爱心肠的丈夫就要我在车上系铃挡,预先警告路人让道。”
    “活像躲麻风病人。”安森太太说。
    “我才不理会你说什么呢。”莎莉摆出一副自尊受伤的样子。她对斯佳丽一笑,那副真心诚意的笑容让斯佳丽感到很温暖。“我真诚希望,”她说“不管你看到的脸有多丑,你随时需要马车,都可以来找我。”
    “谢谢,你心地真好,布鲁顿太太。”
    “哪里的话。老实说,我喜欢驾着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把叛贼和提包客吓得四处逃窜。对不起,占用你这么多时间,容我在爱德华柯柏气死之前介绍他”对爱德华的大献殷勤,斯佳丽不由在嘴角露出迷人的酒窝,佯装难为情,一面却使个眼色暗示他再多赞美一些。“哎呀,柯柏先生,”她开口道“你再这样恭维下去,听得我都快飘飘欲仙了。我只是一个从佐治亚州克莱顿县来的乡下姑娘,哪懂得应付像你这样通达世故的查尔斯顿男人埃”“埃莉诺小姐,请见谅!”斯佳丽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转身一看,吓得倒抽口气。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一头亮光光的棕发,柔和的棕色眼睛上方有一个寡妇相的v形发尖。“很抱歉来晚了,”小女孩继续说,柔和的声音有些喘不过气。她身穿一件镶有白色亚麻衣领和袖口的棕色衣裳,头戴一顶过时的棕色丝软帽。
    女孩看起来活像当初头一次见面的玫荔,斯佳丽自忖。像一只温驯的小棕鸟。她会不会是玫荔的表亲?怎么从没听说汉密顿家在查尔斯顿有任何亲戚。
    “一点也不晚,安妮,”埃莉诺巴特勒说“决进来喝点热茶,看你都快冻僵了。”
    安妮露出感激的微笑。“起风了,乌云飘得很快。还好我比这场雨早到了几步你们好,爱玛小姐,莎莉小姐,玛格丽特,柯柏先生——”她住了口,双唇微启,两眼看着斯佳丽。“你好,我想我们没见过面吧,我叫安妮汉普顿。”
    埃莉诺巴特勒手端一杯热腾腾的茶,赶到女孩身边。“我真没礼貌,竟然只顾着弄茶,忘了向你介绍我儿媳妇斯佳丽。来,安妮,马上把这杯茶喝了。看你苍白得像鬼似的斯佳丽,安妮是南部邦联之家的老成员。去年才从学校毕业,目前在那儿教书。安妮汉普顿——斯佳丽巴特勒。”
    “你好,巴特勒太太。”安妮伸出冰冷的小手。斯佳丽握在暖烘烘的手心中,才发觉安妮的手在颤抖。
    “叫我斯佳丽好了。”她说。
    “谢谢你斯佳丽,叫我安妮好了。”
    “要喝茶吗,斯佳丽?”
    “谢谢你,埃莉诺小姐。”她赶紧接过杯子,乐得摆脱瞧着安妮时那股慌乱感。她是玫荔的化身。都是那么娇弱,那么胆小,那么温柔,我一眼就看出她们的相似之处。她替南部邦联之家服务,必定是孤儿。
    玫荔也是孤儿。哦!玫荔,我好怀念你埃窗外天色渐暗。埃莉诺巴特勒请斯佳丽喝完茶就把窗帘拉上。
    她刚拉好最后一扇窗户的帘子就听得远处雷声隆隆,雨水僻僻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
    “现在开会了,”埃莉诺小姐说。“有好多事要办。大家请就座。玛格丽特,请你递送茶点和三明治好吗?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因饿肚子而分心。爱玛,请你继续为大家倒茶吧!我会摇铃让人添热水。”
    “我去拿,埃莉诺小姐。”安妮说。
    “不用了,亲爱的,这里需要你。斯佳丽,麻烦拉一下那根铃索。
    好,各位女士先生,第一桩事情就非常令人兴奋。我收到波士顿一位女士寄来一张巨额支票。这我们该如何处理?”
    “把支票撕烂,再把碎片寄还给她。”
    “爱玛!你头脑清醒吗?我们能筹多少就算多少。何况捐赠人还是佩辛斯贝多福太太。你总记得她吧。往常我们几乎每年都会在萨拉托加见到他们夫妇。”
    “联邦军里不是有个贝多福将军吗?”
    “没有。我们南军里倒是有位内森贝多福福雷斯特将军。”
    “最优秀的一位骑兵。”爱德华说。
    “我想拉斯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爱德华。”玛格丽特。巴特勒啪地一声放下一盘奶油面包。“不过,他毕竟在李将军骑兵队里。”
    斯佳丽又拉了拉铃。真该死!难道南方人一见面就非得重新打内战吗?就算钱是北军格兰特将军的,那又有什么关系?钱就是钱,哪儿有钱你就拿着呗。
    “别争了!”莎莉布鲁顿挥舞着白餐巾。“给安妮一个机会,她有话要说。”
    安妮的眼睛激动得发亮。“我教九个小女孩读书识字,却只有一本教科书。假如林肯的阴魂出现,给钱让我们买书,我——我也会亲吻他!”
    说得对!斯佳丽默默为安妮打气。她瞧瞧其他女人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爱德华柯柏却与众不同。怎么,难道他爱上她了不成,她心想。瞧他凝视安妮的那副德性,准没错。而安妮压根儿没注意到他,根本不知道他正像个白痴一样暗恋着她。也许我该跟她说去。如果她喜欢瘦个儿、神色恍惚的男人,他算是相当有魅力的。想起来,阿希礼不也是这样的男人吗?
    斯佳丽看到莎莉布鲁顿也在看爱德华,两人目光相遇时,不由得体地相互一笑。
    “那么一致通过了吧?”埃莉诺问“爱玛?”
    “通过。书比仇恨更重要。我刚刚大感情用事了。一定是没水了。
    有人要去提热水吗?”
    斯佳丽又拉了一次铃。也许铃坏了,是不是该去厨房告诉下人?
    她正想从角落里起身,只见门开了。
    “你拉铃添茶吗,巴特勒老太太?”瑞特用脚推开门,双手捧着大银盘,端来了一套亮晶晶的茶壶、碗、糖罐、牛奶壶、滤网和三个茶叶罐。
    “要印度茶、中国茶还是菊花茶?”他对自己所带来的意外惊喜自鸣得意。
    瑞特!斯佳丽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多帅啊!皮肤黑亮得像印第安人,一定是太阳晒得大多的原故。哦,天啊!她好爱他,心跳得好厉害,响得人家一定都听到了。
    “瑞特!哦,宝贝儿,我怕又要大出洋相了。”巴特勒老太太抓起餐巾擦擦眼角。“你说要去费城买些银器。没想到竟是一套茶具。完好无损。真是令人惊讶!”
    “而且还重得很呢!爱玛小姐,麻烦你把桌上那堆临时凑合的瓷器推到一旁好吗?我确信,听到你嚷着什么口干舌燥的。如果你能如愿以偿,我很荣幸莎莉,心爱的,什么时候你才会答应让我跟你丈夫作个生死决斗,把你拐走?”瑞特将银盘放在桌上,从桌面上探过身来,亲吻坐在桌子后长沙发上的三个女人,然后望了望四周。
    看着我!斯佳丽在阴暗的角落默默祈求。吻我。但是他没看到她。“玛格丽特,你穿那身衣服美极了,拉斯实在配不上你。晦!安妮,真高兴看到你。爱德华,我不能对你说同样的话。我在北美冒雨坐着最寒枪的双座马车,把家传银器紧紧抱在胸前,深怕又被提包客抢走,你却趁此把我家当成后宫,我很不满意。”瑞恃瞧着母亲的表情是如此温柔,把一旁的爱玛感动得喉咙哽住了。“好了,不要哭了,亲爱的妈妈,”他说“否则我会以为你不喜欢这份意外礼物。”
    埃莉诺抬眼看着儿子,脸上焕发母爱的光辉。“儿啊!上帝保佑你。你让我感到好快乐。”
    斯佳丽无法再多等一分钟了,一个箭步奔向前。“瑞特,亲爱——”瑞特向她回过头来,她便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表情冷峻而无情,仿佛全部感情都受到钢铁意志的制约。但他的眼睛仍是明亮的,两人紧张相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嘴角歪向一边,泛出一丝她最熟悉不、过却也最害怕的嘲谑笑容。“我真是幸运啊!居然收到了一份意外礼物比我送的更令人吃惊。”他伸出双手,一字一句说得既慢又清楚。斯佳丽将颤抖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上,才察觉他伸直的双臂和她有一段距离。他的胡子轻轻擦过她的右颊,再擦过左颊。
    他想要我的命!她心想,那种威胁令她莫名地汗毛直竖。瑞特搂着她的肩,老虎钳般的手紧紧夹住她的上臂。
    “我想各位女士——还有爱德华——应当原谅我们先告退吧,”瑞特的声音里带着淘气和稚气的成份。“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跟我的妻子聚一聚了。我们打算这就上楼去,让诸位去解决南部邦联之家的问题吧。”
    斯佳丽连跟众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推出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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