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特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他看着斯佳丽问:“怎么了?没胃口?据说乡村的空气容易使人饿。第一次看你吃这么少,可真令我吃惊,亲爱的。”
    斯佳丽没碰过盘中食物,她抬起头瞪着他。他背地里一直在说她坏话,怎么居然还有脸跟她说话?除了罗斯玛丽,他还跟谁说过?是不是每个查尔斯顿人都知道他已离弃亚特兰大,是她丢人现眼地到这里来追他?
    斯佳丽低下头,拨弄着盘内食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斯玛丽问瑞特。“我还是搞不懂。”
    “这件事完全在我和朱莉亚小姐的意料之中。是她田里的工人和我的矿工串通的一项阴谋。你知道每年工作契约都是在新年元旦那天签的。朱莉亚小姐手下的人打算告诉她我付给矿工的工资两倍于她,她得加他们工资,不加就跳槽到我这边。我手下的人也打算玩弄这一手,只是找不到借口,如法炮制罢了。他们压根儿没想到我和朱莉亚小姐已经洞悉他们的阴谋。
    “我们一到阿希礼男爵封地,谣言立刻传开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好戏已经上常男爵封地工人耕田的那份卖力劲儿你也见过。他们不想冒险去砸自己的饭碗,而且他们对朱莉亚小姐全都怕得要死。”
    “这里可就没那么顺利。四处盛传码头的黑人在阴谋策划什么行动,萨默维尔路两旁的白人佃农全紧张起来。他们按穷白人一贯的做法,抓起枪,准备放几枪。他们到这里来,闯进屋内,偷了我的威士忌。”
    还把酒分给大家喝,给大家拼命鼓气。
    “把你们隔离到安全地方后,我告诉他们这件事我自会处理,然后再赶快跑到屋后去。黑人都怕极了,他们本来就害怕,可我说服他们。”
    我会设法让白人冷静下来,他们应该回家去才是。
    “回到屋里,我告诉佃农我同工人已经把一切都摆平了,他们也该回去了。大概我给了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下马威。以前没出过什么乱子,我自己太放心了才粗心大意。下一次我可要学聪明些了。上帝保佑,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不管怎样,克林奇道金斯还是暴跳如雷。”
    正故意想找碴。他骂我是黑鬼相好,枪口对准我,准备扣扳机。我没来得及去看他是否已醉得无法开枪,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枪往上一推,结果朝天放了两枪。”
    “就这样?”佳丽半吼他说。“你早该让我们知道了。”
    “我哪有空啊!小乖乖。克林奇伤了自尊,心有不甘,于是抽出刀子。我也取出刀子,两人斗了十来分钟,我才削掉他的鼻子。”
    罗斯玛丽吓得喘不过气来。
    瑞特拍拍她的手。“只是削掉鼻尖罢了。反正他的鼻子也太长了。
    替他整了容倒好看多了呢。”
    “可是瑞特,他将来会找你报仇的。”
    瑞特摇摇头。“放心,包管他不会的。那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克林奇是我一个老战友。我们在南军里一起作过战,他负责填装炮弹,我负责发号施令。我们之间的默契不是一小块鼻肉破坏得了的。”
    “真希望他把你宰了!”斯佳丽咬牙切齿地说。“我累了!要上楼睡觉去了。”她推开坐椅,踩着威严的步子走出饭厅。
    瑞特跟在她后面,故意拖长语调他说:“男人从他爱妻那里所得到的祝福,莫大于此。”
    斯佳丽怒火中烧。“我希望克林奇现在就在屋外,”她咒道“等着一枪解决你。”
    其实,如果第二枪打中罗斯玛丽,她也不会为罗斯玛丽哭肿眼泡儿。
    罗斯玛丽举杯向瑞特敬酒。“好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说晚餐是一次庆祝宴会了。拿我来说,我要庆祝今天终于结束。”
    “斯佳丽病了?”瑞特问他妹妹。“我说她胃口不好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她不像是吃不下饭的人。”
    “她心情不好。”
    “她心情不好的次数我见得多了,数都数不清,可是她每次一吃起东西就狼吞虎咽的。”
    “不只是情绪问题,瑞特。你在外面削别人鼻子的时候,我和斯佳丽也在屋里扭成一团。”罗斯玛丽描述斯佳丽的恐慌心情和执意要出去找他的经过。“我不知道楼下会有多危险,所以就死抱住她,不让她下去。希望我没做错。”
    “你绝对没做错。底下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我想大概抱得太紧了,”罗斯玛丽招认道“她透不过气来,差点昏过去。”
    瑞特仰头大笑。“我的天!真希望我能亲眼目睹斯佳丽奥哈拉被一个女孩按得动弹不得的模样。哈!佐冶亚一定有上百个女人会为你把手掌皮都拍掉!”
    罗斯玛丽犹豫着该不该招出另外的实情。她知道自己对斯佳丽说的话比打架还伤人。现在她决定不说了,瑞特还在嘻嘻笑个不停,不必去破坏他的好心情。
    天没亮斯佳丽就醒来了。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敢动弹,就像还在睡觉那样呼吸,她安慰自己,你在半夜不会醒来的,除非有吵闹声或其他动静。她竖耳倾听,外面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世界,四下空气凝滞,一片死寂。
    等弄清楚是肚子饿慌了才醒过来,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当然是饿了!昨天除了吃早餐和在阿希礼男爵封地吃几块三明治,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
    斯佳丽带来的高雅丝晨衣,挡不住半夜寒气。她干脆抓起床罩,裹在身上。床罩是厚羊毛毯,还留着她身上的暖气。光着脚丫悄悄走过漆黑的走廊,走下楼梯时,那条羊毛毯拖在脚边绊手绊脚的。谢天谢地,大壁炉内封火的灰烬还散发出一些余热,有些火光,可以让她看清通往饭厅和厨房的门。不管能找到什么,甚至冷饭、炖肉也行。斯佳丽一手揪着身上裹着的深色羊毛毯,一手摸索着门把。往右还是往左呢?
    她倒没留意过。
    “不要动!一动我就在你身上打个洞!”瑞特粗暴的声音吓得她跳了起来。羊毛毯随之从身上滑落,寒意马上袭来。
    “活见鬼!”斯佳丽转向他,弯身拾起羊毛毯。“昨天被你吓得还不够吗?你又要再来吓人吗?你差点把我吓破胆!”
    “这时候你在这里转悠什么?我可能会误伤你。”
    “你干吗这样鬼鬼祟祟地来吓人?”斯佳丽将羊毛毯当作貂皮王袍似的,披到肩头。“我要去厨房弄早点吃。”她尽力故作威严他说。
    瑞特看着她那一副可笑的傲慢模样,不禁好笑。“我去生炉火,”他说。“我自己也想喝杯咖啡。”
    “这是你的屋子。你要喝咖啡尽管喝。”斯佳丽当身后拖地的羊毛毯是舞服的裙裾似地踢着。“怎么?不准备替我开门吗?”
    瑞特将几块木柴丢进壁炉。红热的炭灰碰到木柴枝上的枯叶顿时发出火光。斯佳丽还没看到他的表情,他已赶快换上严肃的神情。瑞特打开饭厅门,又退回来。斯佳丽从他身边经过,马上只好打住。饭厅内一片漆黑。
    “让我来——”他擦亮火柴,点燃搁在餐桌上的煤油灯芯,再仔细调节光度。
    斯佳丽听出他声音里有嘲笑的意味,但这时她已顾不得发脾气了。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匹马。”她承认道。
    “千万别吃马,”瑞特笑道。“我只养了三匹马,其中两匹还是劣马。”他将玻璃盖罩在煤油灯上,低头对她微笑。“来几个鸡蛋和一片火腿好吗?”
    “两片。”斯佳丽说道,然后随他走进厨房,坐到桌旁长椅上,屈起双腿缩在羊毛毯下,等他点燃大铁炉内的木柴。等到松木噼噼啪啪的着了火,她才将双脚伸向暖处。
    瑞恃从食品柜里拿出吃了一半的火腿、黄油和蛋。“咖啡研磨器在你身后的桌上,”他说“咖啡豆在那罐子内。要是你磨咖啡,我切火腿,早餐很快就可以弄好。”
    “你磨咖啡,我煮蛋吧。”
    “因为炉子还不够热哪!馋嘴小姐。研磨器旁的一个锅子,里面有冷玉米面包。应该够你暂时解馋。我来掌厨。”
    斯佳丽转过身。盖着餐巾的锅子里还剩四块玉米面包。她放下羊毛毯,伸手取出一块。一边啃着,一边抓起一把咖啡豆放进研磨器内。
    然后再边吃面包边磨咖啡。等快吃光面包的时候,她才听到瑞特把火腿放入长柄煎锅内的滋滋响声。
    “香极了!”她愉快他说,一边加把劲赶快将咖啡豆磨好。“咖啡壶放哪儿?”转过身去,看到瑞特,禁不住笑了起来。他长裤腰带上塞着一条抹布,手握一把长叉。他朝门边一个搁板那方向挥了挥叉子。
    “什么事这么好笑?”
    “你呀!瞧你躲闪溅油的模样。趁锅子还没烧掉,还不把炉孔盖上。我早该想到你不会做厨房的事。”
    “胡说!我情愿在明火前冒险,夫人。这让我回想起在营火上煎新鲜水牛牛排的快乐时光。”他把长柄煎锅换到炉子上面火旺的一边。
    “你真的吃水牛肉,在加利福尼亚?”
    “吃水牛,吃山羊,吃骡子——还吃不照我命令煮咖啡的人的死尸肉。”
    斯佳丽格格笑着,跑过冰冷的石板地去拿咖啡壶。
    他们坐在厨房餐桌边默默地吃着,两人都狼吞虎咽地只顾着吃。
    在这昏暗的斗室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和融洽;炉孔闪烁着明暗不定的红光,炉上飘来浓郁的咖啡香味。斯佳丽真希望这顿早餐能永远吃下去。罗斯玛丽一定是在撒谎!瑞特不可能跟她说他不要我。
    “瑞特?”
    “姆?”他正倒着咖啡。
    斯佳丽想问他这种舒适和欢笑的气氛可否永久持续下去,但是生怕一开口就把一切砸了。“有没有奶油?”她改问了一句。
    “在食品柜里,我去拿。你把脚搁在炉边取暖。”
    不消几秒钟,东西就拿来了。
    她把糖和奶油放进咖啡杯内搅拌,不由鼓起了勇气。“瑞特?”
    “什么事?”
    斯佳丽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快得他拦也拦不住。“瑞特,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愉快地相守一生吗?你知道现在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为什么偏要拿我当仇人对待?”
    瑞特叹了一口气。“斯佳丽,”他疲惫他说“狗急会跳墙的。你要了解,本能强过理智,更强过意志。你到查尔斯顿来,把我逼得走投无路,逼迫我、勒索我。你眼下就在这样做。为什么不能离我远一点儿。
    我要的是体面。你却不成全我。”
    “我会的,我会成全你的。我要你快乐。”
    “你要的不是好意,斯佳丽,你要的是爱情。不容置疑的,不过分苛求的,毫不含糊的爱。我曾经给过你,你却不要。我的热情早已冷却了,斯佳丽。”瑞特的语气愈来愈冷,还夹着强烈的不耐烦。斯佳丽不由心寒,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摸着身边的长椅,打算找那条扔掉的羊毛毯取暖。
    “让我用你的行话打个比方吧!在我内心里有过一份价值一千元的爱,这一千元是金币,不是钞票!而我把每一分都花在你身上了。可是就爱本身而言,我已经破产了。是你把我榨干的。”
    “我错了!瑞特,我对不起你!我要设法弥补。”斯佳丽心潮澎湃。
    我也可以给他我心里价值一千元的爱,她想着。两千、五千、两万、一百万都行。这一来他就能够再爱我了,因为他不会再破产了。如果他肯接受的话,他会回报我,甚至加倍回报。我一定得让他接受“斯佳丽,”瑞特正说着“过去的事无法弥补了。千万不要再破坏仅剩的一点东西。让我对你好一点,我才会感觉好过一点。”
    她抓住这句话。“哦,好的!好的!瑞特,对我好一点,就像我们当年有过的那段快乐时光。我不会再逼你了。就当我们彼此仍是朋友,一起玩乐,直到我回亚待兰大才罢。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欢笑,我就心满意足了。这顿早餐我吃得很开心。哎呀!你穿围裙的样儿真滑稽。”她格格地笑了。谢天谢地,他对她的了解比她对他的了解好不了多少!
    “你要的只是那样吗?”瑞特的语气似乎轻松多了。斯佳丽喝了一大口咖啡,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回答,然后她装做乐得哈哈大笑。
    “这个嘛,当然罗!傻瓜!我知道自己几时输掉的。但我想想值得一试,没别的办法。我不会再逼你,但也请你陪我好好过完社交季节。
    你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参加舞会。”她又哈哈大笑了。“假使你真心要对我好,就请你再倒杯咖啡给我,瑞特巴特勒。我没有隔热垫布,你有。”
    吃过早餐后,斯佳丽上楼更衣。天仍未亮,但她已兴奋得不想再睡。心想,她刚才弥补得天衣无缝。他已经放松了戒心。她深信,他对他们这顿早餐也很满意。
    她穿了上回搭船来邓莫尔码头农场时穿的棕色旅行装,将一头黑发从两边太阳穴梳往脑后,再插入梳子固定。又在手腕、颈窝处擦上少量香水,隐隐提醒人家她娇媚、温柔、诱人。
    她尽量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罗斯玛丽醒得愈晚,对她愈有利。楼梯平台朝东的窗子,在暗处倒看得一清二楚。天快亮了吧。
    斯佳丽吹熄了手里的灯。哦!但愿今天万事称心如意,过得开开心心!
    希望从早到晚都保持早餐那份愉快气氛。今天是除夕哪!
    日出前笼罩着大地的那分宁静,也笼罩着这栋房子。斯佳丽小心翼翼地悄悄来到楼下中央的房间。炉火烧得正旺,一定是瑞特在她更衣时又添加了柴火。借着窗口透进来灰蒙蒙的微弱光线,她正好分辨得清瑞特的头和肩膀的轮廓。他在办公室里,门半掩着,背朝着她。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用指尖轻敲门框。“我可以进来吗?”她轻声问。
    “我以为你回房睡觉了。”瑞特说,声音充满倦意。她这才想起他已守了一整夜屋子。还守着她。她渴望把他的头枕在她的心口上,抚摸他,消除他的疲劳。
    “等太阳一升起,公鸡就会乱啼乱叫,再去睡也没多大意思了。”她试探性地把一只脚跨进门槛。“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你的办公室没那么臭。”
    “进来吧!”瑞特看都不看她一眼他说。
    斯佳丽悄悄走向室内一张椅子。从瑞特肩头望去,可看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变亮。看他那副专注的模样,不知在看什么。是那些穷白人又围在外面吗?还是克林奇道金斯?雄鸡报晓,把她整个人都惊动了。
    这时第一道微弱的红色曙光染红窗外的景色。邓莫尔码头宅邸那倾圮的砖头亮得耀眼,红光辉映着后边的灰暗天空。斯佳丽失声大喊。
    那地方看起来好像还在冒着烟呢。瑞特正看着家园垂死的痛苦情景。
    “别看了!瑞特,”她哀求道“别看了。多看只会伤心。”
    “我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瑞特的声音又慢又远,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他们起码有好几百人。他们会先杀了你,再把一切烧光!”
    “他们就没向朱莉亚下手。”瑞特说。这会儿他的口气有些不同了,带有一丝挖苦和幽默。窗外的红光瞬息万变,已呈金黄色,废墟上尽是沾着露珠的焦黑砖石和烟囱。
    瑞特把旋转坐椅转了一圈,回过身来,抬手摸着下巴,斯佳丽几乎听得到他摩擦着胡子的沙沙声。即使在这昏暗的房间内,他的黑眼圈也清晰可见。黑发蓬乱不堪,一撮梳不平的乱发翘在头顶上,还有一绺头发披在额前。瑞特站直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现在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你和罗斯玛丽待在屋里别乱跑,等我睡醒再说。”他在一张长木椅上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斯佳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睡觉。
    我不能再对他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他听了感到受逼迫。万一他又闹别扭,那我说了岂不自讨没趣。不!除非他先说他爱我,我决不再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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