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芬在屋里瞧着丫头们收拾东西,等秦贞娘回来。
    说了要出门,秦贞娘便一刻也不愿再府里多待了,午睡都不及在府里歇,匆匆吃了午饭便来叫秦芬一道出去。
    杨氏也知道女儿心绪不好,一句不曾多说,只把碧玺打发了过来,说是陪着姐妹两个一道出门。
    此次去散心,杨氏有意让女儿松快些,也不曾多派下人,只选了几个得力的仆妇,打发两辆马车,轻车简行便出去了。
    秦芬内里是个成年人,可是身子还是正在长高的半大女孩子,一大早就起床入宫,方才也不曾睡午觉,早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秦贞娘见了,倒有些懊恼,将秦芬揽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睡觉。
    马车一摇一晃的,秦芬不曾睡熟,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听得许多家常。
    如今已是四月中,秦淑与柯家的婚事近在眼前,大件的嫁妆便该送去柯家铺陈新房了,杨氏不欲落人话柄,除开派一位牛妈妈,又把外院章来管事的婆娘一道叫了去,取个明公正道的意思。
    柯家家资颇丰,原本在京中能购置大宅院的,然而他们到底是白身,又要给儿子谋个好名声,不欲叫人说句奢靡,便只置办了一所小小的三进院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柯家除了柯老爷和柯太太,亦有两位育有子女的姨娘,柯少爷虽是最出息的长子,却也不能越过长辈占了大屋,因此成亲的屋子,竟只小小一个院子,进门走得二三十步,便已到头了。
    杨氏给秦淑备的嫁妆,放在柯家从前的宅子里看着简薄,如今却颇看得过去了。
    秦家人去新房去一看,牛妈妈尚未说什么,章来家的便已拍着大腿道:“这可巧了,咱们三姑娘那套家具,放在这屋子里是正正好好!”
    陪着秦家人量房的是柯太太手下得用的婆子,听了这话,当时脸就挂了下来。
    秦贞娘说到此处,稍稍停一停:“也不知那婆子为什么挂脸的。”
    这事姑娘们不懂,下头奴婢们常聚在一处闲谈的,倒都知道得多些,碧玺笑一笑答了秦贞娘的话:
    “以前太太是个菩萨似的性子,竟忍得下换亲这样的大事,柯家满以为太太是个好拿捏的,定要捏着鼻子风风光光嫁女,谁料太太这几年竟改了性子,随手打发了三姑娘出门,牛妈妈的那话的意思,便是三姑娘嫁妆不丰,柯家如何高兴的起来。”
    这事过去许多年了,当年姐妹争婚,秦贞娘先是气恼自己被好姐妹背叛,然后又是患得患失许久,再后来说上姜家的亲事,早把柯家扔到脑后去了,此时再说起来,只当是说别人家的事,轻轻一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柯家和秦淑,谁也怨不得旁人。”
    “正是这话呢。”碧玺也感慨,“如今进得京来,银子虽好使,却也架不住京里规矩大,柯太太想多吃两碗燕窝都怕人说闲话,恐怕如今倒想回老家去呢,只可惜柯老爷和柯少爷舍不得大好的前程,坚持不肯回去。”
    兰儿和桃香两个小丫头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隔了片刻,兰儿忍不住问一句,“那柯少爷当真前程大好?”
    论理,柯少爷的事情与旁人无干,可是碧玺始终还是向着自小看大的四姑娘,闻言稍一思忖,说句不相干的:“从前听信儿说闲话,老爷倒是时常赞姜少爷和咱们恒哥儿的,说大房的函少爷也不如我们恒哥儿些,不曾听过旁的。”
    兰儿尚在愣怔,桃香已低头轻笑一声:“既是老爷都不曾说过,想来那柯少爷的前程也只寻常了。”
    因着出门,也没那许多规矩,桃香这一句,便无人挑她多话,几人笑着揭过话头,又说起栖霞山上的景致来。
    栖霞山以红叶闻名,春日里来的人不多,故此秦贞娘才选了这处。
    马车停下,外头的婆子恭敬地说一句到了,秦贞娘拍醒秦芬,姐妹两个披上斗篷,踏出马车去。
    一出马车,秦芬就被明亮的春景给惊呆了。
    太阳正在西边天上,沉沉地往下坠着,淡紫的天上飘着浓浓的云霞,被阳光照成金粉色,漫山遍野皆是深深浅浅的新绿色,被太阳光一照,好似都镶着金边。
    半山腰上,栖霞寺的屋角轻巧探出浓密树丛,上头挂的风铃随风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见了这样的景致,什么烦心事都能暂时抛到脑后了,秦贞娘问过秦芬可要叫滑竿,秦芬摇头,姐妹两个便手挽着手,慢慢往山上走去了。
    原以为栖霞寺只红叶可赏,却没想山路两旁却生着许多野桃树,山上比山脚下冷些,山脚下桃花已谢了,山上的桃花却正开得茂盛,粉艳艳的惹人喜爱。
    桃香见了,终于忍不住手痒,问得一声那桃花是无主的,便要给两个姑娘编花环。
    众人都只知道桃香腌制梅子酱菜手巧,却不想她编起花环来也灵巧得很,十根细细的手指好似穿花的蝴蝶,没一会就编出一个桃花的花环来,先递给了秦贞娘。
    秦贞娘已是个十足的大姑娘,哪里肯戴这东西,别别扭扭地摇摇头,推给了秦芬。
    秦芬仗着自己才及笄,才不管那许多,一把拿起戴在头上,幸而要进佛寺,头上不曾戴得许多首饰,这时戴了花环,她得意地对秦贞娘晃一晃脑袋:“好看吗?”
    秦贞娘看着秦芬故作顽皮的脸孔,不由得一笑:“好看,这花环还真好看,桃香,给我也编一个。”
    “哎呀四姐,我问的是我好不好看,谁问花环好看不好看了!”秦芬已扮起孩子逗秦贞娘高兴,索性再扮得小一些,哄得秦贞娘罕见地捧腹,脸上阴霾也去了许多。
    桃香手快,不多时又编了个花环,秦贞娘拿到手一看,却是个小的,正好戴在手腕上。
    姐妹俩这么一打扮,倒当真是花团锦簇,间或一两只粉蝶绕着花环飞舞,一行人热热闹闹上得山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栖霞寺的长年香火旺盛,一进大殿就闻到浓浓的檀香味,姐妹俩今日不是为了礼佛而来,却也在跪在蒲团上磕了两个头才走。
    那年幼的知客僧见姐妹两个打扮得热闹,笑着道:“两位施主这法子好,我告诉师兄们,到了佛诞节也编些花环挂在佛前敬献,倒比单供鲜花更妙。”他说完,又轻声提点一句:“好叫姑娘们知道,今日有贵人在敝寺呢。”
    这话是提点姐妹俩当心言行举止,以防冲撞了贵人。秦贞娘听了这句,心下感激这小知客僧,手里一松便添了二百两香油钱。
    秦芬从善如流,也添了一百八十两。
    知客僧不意两位大姑娘这样慷慨,连颂几声佛号,将“如意”“顺心”等祝祷之语没本钱般念出来,姐妹两个竟不知,原来佛家也有这么多的吉祥话好说。
    待他念完,秦贞娘笑一笑:“烦请小师父带我们去厢房安置,我们上山赏景去。”
    这一行人有姑娘有丫鬟,虽不曾大吵大闹,却也是莺声燕语,待这一阵香风过去,角落里两个年轻男子才慢慢走了出来。
    前头那个身材清瘦,面目颇有贵气,便是祁王,他轻轻拍一拍范离的肩膀:“你怎么也躲着秦五姑娘?”
    “王爷为何躲,我便是为何躲。”范离扯着嘴角笑一笑,话里的讽刺几乎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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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得人家秦四姑娘婚事告吹,始作俑者固然是睿王,但是祁王、秦王这些帮凶,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范离虽不曾助着,却也没替姜家据理力争,有何颜面对着人家姑娘?
    祁王早习惯了范离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从前他都敢编排自己主子婆妈,如今含沙射影几句,谁又能把他这皇帝心腹给怎么样?
    祁王轻轻咳了几声:“走吧,去山顶上,那里清静些。”
    第103章
    姐妹两个不欲招摇, 共住了一间厢房,用过茶点歇过脚,便往山上去了。
    兰儿和桃香两个必得跟着服侍的,碧玺是大人了, 也不赶那热闹, 于是留在厢房里瞧着小丫鬟们收拾。
    前次来栖霞山,还是秦家初入京时的事, 那时只顾着记这家的四姑娘爱吃什么、那家的七姑娘爱穿什么, 不及细细赏景, 这时姐妹两个一路走来,觉得春日的栖霞山也分外惹人喜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着天色将晚, 二人只到千佛岩便住脚了,望着金乌沉沉坠下, 姐妹两个只觉得心旷神怡。
    山间湿冷,太阳才落了一小半,周遭立刻有寒气袭来, 桃香替秦芬拢了拢斗篷, 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明儿再赏景。”
    姐妹两个也不是任性的孩童,听了这话便下山去了。
    山路狭小, 只容一人通过,秦芬侧身让秦贞娘先行,忽地瞥见身后有两道身影, 远远地从山上下来了。
    秦芬只当是别家来上香的姑娘, 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那两个身影脚力甚健, 不多时就离得越来越近,她又回头一瞧,这次却把人给认出来了,轻轻唤一声秦贞娘:“四姐。”
    秦贞娘应了一声回头,待顺着秦芬的视线看去,却瞧见了祁王,她一个失神,脚下一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幸而兰儿手快扶住了,然而秦贞娘已痛得轻呼出声。
    祁王和范离边走边谈,不曾留意前头是何人,这时姐妹两个停住脚步,一个还扭了脚,这里两人便是躲也躲不及了,齐齐站住脚步。
    依着身份,该是秦贞娘姐妹先向祁王请安,然而秦贞娘崴了脚脖子,痛得冷汗直流,秦芬忙着照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没一个人出声的。
    桃香是个伶俐的,连忙替两位姑娘行礼致歉:“见过祁王,见过范大人,我们姑娘脚扭伤了,未曾及时行礼,请您二位恕罪。”
    祁王虽力保睿王,但是当着秦贞娘这苦主,到底还是没法子厚起脸皮,微微低头咳两声,道:“罢了,无妨的。”
    范离对秦贞娘点点头:“秦四姑娘,你脚受伤了,若是再活动反而伤得更重,得叫人背你下去。”
    这话一出,姐妹俩连同两个丫鬟,四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
    在场的这些人,哪个是能背秦贞娘的?
    范离愣怔片刻,一拍脑袋:“哦,是我考虑不周,我还当你们也和我一般,伙伴受伤了背着就能走。请你们候着,我下去找人来背秦四姑娘。”
    秦芬见他这话说得还像样些,便开口指点:“我们住的厢房在东北角上倒着数的第三间,四姐,是第三间吗?”
    范离原本已应了一声,听见秦芬后头又问一句,忽地想起秦芬是个不认路的,连忙道:“我去找人,你们等着就是。”他说着便飞奔下山,走了几步,又回身扯走了祁王:“我去借一位姑姑来,你得跟我一起。”
    祁王被扯得一个趔趄,尚未来得及说话,人已在几尺之外了。
    秦贞娘方才勉力支撑,这时外人一走,立时支持不住坐了下来,秦芬将秦贞娘的斗篷拢一拢:“四姐,脚痛得厉害吗?可要紧?”
    “痛得厉害,只盼别伤到筋骨。”秦贞娘再要强,也犟不过脚踝上钻心的疼,她实是想说无事的,可惜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秦贞娘又说一句:“从前只觉得祁王清雅高贵,范离飞扬浮躁,如今再瞧,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心里有数的,却没想到看人这么不准。”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赞范离而贬祁王,秦芬自然听得懂,其实不光秦贞娘看人不准,便是她,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不怪姐妹两个看走眼,便是如今,秦芬也没想到范离一下子懂事许多,竟还记得离去时把祁王也给拖走了。
    “范离……外头都说他也是苦出身,想来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话一说出口,秦芬自己也吓了一跳,从前她还只当范离是个烦人的毛头小子,怎么此时竟帮他说起话来了。
    范家的烂账,全京城都是知道的,秦贞娘倒没多想什么,轻轻应一句:“在那种环境长大,一味老实只能任人欺压。”她一向少论人是非,难得说一句,也算是道出了范离的困境。
    姐妹两个都不是爱说长道短的,浅浅谈上两句又闭口不言,静静等着山下来人。
    幸而寺庙离此不远,范离很快就带了一位身强力健的妈妈来,那妈妈看着其貌不扬,说话却中气十足:“秦四姑娘,老奴背你下山去。”
    这话听着颇有架势,姐妹俩对视一眼,均在心里暗道这奴婢好大的架子。
    范离从前只瞧着女子们娇柔事多,懒得去猜她们所思所想,如今秦芬对姐姐投一个眼神,他立刻懂了,笑着解释:“这位是容太妃身边的于姑姑,她老人家服侍太妃娘娘在此礼佛,听说秦四姑娘是因着祁王爷才扭伤脚,特地过来背秦四姑娘下山。”
    秦贞娘原本已准备伏在于姑姑背上,这时听了,倒有些不敢。
    她虽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但是使唤太妃身边的姑姑做体力活,传出去了只怕要叫人说一声放肆。
    于姑姑性子倒直爽,笑一笑道:“秦四姑娘,走吧,再礼让下去,天就黑透了。”
    秦贞望一望周遭,暮色四合,好似个黑沉沉的盖子把天地给阖住了,山间无灯,山路已然不大辨得清,她知道这不是矫情的时候,于是顺从地伏在于姑姑肩上,由她背了下去。
    到得客房,碧玺早已守在门口,见四姑娘由人背了回来,惊呼一声冲了上来。
    她已接了容太妃许多赏赐,知道自家姑娘是受伤了,却没想到伤得连路也不能走了。
    秦贞娘一手搭着秦芬,一手撑住兰儿,稳稳落在地上,对着双眼含泪的碧玺,淡淡道一句“无事”,又艰难转身,谢一句于妈妈。
    碧玺服侍秦贞娘多年,听了姑娘的话,强自忍回眼泪,也依样谢了一谢。
    于妈妈方才听得秦贞娘推让,还当这姑娘和寻常女子一样是个娇气的,这时见她落落大方,连带着手下丫鬟都稳重起来,不由得刮目相看,将先前的傲气收了大半,笑着微微蹲个身:“秦四姑娘请安歇,娘娘明日来探望您。”
    “如何敢劳动娘娘的大驾,该是臣女们去拜见娘娘才是。”秦贞娘是杨氏亲自教养长大的,自然知道怎么答话。
    于妈妈听了这句,心下更是满意,又说两句漂亮话,才转身离去。
    秦家的丫鬟已接了人,于妈妈也走了,此处便没有范离的事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递给碧玺,又对着姐妹俩拱一拱手:“秦四姑娘,在下回去了,这瓶子里是跌打损伤的药油,回去立刻擦上揉匀,可助化瘀消肿,今日天黑不便,请暂且好好安歇,待明日晨起下山求医。”
    “是,多谢范大人。”秦贞娘仍是那副落落大方的样子,待范离走出十余步,轻轻拱一拱秦芬,“这范大人,如今可愈发知道避讳了,瞧着人品确实不错。”
    秦贞娘是杨氏的亲女儿,与秦芬又朝夕相处,自然猜到些赐婚的事情,这时见范离待秦芬板板正正的,忍不住起意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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