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嫁人, 秦贞娘也不过站了两月的规矩,后头丈夫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婆婆是再懒得折腾她了,那位小姑看在哥哥的面上,也不会对嫂子如何, 因此她后头的日子, 是过得极为舒心的。
    日子舒心了,人便松了弦, 许多事便心直口快起来。
    方才娘亲一句话出来,秦贞娘才意识到, 自己方才的话,似有些伤人。
    杨氏一回眸,满头的发丝轻轻晃动, 原先乌油油的好头发里, 已夹杂着许多白发,刺得秦贞娘眼睛生疼。
    岁月磋磨, 前些年风华正茂的一位贵妇,不知不觉间已然老去。
    自家娘亲,为秦家,为自己,为着几个弟妹,付出得当真不少。
    秦贞娘在心里自责地摇头,拣了好听的话来哄杨氏高兴:
    “今儿瞧恒哥儿,真是好笑。说他傻吧,他又知道对那吕姑娘剖白心意,言道愿以中馈相托,说他机灵吧,又只顾着讨论国家大事,也不知道和吕姑娘多说几句贴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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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将耳环卸了下来,轻轻搁在了妆台上,小丫头立刻拣了起来,收进妆匣里,杨氏对着茶花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
    茶花知道主母与四姑奶奶有体己话说,吹了烛火,压好蚊帐,便招手带小丫头们出去了。
    杨氏慢慢躺在了枕头上:“恒哥儿娶的是长媳,不必讲那许多儿女情长,那吕姑娘又体面又规矩,是个好孩子。”
    姜启文也是家中长子,与自己便是儿女情长的,难道娘会嫌女儿和女婿小两口恩爱么,只怕是巴不得越恩爱越好呢。
    这里头的差别,无非就是亲生与否、嫡庶有别这八个字。
    秦贞娘应了替秦芬来说安哥儿的事,心里原是不以为然的,这时却陡然明白了过来。
    五妹就是太懂得这八个字了,才让自己这嫡女出面来说。
    在这个家里,只怕谁都以为娘亲对待嫡庶是一视同仁的,就连娘亲自己,也不觉得待嫡庶间有何差别。
    这时陡然一提起,秦贞娘才发现,面子和里子,可全然不一样。
    这家里,论清醒自持,只怕谁也比不上五妹。
    秦贞娘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就提起正事来:“娘,今日恒哥儿说起安哥儿学武的事,说是没个靠得住的人教导,范大人听了,便把这事揽了去。”
    杨氏如今倒没那样多心了,听了这事,也不问旁的,只遗憾地摇摇头:
    “范大人都出声了,咱们哪里还好说别的,学武就学武吧。只是可惜,我原想着,叫安哥儿给你弟弟做个助力的。”
    许多事,不戳破则罢,戳破了便好似雨后的落花,残败得叫人不忍直视。
    秦贞娘也不曾想到娘亲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这时只觉得晚间吃的冰淘,冷劲在肚子里直泛。
    她的舌头打个结,一时竟不曾说得出话来,轻轻躺在杨氏身边,隔了良久才开口:“娘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无非是怕以后平哥儿没有大出息,把安哥儿作个后手,是不是?”
    杨氏侧过脸来,看着女儿晶亮的眼睛,久久不曾说话。
    她依稀记得,前些年揽镜自照时,自己的眼睛也还这般润泽,如今年纪大了,珍珠磋磨成黯淡的鱼目,整个人也全是精明算计,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她虽对安哥儿有个利用的意思,到底也亲自养了这孩子多年,哪里会没有感情。
    女儿这时话说得直白,她却有些听不得了,转过头去,轻声道:“兄弟两个,本就是该相互扶持的,也不全是拿安哥儿作后手。”
    母女两个独处了,自然不会说假话。
    秦贞娘听见娘亲待安哥儿到底有几分真心,肚子里又暖和了起来,说话也轻快些:
    “娘的意思我懂,娘还是想着叫他们两个孩子都读书考举、光耀门楣,可是咱家读书的人也不少了,读出来的,有几个能如舅舅那样入阁拜相的,像爹这样做到个四品,已是顶天啦。”
    这话似是说两个儿子读不好书,杨氏顿时回头瞪一眼女儿:“咱们平哥儿和安哥儿聪明得很,怎么会读不出?”
    秦贞娘受一句嗔,倒笑了:“瞧娘说的,我哪里就是这意思了?”
    杨氏这才满意地回头,半阖着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受了五丫头还是安哥儿的托请,到这会也没说到正题,我都替你着急了。”
    秦贞娘被戳破心事,也不曾紧张,只挨近娘亲一些:“娘,我也不说那许多情呀理的,我只问你,平素家里置办田产,是可着一样东西置办,还是分别置办几样不同的?”
    杨氏出身书香世家,秦家也算有些文气,她一向以为世间万品只有读书高,确实不曾想到别的事上。
    这时听了女儿的话,她倒真起了兴趣,半坐起来道:“这话细细说来。”
    秦贞娘顿时松一口气,五丫头事先想好的话,果真管用。
    “两个弟弟,一文一武,文的便跟着舅父走那清流路子,武的就跟着范大人走那军功的路子,这不比一条道走到黑要强得多?娘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话。”
    哪怕这话有一大半是出自秦芬的意思,杨氏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
    秦贞娘干脆再添把柴火:“舅舅这人,最是审慎机敏的,做事绝不会落人话柄,到时候平哥儿求上门去,还可用血脉亲情糊住众人的嘴,安哥儿求上门去,他为着公道,只怕反而不愿意伸手了。娘想一想,十几年后若是事情不成,母子间、兄弟间,可又怎么处,到那时候,前头这些年的情分,难道全成假的了?”
    这一番话,直通通点明了自家那位兄长的独善其身和精明圆滑,还带上了嫡庶的事,却不像是五丫头会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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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把女儿的话细细咀嚼几遍,若有所悟,最后摆摆手:“得了得了,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这些孩子了,便由得你们这些做姐姐的去操心弟弟,我才懒得费神。”
    这是应了安哥儿所求的事了,秦贞娘心里大为高兴,忍不住搂住杨氏的胳膊摇得两下:“娘就这样放宽心,才是最好。”
    女儿从前是个端方性子,哪怕是与五丫头说笑,也不曾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这挨挨擦擦的样子,想来是小两口的闺房之乐,这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就带了出来。
    杨氏心里好笑,却不曾点破,道一声困倦就睡了。
    次日起来,秦芬循例到上房来请安,秦贞娘见了她,轻轻点个头,两人都是聪明的,这么一下,秦芬便已知道安哥儿的事情成了。
    先前杨氏不肯安哥儿习武,一则是不愿安哥儿去吃苦,只怕也有一小半是想把安哥儿留作家里的后手,秦芬当时,也是有些怨怼的。
    十来年后,若是平哥儿出息了,安哥儿便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若是平哥儿没出息,安哥儿又得立刻顶上去光耀门楣,杨氏也不想想,前头十来年,平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她知道这事求杨氏也是无用,便去求了秦恒。
    这位三哥也是庶出,只怕还明白些安哥儿的处境。
    果然,这三哥一下就想了个周全的法子,把事情求到了范离跟前,秦芬自己也不曾拙到底,请秦贞娘这位嫡姐出面劝说,果然替安哥儿把事情办成了。
    既杨氏肯应,说明对安哥儿还是有些真心实意,秦芬也不去提前头的种种,只进屋对杨氏福一福问安,然后又笑着凑趣一句:“四姐回来,太太的气色都好多了。”
    杨氏含笑受了这一句恭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丁香走了进来:“太太,四姑爷来接四姑奶奶了。”
    秦芬瞧得分明,杨氏眼中的笑意都深了不少,周围的丫头们也纷纷低下头去偷笑,她怕秦贞娘害羞,连忙打个岔:
    “丁香可不曾弄错了,四姑爷怎么一大早有空来接人,他不要去翰林院当差么?”
    “四姑爷说,接了咱们四姑娘回去,再往翰林院上差。”丁香昨儿受了茶花的教导,这时说话一板一眼的,末了还是没忍住漏出一句自个儿的话,“奴婢想着,那衙门里,偶尔迟一次也没什么的。”
    亲生女儿,还有什么好拿捏的,杨氏听见女婿急着要去当差,倒不留女儿了,连声吩咐茶花包一大包点心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还奇一奇:“娘,姜家什么都有的,不必从家里带。”
    “傻丫头,这是给启文那孩子路上吃的,他一大早出门,难道还有空吃饱肚子了?”
    秦贞娘面上微微一红,嘀咕一句“他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到底还是没拒了娘亲的好意,由得碧玺接了包裹,自己也寻个借口,急急赶了出去。
    杨氏望一望女儿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曾淡了,隔得半晌,对静静侍立在旁的秦芬叹口气:“唉,你那三哥,若有你四姐夫一半的机灵,我也少操些心。”
    昨日杨氏还只看吕真的出身教养的,怎么今日却操上心了,自家那四姐莫不是会仙法,把人都变和善了。
    秦芬心里念叨,脸上却还是不曾露出来,只轻轻应道:“三哥高中进士,怎么会不聪明。”
    聪明是聪明的,然而这聪明只放在正途上了。
    若是从前,杨氏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然而昨日女儿的话,由不得杨氏不多想。
    她如今只凭出身教养,替恒哥儿择了那么个媳妇,往后若是小两口过得不如意了,恒哥儿会不会怨怼她?
    杨氏用力吸一口气,正要叹息,忽地见一个婆子笑逐颜开地跑了来:“太太,端午节礼都送来啦,门房已收了,马上送来给您过目呢。”
    “嗯,好,茶花去收了就是。”杨氏说完,又想起什么,“五丫头,范家的那份,你自己检视一番,咱们家的回礼,你瞧着添减些,别出了岔子。”
    秦芬恭敬应了下来,忽地见那传话的婆子还没走,便对茶花使个眼色。
    茶花见了,轻轻托住杨氏的胳膊,杨氏顺着茶花的视线看去,见那婆子还在,便多问一句:“怎么,哪个府上还有话带来?”
    “是,是,太太英明,是柯家有话带来。”那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姑爷回京了,送了许多红绿宝石来,还捎来一个喜讯,说柯家有后了!”
    第184章
    柯源外出奔波, 秦淑并不曾跟着,有孕的自然不是秦淑这少奶奶。
    秦芬想一想玉锁那单薄的身子,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蒲草却高兴得长长舒一口气:“玉锁这丫头,终于熬出头了。”
    就连杨氏, 也是满脸的笑意:“好, 好,柯家有后了, 咱们两家都是有福的。”
    她说罢, 还问一声传话的婆子是否给了柯家的下人赏钱, 那婆子连连点头:“门房上的管事,已经给过了。”
    杨氏不住点头, 又连说了几个好。
    丫鬟们见主母高兴,也跟着喜笑颜开。
    秦芬知道, 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不光是因为两家的联姻更牢固了,也是因为这个时代, 恩宠皆不可靠, 子嗣才是最要紧的,她们也是为玉锁高兴。
    再如何在心里叹息, 秦芬面上还得端起笑来,附和着说几句应景的大俗话。
    杨氏心绪好得很, 柯家是皇帝近来重用的皇商,他家这一代的头一个子嗣,是秦家所出的丫头带来的, 这几条加起来, 都不如旁的一件事叫她高兴。
    秦淑没能抓住机会抢先有孕,至今仍是无所出。
    杨氏知道, 循着女德,她不该对庶女有这样的幸灾乐祸,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那丫头小时候装得恭顺,到长大却抢了女儿亲事,便只这一件,杨氏就绝不会宽恕她。
    幸好她是个没脑子的,自己还没怀上身子,就急吼吼地把大丫鬟送给丈夫,杨氏原本只在心里笑这丫头蠢,后来是五丫头提醒了,她才想到扶持玉锁起来。
    看一看身边笑容淡淡的秦芬,杨氏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由得庆幸自己应下了安哥儿的事,这时对着庶女,才不至于太心虚。
    “五丫头,想必你也知道,咱们给恒哥儿定了那位吕姑娘,为着避讳,我们不好多与吕姑娘打交道,你与她本就有交情的,却不必讲这个,你这些日子就多和她来往,也算是帮她一把吧。”
    这是要秦芬去给吕真说一些秦家的事,算是极大的善意了,秦芬识得杨氏的好意,笑盈盈地替吕真谢过。
    秦家一派喜气洋洋,可是柯家的宅子里,却有一处地方冷得像假山背后常年不见光的阴凉。
    秦淑手边摆着杯茶,一动不动坐着。
    雪影带着巧儿,一时替柯源换下衣衫,一时又打水来替柯源泡脚,忙碌半日,竟没一个来理会秦淑的。
    丈夫一回来,话还没说两句呢,这两个丫头就只围着他转了,怎么,只他这大少爷是主子,她这大少奶奶就不是主子了么?
    秦淑这些日子在柯家过得还算平顺,脾气便大了些,这时忍耐不得,干脆发起火来:“我杯里的茶都冷了,也没人知道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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