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哥儿看一眼平哥儿的背影,嘴巴用力一撅,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姐姐没把那小猫儿给你,你生气了?还是六哥方才说了你,你不高兴?”
    安哥儿用力叹口气,竟不似个小孩:“都不是。平时我什么东西都和六哥一模一样,我不喜欢什么都一样,那小猫是姐姐给我的,便可以不和六哥一样了。”
    虽然安哥儿说的是孩子话,秦芬心里却是大震。
    这个家里,自杨氏到下头的婆子丫头,对小兄弟两个都是力求公平,大到月例银子,小到一根腰带、一杯蜜茶,绝不会分出彼此来。
    平哥儿是个急躁性子,许多事情也想不到细处,因此在平日的吃穿上,是不在意的,安哥儿是个温吞性子,心思细腻许多,只怕早察觉出来了。
    “姐姐,我既然不和哥哥一样读书考举,为什么旁的都要和哥哥一样?我想不一样。”
    秦芬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答这话,轻轻抚了抚安哥儿的头,提起别的事来:“旁的东西姐姐都能给你,那小猫却不行。那小猫是姐夫送给姐姐的……纪王殿下送给你的那把小宝剑,你会让给姐姐吗?”
    安哥儿原不知那小猫的来历,这时知道了,连忙摇头:“不会!姐姐,我不要那小猫了!”
    秦芬跟着出来,原是怕这孩子起了左性儿,想好好劝劝的,这时听见他这样懂事,既欣慰又心酸,想了一想,道:“你想养个什么,请三哥身边的小厮替你买就是了。”
    安哥儿先是眼前一亮,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无精打采地摇头:“算了,六哥到时候也想养一只,便又是一样了。”
    这话出来,便知道这孩子还是在钻牛角尖,这个结还不知已经系了多久,若是不解开,亲兄弟两个,天长日久地便要生分了。
    “你从前不在乎这些的,怎么现在忽剌巴儿地讲究起来了?这里的缘故,能不能说给姐姐听听?”
    安哥儿小心地看一眼远处的平哥儿,见哥哥正指手画脚地叫佛手去摘那高处的桂花,放低声音道:“我去了练武场,有人告诉我,因为我是庶出的不受宠,才不准我和哥哥一样学文的。我既都不能学文了,做什么还要和哥哥一样。”
    “傻孩子,你当初想学武,太太还不准呢,还是三哥开口替你求了五姐夫,你才能去的练武场,这些事情,你全都忘了不成?”
    当初杨氏想叫安哥儿读书科举,自然是有她的考量,秦芬且喜不曾对安哥儿说破,这时干脆来个移花接木,把事情说得圆滑。
    “太太就是因为太看重你了,当初才想叫你和七哥一样读书考举的,咱们安哥儿难道只听别人的话,不自己看看太太的苦心吗?还有平哥儿,他平时待你,难道不好?”
    安哥儿经过秦芬一提,便记起依稀是有这么些事,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松了下来。
    才笑了两下,安哥儿又疑惑起来。
    学武的路子,仿佛也并不是他自己选的,自然了,也不是太太和六哥选的,他当初究竟是怎么提起这话来着?
    正想再问两句,却听见远处的平哥儿蹦跳着催促:“七弟快些!要迟到啦!迟到了可是要打手板的!”
    听了这句,安哥儿吓得什么都忘了,一溜烟便跑了上去:“好!我来了!”
    平哥儿牵了安哥儿的手,两个人齐齐往外跑,平哥儿还不忘回头吩咐:“佛手,刚才摘的桂花,记得给我包汤圆吃!还有记得包菜肉的咸汤圆给七弟!”
    秦芬瞧得清楚,安哥儿听了最后一句,脸上的笑容,分明更深了些。
    秋风吹过,依稀带着两个孩子的嬉笑声传来。
    秦芬听着,仿佛是安哥儿问平哥儿,要不要和他一起养小狗,平哥儿摇了头,安哥儿不曾生气,脚下却蹦得更高兴了。
    小哥儿两个早跑了出去,笑声还断续传进内院,秦芬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散,中气十足地一挥手:“走,回去寻一罐子桂花酱给佛手送去!”
    蒲草却用力扯一扯秦芬的衣裳,轻轻“嘘”一声:“腊梅从屋里出来了,太太和老爷说话呢,姑娘可轻着些。”
    秦芬回头一瞧,果然见腊梅领着小丫头们远远站在耳房门口,连忙摆摆手,悄声走了出去。
    上房的正屋里,秦览正吹胡子瞪眼地发着脾气:“五丫头马上就姓范了,怎么你还那样护着她!”
    杨氏眼风都懒得扫过一个:“我听不懂老爷说的什么。”
    “她不过是个外人,凭什么不能把那只猫让给安哥儿?难道仗着得了门好亲,就敢不把秦家放在眼里了么?难道这背后的靠山就这样有权势么?我们秦家成了什么了?”
    “凭什么?老爷还不知道那只猫的来历吧?”
    “凭它什么来历,就是贵妃娘娘赏的,那也是赏给我秦家的!”
    “好教老爷知道,那猫儿,是五姑爷前些日子送来的。”杨氏端起茶碗,轻轻拨一拨里头的茶叶,“五姑爷办案忙得脚不沾地,那日一出镇抚司就往秦府门口来了,当晚就送了这只小猫来,再往后这几日,我不说老爷也该知道,五姑爷又扎在镇抚司和御书房了。老爷可说说,这猫儿是给秦家的,还是给五丫头的?”
    范离上门,还说了何处成亲的大事,可是杨氏这时有意给略过去了,一番话说完,竟显得范离是专为送礼来了。
    秦览有一瞬的语结,赶紧也端起茶碗来。
    他方才也考量过那小猫是否范离所赠,可是听闻镇抚司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铁面无情的范大人,只得了两个时辰的空,还不忘给五丫头送只猫来。
    杨氏见秦览假模假样地喝茶,心中厌烦,干脆将事情挑破:“老爷方才话里说的什么姻亲、靠山,是指桑骂槐吧,你说的不是五丫头,只怕是说我!”
    秦览好似被茶水给呛了,用力咳嗽几声,想一想那侍奉笔墨的美貌丫头,干脆硬气一把:“不错!我就是在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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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慢悠悠的,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愿闻其详。”
    秦览用力瞪一眼杨氏,好像生怕说慢了就气势弱了,连珠炮般把话倒了出来:“红珠究竟怎么得罪夫人了,你竟然把她关进柴房!她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了!你这么做可是犯了七出之罪,哪怕你哥哥是内阁的,我也能休了你!”
    第192章
    杨氏管着秦府上下, 小到针头线脑,大到金银玉器,什么都得从她跟前过一遍,红珠那里两个月没换洗月事带子了, 她哪能不知道。
    闵嫂子一个月前来说了这事, 杨氏已经留上意了,如今除了徐姨娘, 还没人知道这府里不会再有孩子出生, 乍一听见红珠疑似有孕, 杨氏怎么不惊。
    那药,早给徐姨娘了, 是她亲手拿了药包出来,亲口吩咐了徐姨娘, 叫她寻机给老爷服下的。
    难道徐姨娘竟犯了糊涂,把那药给藏了起来?
    不,不会, 徐姨娘这人最清醒懂事的, 她绝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若是再多个孩子,安哥儿的身份便一落千丈, 徐姨娘怎么可能拿儿子的前程去赌。
    更何况,丈夫那些日子发热无力, 身上的虚汗出了许久,分明就是药力上来的作用。
    难道那药,竟不行了?可是这药是大内所制, 当年母亲说可保一世无虞的, 母亲绝不会骗自己。
    杨氏心里又惊又疑,生怕是那丫头月事不准, 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两旬。
    前几日听说那丫头晨起已经犯起恶心,她知道里头必有些腌臜事情,便立刻出手,把那丫头给锁了起来。
    因着圆姐儿出生,杨氏忙着办洗三礼,也无暇理会,想着等空出手来再收拾,不曾想丈夫竟已按捺不住了。
    这时秦览叫嚷起来,杨氏没动怒,反倒淡淡地瞥过一眼:“红珠已经关起来好几天了,这几日都没见着老爷传话,可见老爷早就知道她有孕的事了,偏只瞒着我这正室。”
    秦览不曾想到,妻子日日坐在内宅消磨,脑筋竟还这样快,又是一哽,紧接着便昂起头来:“你是正室,不曾想着替她延医问药后禀告我,难道还等着我告知么?”
    对于秦览的问责,杨氏并不放在心上,无论如何,此事是这男人吃了大亏,哪怕她瞧在他可怜的份上,也不会与他计较的。
    “老爷天性纯良,对内宅的阴私有所不知,后院里的有些女人呐,为了争宠是无所不用其极,当年商姨娘为了回府,生生摔掉了肚子里成形的胎儿,老爷难道浑忘了?我敢和老爷打包票,这个红珠,如今是在弄鬼呢。”
    当年那血淋淋的襁褓从商姨娘屋里抱出来,是秦览亲眼见着的,他这辈子都难忘记那场景。
    这时杨氏把话说得肯定,倒把秦览的火气,消了大半。
    他想一想妻子这些年持家甚正,大是大非上从无过错,不由得软下声调来:“可是,红珠她看着确实是像有孕的样子,总该请个大夫诊一诊再说。”
    杨氏还想再说两句,忽地看见秦览胡须已泛了花白,又改了主意:“老爷说的也有理,这事是我莽撞了,是该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这男人已四十多岁了,孙辈里的头一个,已经出生了,他这个年纪还有老来子,心里的期望自然非比寻常。
    他还不知自己再不能有孩子的,这件事上,原是她算计了他。
    这算计,杨氏还没傻到要自家掀出来,然而红珠的胎来路不正,无论如何,该给他个明白的结果才是。
    杨氏这样想着,便又去看秦览,却见秦览也正盯着她。
    秦览陡然遇见妻子的眼神,讪笑着转过头:“夫人还是这样贤良,方才……是为夫的太急躁了。”
    杨氏稍一低头,随即又昂起头来看外头的天:“老爷和我,不用这么见外。”
    府里无人生病,却请了大夫,还是进了二门的,这事哪里瞒得过人去。
    如今秦芬身边的丫头们都大了,听见是去替红珠诊脉,心里都有了计较,互相看一眼,都沉默着低下头去。
    老爷那人是个糊涂蛋,如今鲜有留宿上房的日子,显见得是只偏宠两个侍墨丫头了,如今红珠一朝有孕,怕不是马上就要抬姨娘的。
    秦芬却是知道杨氏的手段的,这时听见给红珠请大夫,不由得惊诧。
    自家那位老爷与太太早年还有三五分恩爱,自从皇帝登基后封了杨家女作贵妃,那点子情意便虚了起来,后头杨舅老爷入内阁,那位老爷待太太,便愈发冷淡了起来,仿佛对妻子稍假辞色,便没有了文人风骨一般。
    君心如流水,早不似当年了。
    杨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早年全是看在夫妻情分上才对婢妾多有忍让,如今时移世易,她怎么可能如今还容忍下头的这些人跳脚。
    秦芬想了许久想不出个名堂来,干脆搁下了这事,去瞧午饭了。
    小猫闻见饭香,喵喵地叫着跑进屋来,蒲草笑着骂一句:“馋痨鬼!”
    桃香却立刻上前蹲身捂住了小猫的耳朵:“我们才不是馋痨鬼呢!我们是……”她想着,转头对秦芬道:“姑娘,咱们还没给小猫起名儿呢。”
    这话出来,满屋子都笑了,忙碌好几天,这小东西都已不怕人了,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饶是秦芬心里装着许多事情,这时也被小猫分去了许多心神,咬着嘴唇想了许久。
    什么雪团、绒团,听着都是好的,可都不能起,秦珮那丫头生个宝贝疙瘩叫圆姐儿,要是听见这小猫叫什么“团”,还不吵吵上天了。
    秦芬看一眼那小猫,它对着饭碗里的碎鱼拌粥嗅来嗅去,好半天才慢慢舔两口,看着娇气无比,秦芬忽地有了主意:“这小东西吃个饭还这么斯文,只怕长得慢,咱们也学穷人家给它起个贱名字,这样才好养活,就叫铁牛吧。”
    丫头们齐齐“哎呦”,蒲草方才还骂猫的,这时候头一个笑着开口:“姑娘,改一个吧!这么只好看的小白猫,怎么能叫这个名儿!”
    桃香如今是最喜欢这小猫的,听见秦芬说好养活,便觉得这名字甚好,倒附和起来:“我瞧姑娘起的这名字好,就叫铁牛!”
    于是乎,雪白绵软的小猫,便有了个英武无比的名字。
    “今早把铁牛抱给太太瞧了,待会也给姨娘瞧瞧去。”
    丫头们只当秦芬是要去给徐姨娘瞧这身价金贵的小东西,不疑有他,一个发问的也没有。
    于是这日睡了午觉起身,秦芬便带着桃香和铁牛,往徐姨娘处去了。
    这日下午徐姨娘并没闷在屋里绣花,正带着杏儿在院外的一株桂花树下采花酿桂花酱,杏儿如今伶俐许多,远远瞧见秦芬,轻轻一唤徐姨娘,自己蹲身行个福礼:“给五姑娘问安。”
    徐姨娘回头瞧见女儿,脸上立刻绽开老大的笑容,将小笸箩交在杏儿手里,两手在身上掸一掸:“芬儿来了。”
    桃香从后头露个身子,还没来得及问安,徐姨娘就哎呦起来:“这小猫,是哪来的?”
    秦芬自己怎么谦虚,都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于是干脆坦荡些:“是范大人前几日送来的。”
    徐姨娘原要伸手去摸的,这时立刻缩回手来,脸上的稀罕,立马变成了喜气洋洋:“这小猫真好看。”她估摸着女儿是特地来显摆这只小猫,干脆也不摘桂花了,留了秦芬吃晚饭,母女两个,慢慢说着话进屋去了。
    杏儿替秦芬倒了茶,又回头去请桃香:“听说姐姐针线好,请帮我去看看鞋样子。”
    桃香岂能不懂这丫头的意思,把铁牛往秦芬怀里一搁,垂手退了出去。
    秦芬倒多看一眼杏儿,待她出去,顺口赞一声:“这丫头比才来时伶俐多啦,姨娘教导有方。”
    徐姨娘摆摆手:“我哪有什么方,都是太太教导手下人得力,也是你面子大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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