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姨娘既管家中产业,又能算计女儿亲事,更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哪一条哪一件,都够正房太太做噩梦的。
    杨氏好容易送了她出去,怎么会准她回来?
    倒不是说杨氏如今还怕她一个妾室,昭贵妃都位比副后了,便是一百个金姨娘也不敢跳脚的,可是到底是一个活人摆在眼前,杨氏难道不糟心么。
    桃香摇了摇头,口中说不知,手上却比了个三。
    是了,如今也只秦淑那里与金姨娘有些牵碍,杨氏这人终究不是坏到底,想必还是愿意叫秦淑见一见姨娘最后一面的。
    话到这里,便无甚高兴的可说,秦芬又躺了片刻,干脆起身穿衣,往上房去辞行。
    范离已在上房坐着了,正与秦览和杨氏闲谈,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秦览笑逐颜开,杨氏也不断附和,口口声声已经唤起了秦览的字来。
    瞧见秦芬来,范离坐着的凳上好像生了钉,一下子扎得他站起来:“娘子来了!”
    杨氏心中好笑,她如今看秦芬和范离,都是再满意不过的,哪里会为难,主动说句天色不早,催着二人动身回去了。
    范离轻轻扶着秦芬上马车,看着两个丫头也上去了,这才回头去牵马。
    有贵双手托着马鞭,范离却不曾忙着接,只冷冷地哼一声:“去姜家打听打听,什么事竟求到少奶奶这里来了,最要紧的是问清楚,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说完这几句,范离催动黄马赶上了秦芬的马车,凑在窗户边上,笑盈盈地问一声:“想不想去喝茶?”
    第203章
    秦芬来此地多少年了, 像今日这般悠闲地坐着喝茶的时候,竟也不多。
    她是大家闺秀,又是三品诰命,自然不能像百姓小民一般坐在大堂里喝茶, 店伙计先瞧见范离再瞧见她, 立刻识趣地引着两人上了二楼雅座。
    雅座装点得倒不俗,桌上摆着盆半开未开的菊花, 另有一丛细细的观音竹, 墙上挂着幅山水画, 红陶香炉里燃着淡淡的熏香,就算以秦芬的眼光来看, 也是清净雅致的。
    伙计殷勤地问一句吃什么,范离才要说, 秦芬便开口了:“凤举,今儿我来点,成不成?”
    范离先是一愣, 随即就微微一点头, 当着旁人,他竟好似有些架子, 说话还文绉绉起来:“娘子自拿主意就是。”
    秦芬面前,范离一向是嬉皮笑脸的, 她何曾见过他这正经的样子,这时眼珠一转,已有个顽皮主意, 不去对伙计吩咐, 倒把桃香召到跟前耳语一阵。
    桃香才听了两句,便知道自家姑娘要作弄姑爷, 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
    可是姑娘就是她的天,哪怕姑娘要给姑爷喝黄连汁子,她这个贴身大丫鬟也该一眼不眨地喂给姑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桃香圆睁着双目,咬着牙没露了底,好歹听完了主子的吩咐,转头对着小伙计,竟还摆起架势来了:“你随我出来,勿要扰了我们少爷和少奶奶说话。”
    外人一出去,范离又有了几分活劲儿:“你点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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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待秦芬说话,又颇为自得地点点头:“娘子家学渊源,点的一定是好吃的。”
    秦芬神秘地笑一笑,卖个关子:“等上来你就知道啦。”
    不多时伙计便托着茶壶和点心进屋了,他好像脚底抹了油似的,走得飞快,出去的时候还惹得范离多看两眼:“这小子身手倒快,若是年岁小些,可以跟着我学武的。”
    然而不过是片刻,范离就知道那小伙计为什么溜那样快了。
    茶倒是好茶,清香扑鼻的太平猴魁,喝一口清润回甘,可是搭的那点心,是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范离龇牙咧嘴嚼了半天,只觉得那玩意儿又酸又涩,跟木头似的嚼不动,着实难吃得很。
    然而这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妻子所点的东西,范离唯恐是自己不识货,再者也不能伤了妻子的心,还是得拼命吃。
    他又使出嚼肉干的力气嚼得数下,伸长脖子咽了下去,言不由衷地点头称赞:“这点心真好吃,不知是个什么?”
    秦芬将那盐渍橄榄捏在手里,眼瞧着范离心口不一,再撑不住了,咯咯笑了起来:“这盐渍橄榄好吃么?好吃咱们全包回去吃!”
    范离这时才瞧出来这姑娘是在作弄自己,用力瞪她一眼,自己也笑了起来:“好,包回去全给范七少奶奶吃。”
    秦芬一边笑,一边将那盐渍橄榄推到一边:“这东西还是我家老爷在地方上做官时我们偶然吃过,是民间小吃,百姓们做活时口渴了,嚼一枚暂时止渴,寻常也没人吃它。”
    范离听了,又笑一阵:“瞧你足不出户,还知道百姓吃什么,果真是事事用心。”
    桃香替姑娘作弄了姑爷一场,正缩在墙角装鹌鹑,听见范离笑,终于松口气,谁知范离却唤她一声:“桃香,你们少奶奶正经点了什么,还不上来?”
    姑娘确实还点了几样正经的茶点心,特地吩咐了稍候再上的,可是姑爷怎么知道这事?
    难道,这就是蒲草说的那什么“心意相通”?
    桃香不及细想,转身出去叫了几样点心进来。
    这次是天南海北的几样好点心,滇州的鲜花饼,燕州的萨其马,苏州的薄荷玫瑰方糕,陪配着茶吃,样样都是好的。
    范离前些年练武,跟着一帮大老粗同吃同住,再后头办差,更是风餐露宿,何曾过过这样讲究的日子。
    他虽不在意这些,却也赞同秦芬的品味,这时先饮茶再吃点心,由衷地叹一声:“到底是娘子会过日子,原来这几样点心配茶,竟这样好吃,这都有道理的。”
    秦芬听了这话,倒想起秦贞娘来。
    从前在娘家,可不是秦贞娘最爱钻研这些。
    秦芬这几手本事,可还是秦贞娘潜移默化教出来的。
    既已想到了,话便顺口溜了出来:“这些都是我四姐教的。”
    范离脸上,微微起了一丝涟漪:“你和你四姐,很好?”
    “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还问。”秦芬嗔一眼范离,“当初我还为了四姐的事情求过你,你全忘了?”
    自然是没忘,甚至到如今,范离都记得这姑娘为了嫡姐来求自己的样子。
    她原是对自己敬而远之的,那日在栖霞寺,为了嫡姐,却肯头一次独个儿站在自己面前。
    那日她的装扮范离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她仰面看着自己,一张素净的芙蓉俏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恳切,那对眼睛里的光芒,比天上最亮的星子还耀眼。
    想到这里,范离心里又更软些,说话便带了些循循善诱:“你回了一趟家,怎么好像多了些心事?若是有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秦芬望着范离那对深邃的黑眸子,险些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然而还是咬住了不曾松口:“哪有什么心事,就是怕铁牛在家,小丫头们照应不好。”
    她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愿意把娘家事带到小两口中间。
    若是她说了,未免就好像求着范离出头,无论范离愿不愿意,她都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他是位高权重不错,可是过得也极为不容易,多少御史等着上奏参他,都叫皇帝大事化小了。
    她是个内宅女子,不能帮着分忧,却也不愿做那一味攀援索取的菟丝花。
    范离见秦芬还是不肯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淡淡一笑,然而眸子里的寒意,却又更浓了一些。
    姜家分明有事托秦家求了她,她却不肯说。
    这姑娘对着熟人不爱藏事,就连小时候忘记擦脂粉就去隔房堂姐家做客的事都说了,这时候怎么会有意瞒着自己。
    这件事,若不是家族阴私,便是极其为难,不论哪一件,总不能叫她一个人担着。
    想到这里,范离愈发觉得这姑娘可怜可爱,想想她自幼教养在内宅,便拣了外出办差时新奇的事情,与秦芬絮絮说了许久。
    秦芬今日也是头一次才知道,原来这时代,外头的世界也是有趣的。
    桃香从前说起外头的生活,除开村里孩子们一道摘果子吃等趣事,大多还是小民百姓活得艰难,并不算什么好听的故事。
    范离却不同,他似乎有种旺盛的生命力,无论多苦的日子,他都能品咂出一些滋味来。
    譬如,有一次在松江府刺探某一富商的底细,范离与荆保川两个人在富商的书房顶上守了几天几夜,虽然有干粮清水,那滋味可也不好受。
    荆保川是个老实头,日日看着那富商吃好喝好,只气得干瞪眼,范离却是个顽皮的,趁傍晚时天色将黑未黑,掀了人家屋顶瓦片,使勾绳偷那富商的东西吃。
    偷吃便偷吃了,范离还把吃剩的鸡骨、碎肉又给放了回去,那富商还以为家中闹了黄大仙,吓得日日焚香祷告,险些烧了书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一边听一边笑得直捧腹:“没想到你这么会作弄人,我的天,幸亏当年咱们见面你不曾出手作弄我!”
    说起当年的事,范离心中不由得一动。
    再瞧瞧眼前的姑娘,分明与那年初见时分别不大,可是一细看,却好似蜜桃上染了粉色,花骨朵绽开风华,全不是一个人了。
    范离心中暖洋洋的,又想起明日就得上都尉府点卯去,今晚便更珍贵了,忽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家吧。”
    到得家中,两人先往范夫人处请安,范夫人正安静抄着佛经,见小两口进来,连忙搁下笔:“离儿和芬儿回来了。”
    秦芬还未来得及行下礼,就被范离和范夫人一边一个给托住,她笑一笑,命桃香和南音将娘家带来的礼呈了上来。
    杨氏早上一看那咸风鹅和蒸团子,就知道回门礼是用心办了的,想了一想,干脆命厨房做了几样晋州点心带了回来。
    范夫人瞧一瞧那几样精致点心,把这好处记在了秦芬头上:“亲家太太可也太客气了,这都是芬儿的面子大。”
    她说罢,稍顿一顿,又道:“这点心不是本地风味,甚是新奇,不如送些给大房和小五他媳妇,可好?”
    算起情分,这点心不送也罢,然而依着礼法,是该送去的。
    再者说,才成亲的新媳妇,总不好就和婆家堂亲闹翻,这说出去也太难听了,范夫人的提议,是好意。
    秦芬倒是无可不可的,范离却扁起嘴来:“送给他们作甚,白白糟蹋东西。”
    “你懂什么,结善缘总好过结仇怨,这举手之劳,为何不做?”范夫人见儿媳妇没异议,便不理会儿子的意思,唤了喜儿去送点心。
    范离心里揣着要事,向母亲请过安,早呆不住了,也懒得理会点心这样些许小事,拖着秦芬便要回院子。
    两人才到院门口,便有个小丫头跑了来:“七少爷,七少奶奶,有贵回来了,叫我来禀告少爷一声。”
    有贵是从姜家回来,这时必是把事情给问清了,范离只想着和秦芬早些歇下,便对那小丫头摆摆手:“叫有贵等着吧。”
    秦芬却轻轻摇一摇范离的胳膊:“去吧,有贵来传话,一定是都尉府有要事。”
    她不知有贵往姜家去了,还当是锦衣卫有事。
    范离不知怎么,忽地把那件尚未做定的事情漏了出来:“我或许……很快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秦芬连同两个丫头都是一愣。
    才想问两句,范离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丫头一齐扶着秦芬进屋,才一站定,便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少爷说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这是什么意思?”
    “少爷是要升官了吧?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瞧难,少爷这个年纪已是三品,还要怎么升?”
    “你的意思,少爷被贬官了?”
    这里主仆三个还没议定个章程,外头便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跳蹿进来:“少奶奶,不好啦,五少奶奶吃了您带回的点心,说肚子痛,这会大夫人已经亲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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