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管家带着侍女们,又绕过屏风进书房来,又送了一次茶和点心。他还想着:“桌上不是已经有了一份?”低头却见桌上并无一物。
    他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笑:“无、情、仙。把时间倒回去也是没用的,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我都记得。您能改别人,却改不了我。”
    曾馨这才意外地反问:“你怎么知道……”随即自己领悟:“我忘了,原是你和我说过。”
    阿光并不是得寸进尺的性子,拿了一点把柄,自己心里先不安起来。稍稍镇定心绪,试着进一步谈谈。
    “您也不用这么防我,我也不会揭穿您。但您得告诉我,既然生旦净丑行当都齐了,咱们究竟是要演什么戏?是世情?是才子佳人?是公案?是传奇?我上台这么些年了,一直是糊里糊涂,这不太对劲吧?”
    曾馨迟疑了一下:“大约是……”拉长声音,想了又想,最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看她自己也没数。”阿光腹诽一句。
    曾馨挂不住面子,强行扭了话:“好了好了,刚不是还满心想着顾影吗?我可以把好几天糟心的事儿都给你抹去,让你俩直接断桥相会,到时候你俩自己掂量着相处吧,我不干扰细节上的事。”
    阿光却一脸紧绷:“您别介,先等等。”
    “怎么?”
    “您还是让我过正经的日子吧。今儿这一天,过得比三天都累,又是偶遇,又是聚会,又是被您带出来。到现在,水米没沾,又饿又困的。就算见了顾影,我也没精力应付她。”
    “这样啊,”曾馨笑了笑,“我还当什么,多大点事?不如给你颗仙药,吃了就好了。”
    阿光沉默地摇摇头。
    曾馨奇怪:“怎么?”
    阿光直截了当:“虽说我见过您的神通,可是我不放心您给的这药。您若真要照顾我,给碗烂肉面,再给张板床,就很好了。”
    曾馨笑了:“这是怎么说的?你这心思,和顾影全然是相反的。若是她知道还有这种巧宗儿,她不但欣然接受,还会想法子再向我要更多。可你这标准……”
    “她是她,我是我。”阿光坦然道,“我贫贱多年,艰难惯了。东西来得越容易,心里反倒越不踏实。况且,无功不受禄。您还没安排我干什么,就主动给仙药,我可不敢信。”
    “好一个不敢信。行,就让你好好歇歇。”
    她那边话音刚落,阿光只觉得眼前一花,周围陈设就变了。
    “这是哪啊?”他环顾着这西洋风格的房间,心里有点窝火,“这戏神仙,一个个都是急脾气,也不交代一声前情后续,说变就变。把人丢来丢去,很好玩吗?”
    这么抱怨着,眼见那桌上的台灯亮了。灯下放着一张信纸,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光:
    “这所饭店是曾家产业,你并非困居,自可随意行动。
    “把你安置于此,一来饮食起居细节之事有照应,不浪费你平时的时间;二来此地有我法力加持,只要踏入饭店,一切外边的人和事都不会再来打扰,是可以安心休憩的避风港。
    “你对我不肯尽信,希望这次的帮助,能让你改观对我的印象,到时机来临,再有机会和你谈合作。”
    落款“无情仙”。
    阿光被这措辞惹得直皱鼻子。
    “还‘法力加持’?她真的是神仙吗?我可不信。她那山门庙号都是从《红楼梦》里摘出来的,其中必定有蹊跷。依我看,她也就是在这平州戏台上,才能呼风唤雨,实际没什么厉害的。”
    一边想着,一边在房间里走动。
    他记得,小时候,他家里倒也有些西洋家具摆设,雕刻精细的餐桌椅、珐琅彩的瓷器、精致的银烛台、栩栩如生的西洋画。这间饭店客房里的物件,并没有从前那些好,可也是现在的他无法企及的。
    “还好这里不要我付账,我哪住得起这个!昨儿被巩季筠摆布,欠下三十块钱的债,就算把我卖了也还不上啊。得了,今天先好好休息,不想太多了。”
    只要眼下食宿无忧,他能暂时搁下长远打算。吃过饭店送来的精致餐点,又美美地睡了个长觉。
    次日晨起,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饭店供人使用的睡袍,倒像唱戏时穿的水衣,质料软软的,服帖在身上。阿光穿得舒适,也就没换回原先那套长衫,悠然到这套间的小客厅去,拉开了窗帘。
    “西式的房间里,就是这窗户最好,比雕花窗棂亮堂得多。”他晒了会太阳,长出了一口气,心情好多了。
    沙发旁边的小柜子上摆着留声机,柜子里还有厚厚一沓子唱片,翻看标签,得知尽是伶界最有名的角儿们灌录的。
    阿光精神一震,眼睛也亮了。
    留声机不算稀罕物,可也不是家家都买得起的。在平州城里,时常有做“戏匣子”生意的行脚商,推着自行车,带着留声机和唱片,走街串巷。一旦来到了城隍庙附近,春兴班的师兄弟们就会把难得的零用钱凑起来,点播两段名角儿的声音,听了陶醉一晌。
    只可惜,少年郎们囊中羞涩,戏匣子也不一定在哪落脚,这样的快乐显得特别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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