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征干脆把鞋也脱了,光脚跟她一起站着:“行, 那我陪你。”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韦昊又问了一遍,倔强里透着一股子不服气。
    裴远征松开手, 走到井台那里坐下:“我快五十了,也许明天我就死了, 我的承诺本来就有不确定性,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五十是什么了不起的数字吗?那四十九呢?四十八呢?四十七?四十六——”韦昊固执地倒数起来。
    “够了。”裴远征打断了她,掏了根烟点上,“五十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代表我随时可能会死。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人,他的承诺你就该当耳边风。”
    “那我跟他一起死好了。”韦昊看着那扇特地敞着没关的门,走过去把它关上,插好门栓。
    在她身后,裴远征听到“一起死”三个字时,不禁眼神一紧,回过神来时,手指头已经被烟烫着了。
    裴远征叹了口气:“锁没开,你怎么进来的,爬墙?你刚生过孩子,能不能不要作贱自己的身体?”
    “借我点钱。”韦昊答非所问,光着脚走到水井边上,就那么垂着脑袋站着,盯着他手里的烟。
    裴远征把烟掐了,转身进了屋里,丢了一个上锁的盒子给她,连着钥匙一起。
    韦昊不肯自己动手,还是把东西还给了他:“你自己开。”
    “要多少?二百够吗?”裴远征打开盒子,随便抓了一把给她,远不止二百。
    韦昊也没数,默默攥紧了:“谢谢你,裴先生。等我出了月子,会尽快工作还给你的。我去写欠条。”
    她光着脚往外走,鞋也不要了。
    裴远征叫住了她:“回来!”
    “你还有什么吩咐吗?是怕我写不好欠条的格式?你放心,我会写。”韦昊停在原地,但没有回头。
    裴远征盯着她裤子上的血迹,只觉得脑袋疼。
    他起身,跟空气说话:“闺女,起床了没有?给你韦昊姐姐扔点安睡裤过来,大人用的。”
    霍恬恬确实没有起床,昨晚睡太晚了,这会儿迷迷瞪瞪的,把刚解锁的安睡裤空投了一大箱子过来。
    “舅舅,你这么想要闺女,赶紧自己生一个。”半梦半醒的霍恬恬,对于舅舅动不动喊自己闺女这件事,表示小小的心疼。
    要是舅妈还在就好了,要是没有那些闹心的事就好了,舅舅这么帅气,生个闺女肯定很漂亮吧。
    到时候肯定会把小表妹宠得跟个公主似的,多好。
    哎,可惜舅妈英年早逝,舅舅形单影只。
    哎!
    霍恬恬满是遗憾,忍不住替舅舅操心起来:“要不我帮你介绍个对象?等我回学校了,看看有没有大龄女老师缺个伴儿。”
    裴远征笑笑:“胡闹,不要给我乱点鸳鸯谱。你再扔两件旧衣服过来,要宽松的,给你韦昊姐姐穿的。”
    “那不行,我的衣服都是长荣给我做的,我不会给别人的,你自己去买吧舅舅,我继续睡觉了,困。”霍恬恬难得小气,那都是她男人亲手做的,不能送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裴远征想想也对,干脆去厨房烧水去了,添上两把柴出来,韦昊还在院子里呆若木鸡。
    她看着忽然出现的蓝色光圈,以及里面凭空出现的一个大纸箱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裴远征也没有解释,掏出钥匙,把箱子封口的塑料胶带划开。
    他手上都是柴火的灰,只得指挥韦昊:“等会擦洗了身体,就穿上这个,免得把血弄身上。这么大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哦。”韦昊没有拒绝,她拿起一个比划了一下,研究半天才弄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裴远征穿上鞋出去了一趟,叮嘱她看着点锅。
    他去供销社买了三个新的搪瓷盆回来,再搭上三条毛巾,两条宽松的连衣裙,两条女士裤头,一块香皂。
    回来后水早开了,被韦昊灌进了热水壶里,他便让韦昊自己收拾去。
    “洗了脚把鞋穿上。”裴远征指了指床上的新衣服,“顺便把染血的衣服裤子也换了,老老实实给我躺着去。”
    “好。”韦昊乖乖照做,收拾完穿上鞋,才发现买来的裙子有些过于宽松了,稍微一低头,春光乍泄。
    她只得把头发披散下来,可是昨天出了那么多汗,头发早就一股汗臭味儿,她好嫌弃自己,想偷偷洗个头。
    才倒了热水,就被裴远征发现了,直接甩给她一个眼刀子。
    一把抢过毛巾,湿了水后拧一拧,打上一层肥皂沫沫,抓起她的头发给她擦洗起来。
    只搓头发,不碰头皮,动作娴熟,手法老练,经验丰富。
    韦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等裴远征换水去了,她才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裴远征给她一共擦洗了三遍,还特地闻了闻:“好了,香香的,去睡吧。”
    “还没有刷牙。”韦昊委屈地低下了头,“甜甜给我拿了孕妇专用的软毛牙刷,在我那边。”
    “我去拿。”裴远征伸手问她要钥匙,猛地想起她是翻墙进来的,只得翻墙去了隔壁院子,果然,钥匙也在这边。
    他把她可能要用的东西都带上,回来后一言不发,等今天的报纸去了。
    韦昊终于收拾完了,想去厨房做早饭,却被他骂了一顿:“你搞什么名堂?让你躺着听不懂?甜甜那丫头挺着大肚子给你接生,半夜三点才回去,你就是这样作贱自己的?你对得起她吗?”
    韦昊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柴火。
    裴远征又训了一句:“还不回去躺着?要我拿八抬大轿请你?”
    韦昊哦了一声,准备翻墙回去,气得裴远征直接让赤练把她卷回来了。
    “胡闹!”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她挡在脸上的刘海掸开,捏了捏她的下巴,嫌弃地骂了一句,“这张脸跟要死了一样,谁看了都高兴不起来,能不能稍微有点人样子?我还没死呢,上赶着给我吊丧?”
    韦昊被吼得倒吸一口凉气,默默攥住了他的衣袖。
    裴远征气得松开手,懒得再跟她啰嗦。
    她不知道躺去哪里,西屋没有床,只得去了东屋。
    可东屋的床……
    韦昊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躺上去了。
    盖上被子后,是一股干净的香皂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特别踏实,就像当初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了身边。
    她安心地睡觉去了,带着他的气息。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鼻端充斥着苦涩中药的味道。
    “起来,换安睡裤,喝药。”没有感情的命令式的字句,极具权威的不容抗拒的指令。
    这些都是韦昊不曾见识过的,但是离奇的是,她居然接受度良好,并且下意识想听话照做。
    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贱骨头,就喜欢被人这样命令着做事。
    她闭上眼想了想,不,不是的。
    换了别人这样,她早就一肚子意见了。
    可是裴远征这么做,她居然觉得自己就需要这样一个可以掌控自己的人。
    她果然病得不轻,果然是个贱骨头。
    等她把药喝了,想下地走走,到了院子里,才发现染血的裤子和脏衣服已经全都洗干净了。
    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清清爽爽地随风摇摆。
    太阳正好,风也喧嚣,大叔年纪的男人站在阳光下,衬衫袖子卷到膀子那里,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刚刚好。
    这是岁月静好的样子,是韦昊梦中才有的感觉。
    不过她会错了意,等她看到龚燕提着水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衣服不是裴远征洗的。
    哎,果然是她想多了,他应该是在晾他自己的衣服。
    韦昊鼻子一酸,第三次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明明说好晚上来见她的,却爽约了,到天亮才出现。
    她不喜欢。
    裴远征没有回答,只是拿上空碗,去了厨房,给她盛饭。
    三个人对坐着相顾无言,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大家都吃得斯文,谁也不爱呼啦咂嘴。
    吃完饭,裴远征丢了一个药瓶子过来:“退奶药,你想清楚,退了奶再想奶孩子可就没有了。还,接下来你燕子姑姑照顾你。”
    “我不想奶他——”韦昊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别着急下定论,给自己一个反悔的机会,你也不差这几天。”裴远征倒是好意,孩子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假如米汤喂不好,肯定还是要喂奶的。
    只是这么一来……
    裴远征看着她湿了的上衣,默默移开了视线。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韦昊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不适,她很涨很疼,她没有给孩子喂奶,她遭报应了。
    她试图挤出来,可是一碰就疼得斯哈斯哈的。
    裴远征从外面进来,没想到她掀开了衣服,只得赶紧退了出去:“涨奶了?你等等。”
    他去拿了热水壶、脸盆和毛巾,交给了龚燕:“用热毛巾敷一敷。”
    裴远征把东西放下就出去了,看了半天报纸,却始终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只有女人被剧痛折磨的哭泣声。
    让他头皮发麻的哭泣声,无奈,他只好躲去了院子里。
    龚燕劝了半天,才把韦昊劝通了。
    她倒了热水,泡了毛巾,水没有完全拧干,留一点正好带着热乎劲儿,给她做热敷。
    很快有了效果,反效果。
    韦昊更疼了,疼得在那里抽泣,肩膀都在抖。
    这让本就瘦弱的她越发楚楚可怜。
    龚燕不信邪:“你别骗我,热敷是有用的。”
    “那你试试,硬邦邦的,跟砖头一样,疼死了,我有必要骗你吗?”韦昊哭得好大声。
    她真的好疼,哪儿都疼,心最疼。
    龚燕叹了口气,俯身用热水和香皂洗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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