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行宫楼宇层立,琉璃瓦铺筑的重檐殿顶被缭绕于飘渺云雾间,尽显庄重恢宏。
    “圣上就在里面,唤内臣通传即可,卑职先告退。”侍卫带领其行至奉先殿门前恭敬道。
    此为天子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外臣之所。
    司马厝颔首,大步朝殿门走去,目光掠过殿前人影时顿了顿,一改先前的急迫踱步到殿檐之下,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道:“程大人,好久不见。”
    “有劳公公,区区酒钱不成敬意。”
    程岱正讪笑着将一串银钱塞进殿门的小太监手里,闻言一愣,顺声望去时爽朗道:“呦,小侯爷回京了。”
    司马一族屡世公侯,地位崇高。自司马霆逝世,长宁侯的爵衔就落到了独子司马厝身上。
    时泾望其愤然离去的背影,苦涩道:“我看这十有八九是不会给通传了,这会儿可有的好等了。”
    “圣上日理万机,得见不易。不过侯爷乃贵客耽误不得,可效以……”
    黄门当道当真如毒瘤,浮云蔽日,腐朽至此。
    “是啊,刮目相看,深感意外。”
    “可我不想闻,也更不想进去。”
    小太监神色僵了僵,嘴角下垂露出不悦,吊着嗓子道:“那敬请侯爷在此恭候,奴婢这就去通传。”
    程岱彻底收了笑,阴阳怪气,“东厂牢狱可是个好地儿,该闻的不该闻的味一应俱全。若是挑,怕是只云厂督能让小侯爷闻个痛快。可别得罪了人把自个弄进去了,怪我没念着和你爹的情分提醒你一二。你好自为之,告辞。”
    “赶明儿我做席,邀你来府上喝酒。”程岱亲热地上前,将手搭上司马厝的肩。
    “当年你跟你爹回京述职时才到我腰这么点高。这不,现今打朔北一回来,当真士别三日……”
    “不必。”司马厝眉梢轻挑,冷凝如霜。
    “还成。”司马厝不冷不热回道,“不及程大人有本事,我就是学个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是么?那程指挥使闻着这脚气可是舒坦了,神清气爽吧,可惜我没这癖好。”司马厝在日光下微眯了眸,负手迈出几步,“我挑,闻不得怪味。”
    司马厝冷眼望着程岱恼怒离去的背影,“程指挥使走好不送,别行差踏错摔着了下不来地。”
    “好,好得很。”
    司马厝不动声色站远几步,眸光似是藏了一汪能压得人无法喘熄的寒潭,“程大人的酒钱够稀罕,司马哪敢劳大人破费。”
    程岱的笑僵在了脸上,缓缓将手抽回正了正头上的缠棕帽,说:“小侯爷当真有本事,不但学会舞枪弄棍,连带着还学会了说话夹枪带棒。”
    程岱冷笑,若有深意接着道,“你说,小童跟尊大佛比算得个什么玩意儿呢?屁都不是,偏生人家就杵在那,大佛脚下可比内城宅地金贵,沾的脚气都比酒肉香。”
    “小的请侯爷安。”适才收了银钱的太监步下了台阶,瘦小的身子衣着一丝不苟的宦服,腰身微弯,油头粉面堆笑说,
    他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身着青蓝色锦绣飞鱼服,身材伟岸,偏偏面颊两边多出些横肉显得颇有些圆滑。
    “话别说太满,这年头就是去烧个香拜个佛,要进门槛还得先看人守门小童乐不乐意。”
    殿廊道口,秋风穿堂而过平添阵阵寒意。
    “那就等着,等到为止。”
    司马厝神色不变,越过忧心忡忡的时泾来到三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前,竟是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泾忙不迭跟着跪下,不敢多言。
    殿前丹陛空荡,站边侍奉的宫人皆垂眉敛目,战战兢兢,皇威之下莫不如此。
    奉先殿内,头四方熏炉上燃起的檀香烟雾缭绕,内柱层层重叠雕龙画凤,似欲腾空而去。
    元璟帝李延瞻已过而立之年,面相方正顽若坚石,着一身淡紫色夹绸衬底五爪金龙闲居吉服,身形圆润雍容贵气显露无遗。
    他正倚靠着金漆雕龙宝座闭目养神,手虚虚扶额轻唤:“魏大伴,来给朕捏肩。”
    良久无人应,李延瞻微恼,坐直了身正要发作,却见到来人时缓和了神色,唤道:“云督。”
    来人步履沉稳,行于桌案前站定。
    “请皇上圣躬安,义父身体抱恙,特命臣前来侍奉,万望陛下海谅。” 云卿安身着一身绯红色四兽麒麟纹妆花罗曳撒袍,头顶锚金乌纱帽,敛目躬身语调却不卑不亢。
    李延瞻甚是放松,说:“云督来得正好,到朕近前。”
    云卿安依言来到近前,却未给元璟帝捏肩,而是与之维持一步之遥,淡声开口:“陛下可是乏了,政务繁忙当劳逸结合才是。”····“锦衣卫越来越不中用了,连查个官员都查不好,区区小事都要来请示朕。”李延瞻不悦道。
    朝中户部左侍郎虞崇被指徇私舞弊,锦衣卫指挥使程岱奉命查证却迟迟未有结果。
    云卿安眸光微沉,不动声色间轻转指上玉戒,说:“若交予东厂,定不负重托。”
    “允了,此案即日起就交由东厂全权查办。”李延瞻颇为满意,舒展了眉头,“有劳云督。”
    “为君分忧,厂臣之幸。”
    云卿安低眉顺目,目光含蓄地掠过案上摆得整齐、毫无翻阅痕迹的奏折,状若无意道:“陛下可要移驾西苑?”
    李延瞻眸光一亮,却似有顾虑沉吟着没开口。
    云卿安自是觉察,适时道:“偏门已然修葺一新,即日便可通行。”
    “甚合朕意,扶朕起身。”李延瞻不再犹豫,懒散疲倦一扫而空。
    云卿安嘴角微勾却转瞬即逝,如微凉拂过清河的风。
    ——
    宫殿内已早早点了灯,廊道通明一片愈显辉煌。
    点稀残日将落未落,霞光滚烫点燃了殿前的石板地,却是将深秋的寒传至人周身。
    长阶之下,时泾担忧地望着司马厝越发凝肃的侧脸,眉头皱得连成了条平线,忍耐良久后弱弱道:“爷,天要晚了,还没得见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司马厝攥紧衣摆的手骨节微微发着白,他半隐于霞翳中抬起眼。
    前方是行行丹陛,延伸至那望不透的皇权顶端,高高在上。
    虽曾踏过万里朔漠,却都没有眼下所见的殿前石阶寸步难行。
    他此番入宫非因战功受皇上召见封赏,原因之一是因抗旨特来请罪。原因之二方才是重中之重,禀告军情,刻不容缓。
    此次大挫羌军,正是将陇溉平原收回北防线之内的最佳时机。只需朝廷下令,后方物资供给跟上,驻守东北朔漠的小叔司马潜即可率军追击,彻底稳固北防。
    倘若错失良机,恐迟早生出祸端。
    他别无选择。
    “朔北司马厝求见,抗旨开战有负皇恩,特前来请罪。” 他依旧长跪于地,俯身叩首,声音沉沉直穿透入内殿大堂。
    他在这咫尺间的三寸实地上仿佛看见了杀场之上的累累血骨,听见铁骑刀枪的振鸣以及厮杀哀嚎,却都似浮光掠影一般散去。
    惟余四周一片静寂,一片太平。
    “岑衍,去扶侯爷起来。”一道声音自司马厝头顶上方传来,清泠泠犹如切冰碎玉。
    极轻极慢的脚步,落于殿前汉白玉石阶,似天穹惊羽翩然而至又似凡夫俗子偷闲信步。
    阶上一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突兀地闯入司马厝的视野,平白安了硝烟,扰了心神。
    被唤作岑衍的小太监应声领命,躬身想要将司马厝扶起。
    时泾低埋着头拿眼瞟着司马厝岿然不动的后背,着急又无奈,用膝盖挪动上前,跟岑衍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边胳膊使劲提,目光隐晦地往上瞄向来人,手中的动作却是一顿。
    “爷。”时泾魂飞天外,轻声喃喃,“我的个娘诶……”
    来人长相绝艳,世无其二。
    病态冷白的容色中,薄唇却泛着潋滟透出些许锋利,有如罂粟花般侵略性的昳丽,却因着剑眉深目而并不显阴柔。
    气质卓然立长阶,遗世独立动俗尘。
    “云厂督,小的早早就劝过侯爷回了,奈何……”
    先前索要银钱不得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云卿安身后,露出个谄媚的笑,目光时不时瞟向司马厝,其意思不言而喻。
    云卿安只淡瞥一眼,看破而不说破,俯身低头挨司马厝近了些许,在这片刻的定格间无声地笑了笑。
    堂堂朔北往来不败的司马将军,权位显赫的长宁侯爷,竟是以这般的屈辱姿态与他一介阉奴对峙。
    “陛下素为国事操劳,今日不得空,侯爷还请回吧。”他的声音平和却又渗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出言提醒道,“当心地凉。”
    当真是个好心的坏人。
    (本章完)
    第3章 立长阶 “你来,求我。”
    司马厝依旧是维持着俯身跪地的姿势,只死死盯着面前那双踩在石阶上的靴子,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那不粘尘泥靴面上的烫金刺绣。
    穿着的那人恐是个脚不沾地的谪仙人,亦或是偏得了富贵病的庸碌人。
    而云卿安显然是后者。
    司马厝不经意地咬了咬略有些干燥的下唇,眸色渐暗。
    可惜了,他的枪不在。这般好的靴子就该连同那人一同被钉死在石阶上,烂掉了才好。
    时泾则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抓着司马厝胳膊的手死紧,挨靠之下已经几乎是将自身大部分重量施加到了司马厝身上,死沉死沉的。
    而等他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忍无可忍的司马厝掀翻跌坐在地。
    “哎……”时泾吃痛地揉屁股,再抬眼望去时却是惊讶得双目瞪的溜圆。
    只见那翩然而至谪仙似的人,竟是从汉白玉石阶上一个趔趄跌落,恍若最巧夺天工的瓷器突然间被打摔。
    他眼睫微颤而神色不变,站得有如修竹颀立不露端倪,若无其事却也若有所思。
    云卿安眉头微蹙,默默后退些距离挣开司马厝落在他袖摆上的手,行动间脚腕处传来一阵剧烈钝痛。
    “是,厂督。”粉面小太监微怔,不情愿也不敢有异议,佝偻着身子来到司马厝跟前。
    他只淡瞟一眼便无所谓地移开目光,再看向衣摆的主人时,忽而想到时人对这位东厂督主的评价。
    他连个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敷衍的很。
    云卿安猝不及防间被司马厝一个抬手狠拽衣袍,直扯得他脚下落了空,身体失重直往前倾。
    “我没银钱,穷,受不起。”
    传闻中那翻云覆雨玩弄权术的佞宦,像极了不染纤尘的世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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