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去了西北监军,魏彬……”刘瑾摇了摇头,“不再提他了,当年咱们兄弟八人,现在就剩了七个。好在,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你们几个也都有了去处。”
    “皇上都答应了?”谷大用怀揣着兴奋。
    刘瑾‘啧’了一下嘴巴,佯装怪道:“皇上不开口,老哥我敢说这话?放心吧你们,今儿个咱家挑了皇上开心的时候,把咱们几个都给安排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这几人捏拳头的捏拳头,捶桌子的捶桌子。
    马永成还说:“平日皇上管我们严厉,本来以为不会……看来,皇上还是念咱们这些人的情谊的!”
    刘瑾嚼了一块猪肉,他笑眯眯的,“皇上咱家还是了解的。旧情他肯定念,不过你们再想想魏彬呢。”
    魏彬之事是他们心头的一层阴霾。
    “掌印太监也好、秉笔太监也罢,这些帽子可都不好戴。老马刚刚说还以为陛下不会安排,这是第一个错处,凭啥不会?宫里上上下下人多嘴杂的,陛下当然要靠我们这些老人。可话又说回来,陛下念了情谊,咱们做奴婢的一旦对不起这份情谊,可就是魏彬的下场。”
    被他这么一说,这五人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
    刘瑾察言观色极强,他一看如此就笑着打岔,“好了,也没那么恐怖。咱家不就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么?其实说到底就一句话。”
    “什么话?”
    “这是那些外臣教我的。”刘瑾脑袋往前凑,“陛下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对咱们来说更是如此。外臣不做官儿还有家回,可咱们这些没根的人,宫里就是家,宫里待不下去那就活不了了。所以说心中永远记着,咱们脑袋上就一个太阳。”
    “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陪着陛下长大的,说什么也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
    “对,肯定要把陛下伺候好了。”
    “我昨日还遇上一个御史,嘿,还瞧不上咱呢,若是没有陛下护着可不行。”
    “当年魏彬……如果不是挖东宫自己的墙角,肯定也有救他的机会。”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都该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
    明代的太监都是这样,不管在外面多横,皇上永远是他们的天,天启年间魏忠贤多么厉害啊,天启皇帝一不小心掉湖里去,他是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因为太监们都知道,有些个文官想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他们一切的依靠都是这个皇上。
    而且只能是某一个皇上,换其他皇帝,你没有和人家相处很久,哪有那份感情和信任?
    刘瑾端上一杯茶,在鼻间轻晃而嗅,“过去的都过去了,要往前看。往后的宫里是咱们几个说了算,按照陛下的性子,宫里出好事是咱们的,出坏事咱们也跑不了,所以宫里的规矩要给他们说清楚,哪个揣着心思对陛下不好,或是端起宫里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不消陛下,咱家先宰了他。”
    话到最后有几分阴冷。
    谷大用撇了撇其他人,也附和说:“刘公公的话说的对,反正谷大用就只有这么一个太阳。其他人么,谁惹得事儿谁自己扛!”
    刘瑾伸了伸懒腰,“该睡下了。大用,陛下那边还是要有个人,虽说陛下觉好睡,但万一夜里醒了有吩咐呢?”
    谷大用接了这活儿心里开心,说明刘瑾真的信任他,他自己也多了接触皇帝的机会。
    其实这几天朱厚照的觉并不好睡,他有些担心西北的事,如果是王守仁领兵出征,他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但那家伙也不知道悟出来东西没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皇帝果然开始叫人,他说到底是年轻,即便睡不着也很有精神,在床上躺不住。
    谷大用守了一夜,瞬间惊醒,然后就招呼着人把取暖的火盆、热水、龙袍都给端进来。
    朱厚照披散着头发在龙床上坐着,“今夜换了你了?”
    谷大用脸横多肉,笑起来不好看,但是还要硬笑,就剩一双手还巧,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出错,“求陛下恕罪,刘公公说陛下龙虎精神,每一觉都是到天亮的,所以就先去歇着,这样白天才有精神伺候陛下。晚上就换了奴婢过来,反正做奴婢的,总是要时刻想着如何伺候到陛下。”
    “到底是身边人贴心。”朱厚照对谷大用印象还行,他就是有些‘官儿瘾’,喜欢讲排场、装大官儿,但是做事是仔细的,在东宫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身旁伺候,“朕已经和刘瑾说了,宫里的监、司、局你们都要替朕管起来。家大业大的,也不能都让朕一个人操心。”
    “是,陛下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宫里的这些个宦官宫女,奴婢们替陛下好生管教着。”
    “宫里也要有宫里的规矩,所有当差的底细都要摸清楚,大用,从明儿起你就摸一摸情况,多少宦官、多少宫女,如果可以裁省就裁省一些,尤其那些岁数大的宫女,你们没了根不惦记外边儿,她们可还有家里人呢,若是可以将她们放出宫去也好。”
    谷大用本来在替他穿鞋,这个时候退后两步跪拜了起来,“陛下真是在世菩萨的心肠,以往在东宫的时候宫里就传,只要是老实当差、实心办差的人,其实陛下是对他们最好的。奴婢先替她们谢过陛下的隆恩!”
    “起来吧。你记着朕的喜好便好,便如你吧,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守规矩,每一句话跟朕说实话,那朕肯定是护着你的。”
    “奴婢明白的,奴婢这辈子不会对陛下撒谎。”
    “好。对了,刘瑾应该也告诉你了吧。你往后在司礼监当差。”
    谷大用憨憨的点头,“奴婢不管在哪儿当差,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好皇上。”
    皇帝状若无意的飘出一句,“那刘瑾与你们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刘公公就说咱们这些人都只能有一个太阳,就是陛下。”
    “他这样说啊?”朱厚照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个老实劲儿往后要多多发扬,朕喜欢,宫里听到的看到的,也要及时告诉朕。你们都了解朕,朕不是个好忽悠的人,但总是有一些人不信这个邪的,这些人你谷大用要睁开眼睛替朕瞧清楚。”
    谷大用心里嘀咕,这话可不简单,其实刚刚问刘瑾的情况,他就有些疑虑了,“好,奴婢听陛下的话。”
    “心里有想问的?”朱厚照看他表情有异。
    谷大用仰起头,挠了挠脸颊,“那刘公公……奴婢也要和陛下说嘛?”
    皇帝微微弯起了嘴角,缓声说出五个字,“你看着办吧。”
    看着办?
    谷大用更加听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布子
    皇帝当成朱厚照这样,像谷大用这样的人轻易就不敢忽悠皇帝了,因为他摸不准朱厚照的心思,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知道皇帝是要升他,还是要办他。
    朱厚照也不是故意吊他的胃口,因为他知道这几个人私下里关系很好,刘瑾这个家伙虽然是个‘太监’,但老实说还是有一定的人格魅力的,不然也无法在自己身边聚起一帮人。
    这样一来,朱厚照就不确定有些话能说还是不能说,而既然不能明示,就只能先暗示。
    此时的他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以往朱厚照还没有这种冲动,但似乎一坐上这个位置思路就渐渐的开始变化。
    他开始担心下面的人是不是在骗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他。内心中总有一种冲动,要去了解一切事情。
    因为他知道,很多‘人祸’其实就是因为皇帝掌握了错误的讯息,好人当成坏人,坏人当成好人,结果把这个朝堂整得乌烟瘴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尽力的和他说好话,让他有一种感觉,就是有一张谎言的网在包住他。
    于是乎那种冲出去的冲动就在内心滋生,他也不断的告诫身边的人,必须要老实、诚实,将来一旦谁触碰这条线,那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谷大用伺候着他更了衣,现在夜里还是冷的,朱厚照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才出了乾清宫的门。
    外面只有几盏灯笼,其他的尽是一片黑漆漆。
    “大用。”
    奴婢在。
    “点灯,朕要看奏疏。”
    谷大用一愣,看了看天时,出声劝道:“陛下,现在还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这个时候看奏疏,可要注意龙体……”
    朱厚照摆了摆手,“很久没有熬夜加班过了,朕现在有感觉。去办吧,如果困了,朕会知道睡觉的。”
    谷大用啧了一下嘴巴,眼神里全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叹气一声去做了。
    于是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油灯、朱笔、奏疏在一起组成的画面。
    “……弘治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朕派你去过山东。当时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什么名字来着?”
    谷大用噘了噘嘴,“陛下,龙体重要,您还是歇着吧……”
    “废话真多。几十岁的人怎么比朕还磨叽?快回话!”
    “……是!奴婢记得那人,是叫尤址。”
    “照你去山东的所见所闻来看,山东的百姓的确很苦吗?”
    谷大用不敢讲谎话,“若是遇上丰年,寻常百姓家还是可以足食的。就怕灾年歉收,原本大部分百姓忙碌一年也就是为的一张嘴,余不下多少粮,碰上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但是饿死倒不至于,就是……会吃不饱。”
    朱厚照叹气一声,“哎。太祖初年的时候全国人丁稀少,每家每户都有几十亩良田,可到今天应该分不到那么多了。朕听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就是气候寒冷,但土里总归能刨出粮食填饱肚子,你觉得朝廷如果移民东北,会有百姓愿意去吗?”
    谷大用脸色有些纠结,“这个奴婢也不好说。百姓都是安土重迁的,要他们离开家乡,除非真的吃不上饭,要饿死了。”
    “知道了。”朱厚照略过这一节先不提,晃了晃手中的奏疏,正是山东镇守太监尤址给他奏的。
    最近不少地方官都开始听闻皇帝因为出征事宜和大臣的那一番争斗,结果出来后,大部分官员也开始倒向皇帝,所以表态的有,提出具体建议的也有,还有长远的规划国家方向的。
    尤址说的就是要移民东北的事。
    “天亮后,你去司礼监转告朕的旨意,调尤址进京,给他留个秉笔太监的位置。”
    谷大用心惊,当初那个山东镇守太监怎么一句话之间就一飞冲天了?
    “奴婢遵旨。”谷大用又嘀咕着问:“陛下,奴婢斗胆问仔细些,免得办错。尤公公的秉笔太监是在司礼监吗?”
    朱厚照头都不抬,边看边说:“是的。”
    “是,那奴婢明白了。”
    司礼监这么重要的位置,是要任人唯亲,任何人当这个皇帝都避免不了这一点。但朱厚照不是嘉靖,他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掌握权力,而是为了掌握权力之后做点靠谱的事。
    如果像嘉靖那样,那么他可以把整个朝堂玩成自己一言堂,怎样任人唯亲都可以。
    可如果要办成事,也要有一点任人唯贤。
    刘瑾这帮人下去之后肯定把自己人安插的哪里都是,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但是朱厚照不想给他们一种,只要和皇帝关系亲密就足够了,至少内廷也要有可以任事的人。
    这对于刘瑾集团之外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即他们尽管没有足够的运气,在皇帝登基之前在东宫谋得一官半职,但不是说没有任何机会进司礼监。
    只要事儿办的好,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所以这个子要布。
    朱厚照不想身边围着一帮只会端茶倒水的人,那样真的要用人的时候,一帮草包不是也挺愁人么?
    不过这样一个人,忽然进了司礼监,想必他们的反应也大得很。
    “山东守备太监,你们和刘瑾商量个人选吧。”
    谷大用心里一宽,“好,就让奴婢们替陛下办吧。”
    这之后,暖阁里又是一阵沉默,除了皇帝慢慢翻阅奏疏的声音,其他的就只剩煤油掉落灯台的滋滋声。
    谷大用一边伺候,一边焦急的看着皇帝,可是他又不敢出声,急到最后竟然在一旁抽泣了起来。
    朱厚照有些疑惑的抬头,“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冷不丁的哭什么?”
    谷大用擦着眼泪说:“奴婢是想念先帝了,陛下这么辛苦,万里江山、亿兆黎民都在陛下的肩头,朝政虽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陛下的龙体,现在奴婢们劝不住,若是先帝在,他也一定很心疼陛下,更能劝住陛下。”
    朱厚照叫他给说得心底一软,这个混蛋看着聪明,但是好像也挺会说话。
    而提起弘治,也让他脑海中闪现着以往的画面,就在这乾清宫里,弘治皇帝拖着带病的身体,整日里想的就是怎么为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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