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间久了,这帮聪明人已经知道怎么去逢迎上意了,皇帝就是要强国。你表现出这番样子就行了,一定有圣宠。
    杨一清虎目一酸,大明王朝有这样的帝王,他们这些苦心孤诣、一心为国的大臣才有用武之地啊!
    “微臣,谢陛下隆恩!”
    “谢恩不忙,银子到手再谢不迟。”
    哈哈哈!
    皇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乾清宫的氛围也略显轻松起来。
    朱厚照站了起来,说道:“朕有应宁一般的统帅,有守文、彦章一般的将军,有军机处众位能干的忠臣,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开道,那些北蛮子有什么?无非就是一把弯刀。可咱们汉人耍弯刀耍不过他们吗?朕的将军们不服气,朕更不服气!”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了万岁,还要说银子。三十万距百万相差甚远,户部没有银子,少府的银子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朕的腰包,觉得那里有银子,可你们知道这银子是怎么来的么?李阁老、谢阁老,你们知道么?”
    李东阳略停顿了一下,有些事装不知道其实也不对,梅可甲都是明面上的人了,“臣只知道,陛下在使人经商。”
    “不错,经得还是海外的商。”朱厚照也不再卖关子了,“便直说了吧。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在海外极受欢迎,从浙江沿海运出去,只要到一个地方,便能卖出十倍的价格。所以朕的意思是,若想有复套之银,则可从海上取。也就是,开海!”
    这话出口,乾清宫里瞬间静谧,细针也落地可闻。
    乾清宫里的众位大臣皆不敢接话。先不说皇帝亲自下场,联合一个商人去行走私这件事到底怎么论。
    单单就开海两个字都很敏感。因为朱元璋当年下令,片板不得下海,海禁可是祖制!
    而且这么大的事,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肯定是早就想好了,如此说来是一环扣一环一直到今天、到此时此刻才说出来,借着复套没有银子这个契机……如此谋划,当真惊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朕有一个志向
    海禁这个事儿,是大明太祖朱元璋定下来的,其实最开始,朱元璋并没有禁海,《明史》就记载:洪武二年九月,定朝贡附至番货。预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偿之。仍免其税。
    也就是说,最开始海上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但是后来因为张士诚这些残余势力陆上守不住就聚集在海岛上,而且慢慢形成了海上武装力量,以及一些倭患的因素,导致朱元璋在洪武四年下令禁海。以免海上的人和百姓勾结,毕竟当时的技术条件有限,茫茫大海上哪儿找敌人去?
    所以不能就说这个政策很坏,海禁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东南沿海,而且东南沿海本就是财税重地,乱不得。
    另外一方面,大明主要的战事都在北方。
    你让坐在南京的皇帝怎么抉择?
    总不能北边和北元打,南边还大搜岛屿,封建时代的王朝并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再加上小农经济并不需要贸易往来,算下来禁海对自身伤害不大,却可以防范敌人。
    有问题么?
    没有。
    不过,这个世上任何一种道理在一个词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个词叫成王败寇。
    差不多也就是朱厚照这个时期,西方开始了大航海时代,并且统治了世界几百年,中华民族因为海禁错过了这个精彩的时代,这就是最大的过错。
    如果不是大航海,而是海外打得天昏地暗,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个时候海禁就是正确的了。
    另外,朱元璋不喜欢商人,海上的国门大开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就会出现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作为帝王,他来个釜底抽薪,一样无可厚非。
    而这也是当下,弘治十八年的治国大臣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即便祖制这样的意识形态不谈,从皇帝一向务实的角度出发,开海之后养虎为患怎么办?
    大海是还没有被征服的地方,一旦有海警,则东南必乱,东南一乱,漕运、财政全都不稳。
    这么想着,乾清宫的大臣们跪了一地。
    “陛下,东南财税半天下,开弛海禁以后,海外与我大明百姓往来频繁,那些人不识中原教化,若是有心怀叵测之辈聚众生乱,于海上恃武,到那时我大明海疆不靖,而东南一乱举国震动,这些岂是开海后所赚的银两能够弥补的?!”
    这是一向支持他的韩文跪在了地上。老人家六十多了,地上还凉,讲出来的语气是撕心裂肺一般。
    “……朕知道,朕都知道。”朱厚照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们,所有一切看似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能顺应历史洪流,那就没有意义。
    “大司徒平身吧。今日之议,朕连侍郎都没有宣,便是朕知晓,今日是决定大明前途命运的一次朝议。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明再大,不过就是在朕与你们的手里管着。”
    “再者,朕与各位大臣相识也有几年了,朕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朕。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做事风格你们都很清楚。就此刻而言,朕还是开心的,朕的大臣们没有因为一句看似唐突的话便大闹乾清宫,缘由便是你们心中也知晓,如此大事,朕绝非临时起意!”
    “说句自负的话,以朕的手腕,若想革掉你们其中的哪一位怕都不是难事,但今天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在,便说明朕是信任你的,朕不一定喜欢你,但朕觉得你胜任你的职务,所以过去的恩怨全都不提,朕想和各位心腹大臣们说几句心里话,也望各位爱卿心绪平缓下来,仔细的听一听。”
    皇帝讲到这里,语气软,身段也不硬。
    内阁李东阳、谢迁、杨一清,军机处王鏊、韩文、王敞、杨廷和,刑部闵珪、工部曾鉴、礼部林瀚、大理寺卿常俊。六部九卿中只有左都御史张傅华不在京师。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皇帝这一番姿态。皇帝执政日久,掌控朝廷愈发娴熟,不再像最初一样总是‘龇牙咧嘴’。此番用情、讲理,还是令他们不胜唏嘘。
    “主忧臣辱,臣等惭愧!”
    “朕……在东南也有人,朕知道东南一带有官员、商人他们反对朝廷开海,便是因为其中有些人能走得通官府的路子,可以安心走私,朝廷禁海,却助力了他们垄断。若是开海,这份银子赚得便不顺心。但那是在地方,朕相信,朕的心腹大臣之中不会有人心中想着商人利益,至少你们大部分不是那样的臣子。”
    “朕也知道,海禁一驰,则倭寇犯我海疆也是预料中事,且沿海百姓长期海外行船通商,与海盗、倭寇、海外番邦的交流,也易造成意外事件。但朕,有一个志向。朕希望,大明的统治不是建立在控制、隔绝、使百姓无知愚昧的基础之上;朕希望,将大明建设成为一个富饶的国家,大明的百姓出海能为自己是明人而自豪,海外的人能羡慕在大明生活的百姓!”
    “朕希望,大明以一种自信的姿态面对海外的国家,而不是当一个缩头的乌龟,自满于当一个关门天子;朕希望,不管是鞑靼人还是色目人,亦或是从海上来的倭寇,不管他们如何的凶恶,但依然不敢进犯大明!朕希望大明能有这么一天,哪怕为此耗尽毕生的精力与时间!”
    “外面的世界未知、危险,但他们总会来的,秦始皇当年有海外来客吗?汉唐时有禁海还是开海之争吗?可现在有了,朕相信他们会越来越近!虽然你们都跪在朕的面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不止大明一个国家。咱们以中国自居,觉得中国之外都是蛮夷、都是未开化之地,那堂堂中央之国难道连开门迎客的自信都没有吗?如果朕是这样的皇帝,你们是这样的臣子,那么大明有什么资格说是最强大的国家呢?朕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朕要把国门打开,让北虏南蛮都看到,大明比他们的故土要好!”
    国大民骄,四夷宾服!
    皇帝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气度,就是王鏊、韩文也很难想象。他不是要做一代明君,他是要做自始皇帝以来都从未有人当过的天骄!
    “再说点银子的事,这些年浙江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叶,它们都远销海外,如果朝廷严厉打击,那么以丝绸、瓷器、茶叶为生的百姓,他们怎么办?丝绸不能吃、瓷器也不能吃,他们赚不到银子,日子还能过吗?反过来,既然海外有银子,那么朝廷为什么要挡百姓的财路呢?天下多一些有钱人,这不好吗?难道非要人人都是饥民?”
    “当年太祖皇帝是因张士诚在海上作乱,所以下旨禁海。可今天张士诚已经不在了。在的是沿海想要赚钱的百姓,这和少府在京师用工其实是一个道理,人,总要有个吃饭的手艺啊!”
    杨廷和听得极为认真,他问道:“照陛下所说,朝廷便是放松了重农抑商的国策,丝绸、瓷器不能吃,银子也一样不能吃,如果人人追逐海外的利益,而弃田不种,朝廷那么多的粮食从哪里来?”
    “天下贫民、流民那么多,从今往后,只有人无田,没有田无人。你说的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我君臣这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得上。便是真的出现了,朝廷亦可去收回雇人耕种,或者征收分给无田的百姓,办法多的很。因为规矩,是朕定的。”
    “如何收?”
    朱厚照说话斩钉截铁,“抛荒就收!民以食为天,这事儿不得商量。官府第一要务是给百姓活路不假,但官府也是强力机构!朕不希望任何一名百姓造反,但朕不怕任何人造反!”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王鏊想起弘治十一年从东宫走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大明会有一个不得了的帝王,但关于未来,他还从未有如此大胆的想象。当时只觉得,太子应该蛰伏起来,用心读书,潜邸内再储备些相才良将。将来众正盈朝,大明国泰民安。顶多也就如此了。
    但是现在他明白大明的少年皇帝心中有一幅自己的治国图景。
    可开海之议绝非如此简单的事情,不说海上风浪无情,便是东南沿海士绅一体,朝廷真的在某个地方开个市舶司,又有梅可甲这样的官商代表,往后那些商人的利益得被挤占到什么程度?
    更让他担心的是,政令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出现层层加码和歪曲圣意的情况。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头可以自我生长的野兽。
    万一具体施政的人,用力过猛,说不得就是东南大乱。
    到那个时候,国家怎么受得了?
    但皇帝似已铁了心,虽然他还是在好好说话。
    “……陛下。”
    朱厚照把目光投向谢迁。
    “微臣揣测,陛下令少府设立造船厂,是不是将来还想要再建大明水师?”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有很多事,他是想一件一件做的,而并不想在一夜之间把这个国家搞得翻天覆地。更不想刺激他们过深。
    但谢迁还是能猜得到,
    因为当今圣上有着不弱于太祖皇帝的掌控欲,大明的商队在海上如果得不到保护,皇帝会受得了?
    然而水师的筹建费用更加夸张,除非,海贸真的获利巨多。
    其实朱厚照心中还有谋划,便是真的开了海之后大量白银涌入的问题,但那涉及到货币改革,并非眼下的事。
    “谢阁老,朕的金口不能随意开。所以这个问题,朕只能说,需要看形势的发展。”
    “陛下。”谢迁跪了下来,“朝廷开海是否又要和打击海贸走私结合起来?否则朝廷开了个口子,但民间走私依旧,这个口子便毫无意义。”
    “不错。”
    “如此一来,东南必乱!”
    “可朕不是没给他们活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
    “然而以陛下之才能,为何要首选东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最不能乱的就是东南啊!又或者先于浙江一地试点亦可。”
    “不行!”朱厚照好话说到了尽头,“似这种事,朝廷必须要展现出坚决的意志!试点来试点去,那帮人还以为朝廷在踌躇之间,这不是鼓舞那些反对的利益集团吗?谢阁老,朕知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但事不同,方法不同。有些时候,一定要动如雷火!”
    “岂不知狂风暴雨之后容易一地狼藉?!”
    “有些事,你们是可以劝的。但这件事,朕要乾纲独断,如果因此亡国,那朕来做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其实是断了这些臣子的谏言之路。
    以往有刘大厦,这是先帝宠臣,他可以‘自恃’身份,刘健也可以。但是这两个人都被皇帝弄走了,剩下的人,大概就是要什么都不顾了才能决心阻止。
    如果皇帝是大大的昏君,那么官不做也就不做了。可他并不是,他在缔造一个伟大的时代。
    其实对于朱厚照来讲,他本不必把话讲得那么决绝和难听。但就如同向地方展现朝廷决心的道理一样,他也要向眼前这个‘权力中枢’展现决心。
    这件事他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如此,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所谓最坏,也就是地方豪强士绅挑动百姓闹事,东南遍地是匪,民不聊生。”
    朱厚照坐回龙椅,“这不是最坏。最坏是有人聚众造反,甚至……相互联合、挑唆宗室举兵!朕也想瞧瞧,有没有哪个商人之家能指使家丁数万与官军作战。”
    !!
    皇帝竟然都想到了宗室造反……
    王鏊心也紧了起来,难怪皇帝要说展现决心,确实应当如此,一定要用官军之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不是等着他们慢慢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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