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在。”韩文上前。
    “不是都说大明中兴了吗?怎么还欠着这么多宗室的宗禄?你给算算,朝廷能不能想办法把欠下的宗禄都给补上,这又得多少钱粮?”
    这个要求,以往从没提过。
    韩文也不会闲得没事去算一下国家到底有几个镇国将军、几个奉国中尉,其中哪些是给了宗禄的,哪些又是没给宗禄的,几千人呢,谁会去操心这事儿?
    再说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就是想去管,精力也跟不上。
    所以他也只能框个大概,“陛下,国库每年付给宗禄大约要在两三百万石上下。”
    朱厚照不满意,“你真是个富家翁,上嘴皮碰一下下嘴皮就是一百万石的出入,掌银钱的怎么能如此粗心呢?你的两个侍郎也来了,下去仔细核算一下,不说一石不差,但要相对准些。”
    韩文连吃了两个批评,心里有些难受,带着些紧张退下了,而他身后,又跟着两个官员。
    朱厚照又问:“可有谁知道,天下宗室成员一共有多少?”
    侍从室侍从靳贵,他行礼后回禀,“皇上,具体的人数宗人府可查玉碟,一阅便知。不过,臣也大约知晓个数。”
    “多少?”
    “约有两千八百余人。”
    众人惊呼,竟有这么多?
    反正皇帝不着急,于是就任由臣子们相互交头接耳。
    过了会儿,尤址附耳来说,讲:陛下,李梦阳来了。
    皇帝是点头,没有摇头,尤址便懂了。
    “肃静!”
    大太监喊话,所有人又都面对皇帝低头站好。
    “宣,李梦阳觐见!”
    朱厚照也坐好,李梦阳不是严嵩,他得注意一下皇帝的仪态。
    所来之人,头上仍然裹着白布,不过血渍是不见了,只在右脸上仍然有一小块皮肤呈青紫色,白布之下是一张正气十足而绝无谄媚之相的面庞。
    “臣,誊黄通政使李梦阳,叩见圣上!”
    “起。李梦阳,你今日入宫也是为韩王府宗室殴打你这一事而来吧?”
    “启禀圣上!”李梦阳双臂平举拱手,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洪亮,“臣并非为此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
    “臣子见君,是为国而来!臣是为了大明江山而见陛下!”
    朱厚照嘴角勾起,这些读了书的人,就喜欢起这种调调。
    李梦阳朗声说道:“陛下可曾听闻近日京师之中的折纸说?”
    “什么折纸说?”
    “便是一张纸折不了七次。何也?乃是数字翻倍之快,远远出乎人的意料。敢问陛下,洪武年间,天下有藩王几何?”
    “洪武末年,有藩王五十八人。”
    “今日呢?”
    “众臣皆知,二千八百余人。”
    李梦阳马上说道:“三十年翻一番,三十年后大明有宗室五千六百人,再三十年就是一万两千人,再三十年就是两万四千人,由此可知,百年之后大明处处是宗室,到那时,想必因贫而入京越奏的藩王只会更多!天下钱粮赋税,也难以支撑宗室俸禄,即便百年之后尚能支撑,那么两百年之后呢?三百年呢?或者说,我大明还能有三百年吗?!”
    这种话私下里可以说,当着皇帝的面讲有些震撼。
    “放肆!”朱厚照也只能直接呵斥他,“这里是奉天殿!”
    噗通!
    李梦阳直接跪了下来,且面无退意,“臣罪宗室,宗室借此而报复臣,臣一无悔,二无惧,臣子为国尽忠,大义也,死有何惧?!因而,今日臣死事小,而大明万世之江山事大!宗禄之困,犹朝廷手脚之缚,不去,一日不可动也!其中种种,事关祖宗基业,事关天下苍生。请陛下!”
    说到此处,他以头触地,竭力大喊,“明察!”
    奉天殿中甚至响起了阵阵回声。
    他这样一番陈词,便是杨一清、王鏊也是心生动容,
    这才是忠臣呐!!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天下苍生,皆为子民
    奉天殿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除了龙涎香还在焚,便是呼吸声都轻了不少。
    很多年了,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皇帝呵斥了‘放肆’以后,仍然顶牛上奏的臣子。
    如果不算先前的闵珪、张敷华等这类重臣,朝中三品以下官员之中,李梦阳更是数年来的头一个。
    因为朱厚照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朱厚照,这个天子不喜欢文臣逼着他做事,说句大不敬的话:智足拒谏、文足饰非。
    不过作为主人公的李梦阳却没有面露惧色,他只觉得宗藩之困必须得解,若非有这份公心,他今日本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点在场的人也都明白。
    所以才说不愧为李梦阳。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出声。
    “看来,我大明朝的文脉还在,并没有断绝。”
    言语之中并无怒意,其他一些大臣也卸下心中的紧张。
    “陛下。”杨一清说道:“李梦阳此人出言狂悖,不过微臣觉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天下宗藩日多,但钱粮却是个定数。有些地方已经不堪重负,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可还记得湖广巡抚谢于乔连上的那几封请粮疏?”
    “记得。湖广本是天下粮仓,现如今却连年缺粮,实在是怪事。”
    湖广的事,杨一清已经筹谋很久了。
    “陛下,老臣想由内阁派一干员,清查湖广缺粮之事,还明白于天下。”
    皇帝问:“查湖广,与李梦阳所奏之事有关吗?”
    “有关!”
    “怎么个有关吗?”
    杨阁老掷地有声,“湖广封藩最多!”
    就这简单的一问一答,看似容易,但能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现在李梦阳把这座山给翻过去了。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好些人立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炳也急不可耐,言道:“除了湖广,还有河南,不是说河南诸王违反朝廷法度,实在是宗禄负担太重,臣居内阁,也曾听闻河南留存米粮已不足宗藩俸禄之事,中原之地尚且如此,甘肃这等边疆荒地会出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厚照还在继续听他们说着。
    与此同时,离开了不少时间的韩文也领着自己的两个侍郎低头快步走了进来。
    “算出来了?”
    “回陛下的话,大致可以框出个数了。老臣部务不熟,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略过废话不提,直接问到:“多少?”
    “朝廷每年需支出宗禄260余万石,至于宗禄欠发,自成、弘年间以来,已呈愈演愈烈之势,能发足响者,除非先帝所宠之亲王,剩余大部分皆不足数。”
    “那么若要将天下宗藩俸禄全部补齐呢?需要多少?”
    “因时间短促,臣来不及细细盘查,不过大致估下来仍需100万石税粮。”
    “户部现在有么?”
    “有。时近年关,户部存余不多,还剩一百三十余万石储粮。”
    不要小看这个数字,能够结余而不是亏空,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主要是这两年海贸帮了大忙。
    而且正德三年、四年连续两年不打仗,财政状况确实大为改善。
    不过这笔钱送出去,那就真的是国库跑老鼠了。
    朱厚照发出一声叹息,“朝廷总是欠人钱,这怕也是不好啊……”
    “陛下!!”韩文侧身之后,户部侍郎温廷新急奏,“湖广之地流民问题并未解决,且旬月以前,山东、陕西都报了旱灾,照例,陛下是要拨粮赈灾的,时近年关,朝廷也该再发一笔官俸。照此看来,朝廷总归是要欠人钱。无非是选择欠宗藩的钱,还是欠灾民的钱。”
    这家伙,倒是挺会攻心。
    许久未出声的王鏊笑着说:“臣自小便听闻一句话,自古以来,昏君搜刮天下财富所以总是不缺钱,明君藏富于百姓,所以总是缺钱,陛下此时之烦恼,乃是明君之烦恼。臣要为天下苍生谢陛下爱民之心、爱民之举!”
    王炳直翻嘴皮子,妈的,装得那么清高,拍起马屁来比咱还肉麻、还恶心。
    “……此为其一。其二,朝廷的银子不够花,无非开源节流两个路子。开源之策,一为开海、一为清屯,此二项俱已在做了。关键在节流。老臣相信,陛下和在座诸位都被刚刚宗藩数量所震惊,更为震惊的是,百年之后,宗禄又该是多少?从何处出?
    如今君明臣贤,天下万象更新,宗禄仍能负担,便是补上所亏欠的,咬咬牙也能过了这个年。然而古语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陛下既为继往开来之君,应当为我大明之万世而谋!”
    “杨阁老、王阁老以及各位臣工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就是这宗禄,朝廷总有一天会负担不起!啊……”皇帝掐着腰,摇着头自嘲般的笑道,“不要说总有一天了,就是今天朕也还是欠着不少亲戚的钱呢。但这日子总得往下过啊,这样吧,杨阁老。”
    “老臣在。”
    “湖广的事,由你来负责,湖广的确多封宗藩,但要说到今日这般地步,似乎也不至于。派人去瞧瞧,要派得力的人。”
    杨一清心思一动,“陛下,眼前岂非正好有一人?”
    李梦阳身子一紧,这就,时来运转了么?
    朱厚照略作思量,心中想着阁老到底还是阁老。
    李梦阳确实非常合适,因为经此一‘役’,李梦阳名声大噪,以他在士子中的名望,他是最不可能与藩王媾和的,他现在估摸着就是死也不会不顾自己的名声。
    湖广的那些藩王要狩猎他,也最为不易。
    对于朱厚照来说,任用李梦阳也能赢得士子之心。毕竟手伸向宗藩的时候,士大夫的心最好还是挽留一下。
    “李梦阳,你可愿往?”
    “臣,谨遵圣旨!”
    “好。”朱厚照心中舒畅,毕竟能给这堆王爷添些堵,也是不错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能敲出点土地钱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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