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问,稍微为他争取了一下。
    边上的锦衣卫也都经验丰富,他们听得懂的。林庭(木昂)的身份,更是他们早就查过的。
    不过身在局中林庭(木昂)其实已经呼吸急促起来,“上……上差,部堂,这个,这个数是赵同知所呈,下官问过一句,是否和各县核验,他说,都……都对得准的。往年也是这样报,所以下官才同意的!”
    “赵同知?”锦衣卫发出疑问,“应该在吧?”
    “在的,在的。”
    费宏让人去找。
    不一会儿就有个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慌不跌的过来下跪,“下官赵宇,见过上差,见过部堂!”
    锦衣卫差人把事情又说一遍,然后问,“你在此位置有几年了,这个事你应知道吧?”
    “是……是!这个数,是前任知府田若富所定!”
    林庭(木昂)这么一听自己还有救,便急问:“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与本官禀明?还有那田若富为何虚报?!”
    赵宇缩在角落里,委屈达到顶点,“此事皆因前任巡抚陈泰,不止是淮安,他也暗示其他府、州多报。田若富一直在找机会巴结他,更加不会在此事上违逆。想着二十四万亩,改成二十八万亩,也没有多大差别,那么大的田地,应当不会有人一亩一亩的丈量。于是就……于是就……
    上差,部堂!下官所讲句句属实,此事皆是陈泰要求,他是上司,我们做属下的岂敢违逆他意?此事还请上差明察。”
    这种求情林庭(木昂)都看不过去。
    “可你正德四年,还是这样报了!”
    赵宇哭诉,“下官是觉得,数字忽然下降太过明显,倒不如就写得和去年一样,反不容易看出来,也能省却一桩麻烦事……”
    “可现在却成了更麻烦的事!”
    锦衣卫才不管这些,听他们演了这么久的戏都听腻了,“费部堂,谎报民情数据最为陛下所不忍,这个人我们得带走。至于林知府……”
    锦衣卫不是不敢抓人,但是林庭(木昂)是林瀚的儿子,真要捅上去,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让皇帝为难,因为捅上去就有一种逼得皇帝不得不处置的感觉。
    而且费宏的意见也可以听听,所以问了一句。
    费宏道:“今日之事,本官会在给陛下的奏疏中如实陈奏。林知府就算不知情,也有为政不细、过于疏忽之责,身为知府,丝毫不见为君为民之心。至于具体如何定罪,朝廷自有说法。”
    “是,是。就听费部堂的。”
    两方默契的把选择权给到皇帝。如果天子认为林庭(木昂)不可饶恕,那么他们也没办法,这桩案子到这个程度掩盖任何一个细节风险都很高,如果天子觉得他只是被下面的官员蒙蔽,那他们也给了皇帝选择的空间。
    就是不管怎样处置,皇帝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起来,才叫聪明。
    第六百一十三章 盛怒
    进入到四月份以后,除了突发的案情以外,便是催促清理军屯的旨意全都到了边军将领的手上,各个新任的巡抚也迅速赴任,确保治下内地卫所的平静。
    蓟州镇被兵部尚书齐承隧带兵从永平到遵化再到密云这样犁了一遍,原本这里的十来万军队说起来不少,但分散在各地镇守,面对朝廷精锐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杨尚义的人在前,麻斌领着锦衣卫在后,配合清理军屯的活命,然后在蓟州重新整编的过程中重新获得一个职位,不愿意或是被查出来阳奉阴违的先斩后奏。
    确实会有些人不满,毕竟有个杀神,这事在京里都传得广,但那也得憋着。
    清理军屯最困难是在起步阶段,一旦部分区域开始铺开,事情的真相逐渐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朝廷真的把三十亩或五十亩的田分到每户士卒手中的时候,局势又会逐渐平稳下来。
    这事儿本质就是皇帝用强力的手段洗劫了一波中层军官,的确引来了叛乱,但后面这些军官也失去了作乱的基础。
    于是朱厚照同意齐承隧班师回朝。
    但麻斌却没有整队回京,他获得了几日休整时间,之后按照京里来的旨意越过宣府,去大同找王阳明,所做的事情当然还是一样。
    另外,总督甘肃、宁夏、榆林三边的周尚文在圣旨催促之下加大了力度,严令各地加快军屯丈量工作。
    随着矛盾的激化,四月六日,他接到军报,榆林镇几个卫所的将官围聚哗众,要求上面在清理他们名下屯田的时候至少留下五百到一千亩。
    局势稍显不稳。
    即便如此因事关兵乱,周尚文也不敢马虎,免得出了丑,惹来皇帝责备。
    不过真要说大乱,他也不担心,王守仁就在大同镇和三关镇一带,他们两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帮兵痞还能上天不成。
    他这样一走,弄得陕西巡抚王琼只能半路改道,向北也赶往榆林。
    西北春末夏初时冬日的寒意开始逐渐远离,层峦起伏的山脊上偶尔能见到几片绿意。
    陕西巡抚有一点不好,便是头上还有个三边总督,就像王琼原来在浙江,也有一个浙闽总督。
    在他看来,这个周尚文还真是有点意思,大明自宣德以后,渐由文官领兵,像王守仁、杨一清都是文官出身,只有这个周尚文,封了靖虏伯不说,还以武官的身份总督大明西北。
    这背后,除了皇帝重视武将以外,应该也与此人能耐有关。
    路上接近周尚文亲率的两万精骑时,王琼开了眼了,两座山谷之间,漫山遍野的战马和军旗,而人虽多,行军却不乱。
    巡抚也有提督军务的职责,所以说他能感受到这支西北的边军与浙江那等内地卫所之兵的区别,这些人看着个个精悍,全然没有垂头丧气或是军容不整的情况。
    周尚文也知道原来王廷相被调走,新来了个王琼。
    他对这些人没多大感觉,只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带着他一起去了榆林。
    在眼下的朝堂上,他们都算位高权重之人了,相见之后一番客套自然少不了,随后王琼便说:“今年大朝会,周部堂必定已经知道了,陛下对军屯清理已下定决心,也因此,下官一天不敢耽搁,半路听闻榆林有事,便是固原也没心思去了。”
    实际上,王琼比周尚文要大上十几岁呢。
    但军功无敌,周尚文对鞑靼作战屡立战功,现在已经是伯爵了。
    “蓟州那边,是怎么做的?”周尚文略有听闻,不过他毕竟离得远。
    王琼一愣,随后讲,“凡反对者,皆以抗旨论处。”
    营帐里另外一位将军听后讲道:“那看来榆林……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军屯清理有莫大的好处,便是再难,也要做下去。”王琼强调了一句。
    周尚文也自有主张,“马荣。”
    “末将在!”
    “你先领三千人,快马赶到榆林。将那几名闹事的将官先行控制起来,以免夜长梦多。”
    “是!”
    这件事,不杀人怕是弄不成了,这里还不像甘肃,甘肃那些菜兵,几次拉出来更他的骑兵一练早就没其他想法了。其实效率比榆林高的多。
    孙希烈是周尚文手下老人了,他有些惴惴不安的问,“榆林也要杀得血流成河吗?”
    周尚文撇了他一眼,“现今的大明不是十年前的大明,皇上是何等气魄你也一样清楚,如果情势需要,不杀,怎么做?”
    ……
    ……
    京师,乾清宫。
    因为离大朝会结束已经要一个月了,通过安排这些强力的地方文武官员,南边北边都热闹的很。
    不过朱厚照在京师之中仅能从奏疏之中感受那种激烈。
    已经入夜,皇帝所住的暖阁之中升起烛光,纸张翻阅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简直是畜生!朕要剥了他的皮!口口声声说什么君恩深重,背地里却尽搞虚假的一套!”
    啪!
    皇帝把几封奏疏全都扔在地上,其中两个还弹跳了几下随后无规律的散在地板上。
    毛语文躬身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朱厚照则已怒极,“这么大个官,管理的还是中都凤阳,当着我朱家祖宗的面骗了朕好几年!不过就是叫他们如实禀报民情数据,即便情况不理想,朕又何时苛责过任何一个官员?他倒好,为了讨好朕意,编造这些谎话来骗朕!关键是四府三州上上下下的官员,竟然没一个吭声的!要么是糊涂颟顸没有发现,要么就是惧其淫威,毫无气节!朕养这些官员何用?!”
    皇帝站了起来,把桌上最后的一张案卷抖落着扔到毛语文脸上,“还有你,你派的人都是猪脑子啊?!不知道谎报这些数据的行迹有多恶劣?竟然还以林庭(木昂)不知情为理由而酌减罪行!一个当了一年的知府连这都不知道,那和朕在知府衙门养了条狗有什么分别?!”
    毛语文心颤,连忙禀道:“陛下,微臣知错!只是,林庭(木昂)之事乃费部堂,便是林庭(木昂)本人也认了失察之罪。”
    “他认朕不能认!”朱厚照大手一挥,最后叉腰嘿嘿冷笑两声,“你派的那几个人和费子充是什么心思朕清楚的很。林庭(木昂)嘛,林瀚的次子,林家更有其他族人在朝为官,这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犯了点事,但不是主动为之,或者可以说成不是主动为之,如此把朕这个皇上的差交了,把林家这个朋友也交了。林瀚虽然不在了,林家还有其他人呢,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留个好脸,是不是?”
    这话说其他人行,但是说锦衣卫就是诛心之语。
    锦衣卫怎么能和文官搅在一起做这种犯忌讳的事?
    毛语文顿时肝胆俱裂,“陛下息怒!微臣万不敢有此等念想,请陛下容微臣这就将这几人下狱!等臣治了他们,再请陛下治臣之罪!”
    “哼!”朱厚照重重哼了一声,他的胸膛也有略微的起伏,粗粗喘了几声之后他说:“侍从室下一封旨意申斥一下费子充。做官可以聪明,但不要精明。都当到漕运总督了,还不敢做决定啊?再问问他,朕是哪里德政不修,让他误以为朕会不秉公办理?让他明白回奏!”
    “是。”
    皇帝没有休息,侍从室四人全部在岗。
    为的就是这种时候。
    今天旨意不能拖到明天,于是他们赶紧动笔,明天天一亮就递出去。
    “这个奏疏,尤址你明日将其送回内阁,朕没有朱批,也不留中,你就问问他们,一个知府当的迷迷瞪瞪的,这个罪到底不好定在哪里!”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处理完这个奏疏,朱厚照再向下看了看跪好的毛语文,没好气的说:“起来吧。”
    “是,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浙江那边情况如何?他的亲朋好友查得怎么样?”
    毛语文有些尴尬,“陛下,浙江路远,请稍待两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心情好他这么说还行,现在讲这个心都悬着……
    不过朱厚照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他逐渐平静了下来,“知道了,有消息第一时间回奏。还有那三十万两银子,明日……景旸呢?”
    听到皇帝叫,景旸忙不迭奔了过来,“陛下,臣在。”
    “明日你与锦衣卫去,把那三十万两银子取出来装箱封好,封条上写查为陈泰赃银,然后给朕全都抬到户部去入库,并拨十万两给藏书园,拨十万两给书院,再拨十万两给少府,让他们给南城私塾的教谕涨俸,给所有学生加餐!”
    “是!”景旸多了个心眼,问道:“陛下,这几处原本就有拨银,要是他们问起来,臣应如何作答?”
    “就回答他们贪官陈泰请得他们!”
    汗。大伙儿都没见过这种招数,这是要将陈泰这家伙往遗臭万年去打了。
    朱厚照的内帑才不差这点小钱,弄的皇帝折腾一个大臣来敛财似的,这些银子就要这么花,三十万两买他一个为查办贪官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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