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玉还小,直接就落泪了,“女儿知道错了。”
    “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
    “因为《女诫》实在无趣,都念了百十遍了,女儿不想再念了。”
    “已经念了百十遍了,怎么今日就偏念不下去,难道没有其他的理由?”
    这时候沈淑妃来说了,“陛下恕罪,臣妾刚刚没说清楚,秀玉确实守礼,她也不是不念书,但她要念……要念西洋地理志这样的书,这如何能行?”
    “那是什么书?”朱厚照觉得很奇怪,“还有这样的书?”
    “是侍从室侍从景旸的女儿,景婉编撰的书籍。上面尽是稀奇古怪的异国之事,小孩子看了有趣,爱不释手,但这等闲书读得再多又有何用?”
    朱厚照走到秀玉的面前蹲下,“秀玉,你告诉爹,为什么这么喜欢看那样的书?”
    “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总比戒律好看。”她那小嘴巴一撇,还真有些意思。
    “皇上你看她!”
    “哈哈,倒有几分像朕的脾气。”朱厚照回头安慰起来,“淑妃,孩子嘛,若喜欢看,那就让她看去。”
    淑妃大惊,“可是皇上,秀玉是公主啊!”
    “朕准了,朕喜欢这样的公主,还不够吗?”
    秀玉忽然满是希望的抬起头。
    “不过……你惹你娘亲生气,这是怎样都不对的,哪怕你喜欢,就不能和你爹娘先说?而非要来顶撞你娘?今后那些书朕准你看,可这次受罚你可逃不了。”
    “谢谢爹,谢谢娘。女儿惹娘亲生气,是该受罚。”
    朱厚照自己却不知道还有那种书,这件事连宫里都有反应,看来海禁开驰以后,大明的知识分子开始睁眼看世界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世界形势
    回到乾清宫以后,朱厚照命人将那本《西洋地理志》找了一本入宫,又将景旸宣在边上。
    这家伙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以为自己的闺女犯了不得了的大罪呢。
    朱厚照一边看一边问:“景旸,你那女儿应当没多大吧?”
    “小女贱龄,岂敢得陛下问起,恰是今年,刚好满二十。”
    “喔。”朱厚照心思一沉,这个岁数大了点,“可许配了人家?”
    “额……”景旸心里嘀咕,嘴上还是说:“回陛下,小女已许配了户部左余侍郎家的公子。”
    可惜了,这样的女子不应当嫁人的,嫁了人以后如果遇到不懂她的夫君,那她这些‘爱好’极有可能弄不下去,除非有那样的运气。
    不过转念又想,自己实在是有些‘不顾旁人’,只为了大明、为了国家,就叫人家一个芳龄女子不要嫁人……
    “嗯……”他蹙着眉头慢慢思索着,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这本《西洋地理志》,可有向你请教过?”
    “不敢欺瞒皇上。小女并未出过海,闲暇时作此书一是遍阅《海外图志》等书,将诸多书籍之中的内容细细比对,去除其中明显的错误之处,第二便是求诸微臣。”
    朱厚照点点头,“难道就求诸你吗?你又不是什么都懂的。”
    景旸心里吐泡泡,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倒也是想求教于旁人,不过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因而都叫微臣给拦住了。”
    “难怪,这书里有错误之处的。”
    景旸微顿,“小女见识粗浅,自不比陛下明见万里,臣这就回去让她多加检讨,并命人毁了此书。”
    朱厚照回头继续低头来看,这个年代的人睁眼看世界的角度其实也挺有意思。在这本书中,整体上当然还是没有突破天圆地方,中原地处世界的中央,海外之国都像是偏居角落的蛮夷之国。
    他又敲着脑袋回想,麦哲伦是什么年代完成的全球航行的……时间上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不过具体的却记不清。
    此外,书中对于海外的国家其实分的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人家白皮绿眼,那都是一种人,这也是不准确的。
    “……对。”
    皇帝出一个字,景旸立马低头,作为父亲他还是很怕皇帝迁怒于自己的女儿的。
    “你不必慌张。朕想说的是,对新事物的认识总是要有一个过程,从模糊的概念到细致的了解往往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后人不可说前人之错,在这个时代大明有人能有这般认识,还是不错的,什么时候你将人带进宫,朕见见她,秀玉挺喜欢的。”
    景旸只觉得从冰窖入火山,他立马欣喜,“小女本是微末之才,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赏。”
    “好了,不要掉书袋了。”朱厚照又想到了什么,“眼下我大明朝,对海外了解最深的是些什么人?”
    应该不会是这么个小女孩儿吧?
    “江南似乎有这样的奇人,更疯狂者还跟随商船出海。”
    “要不你来组织吧,在京师开个大会,将这些人齐聚起来。一方面是朝廷的态度,朕从来不赞同大明的读书人当井底之蛙,所谓盛世,是要开放包容,海外若有更强盛的国家,咱们便牢记孔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学了他人,改进自身有何不可?若是没有……唉,反倒显得无聊,朕也会时时寂寞的。”
    景旸只觉得震撼,一代正德皇帝,这般气象真是无人能敌。
    “第二个嘛,读书人既然是做学问,就该求真务实,不能闭门造车、信口胡来,将这些人聚到一起就是此意。朕估摸着现在民间不仅是这一本《西洋地理志》,应该也有其他人在撰书,当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错误。”
    “陛下所言极是。”
    “你去协调外交学院,再开设一门世界地理的课程,将大会中表现杰出的人留下当老师。将来顾佐的总理外务部要从这些学员之中挑选官员的。朕可不想我大明出去的官员如此的颟顸愚笨。”
    “是。”
    如朱厚照所料,这十来年,民间确实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在了解西洋,景婉能编出这样的书,一是说明信息有来源,二是也有部分受众。
    而如果说前十年是民间自发的话,那么从今年开始,就要以朝廷的官方力量来推动,与此同时各类地图其实也在绘制出版中。
    可以说这一代长成的孩子,只要受过教育,应当不会见识那么浅薄。
    回过头来讲,这本书虽然有错,但其中蕴含的对于世界的认识这个概念还是有了的,
    “尤址。”
    “奴婢在,你搜集几本相同性质的,分送内阁和六部,让大臣们都看看。”
    ……
    ……
    几日以后,朱厚照却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宣召几个重要的臣子相见。
    因为新疆杨一清的奏本到了。
    这是正经事,不能说笑着来。
    那奏疏王鏊和杨廷和都是看过的,然后又在梁储、何鉴、王璟、王华等人的手上传了一圈。
    朱厚照在他们面前缓缓踱步,并说道:“杨一清在奏疏里总共提到两件事。一个,西州调去了两个汉人卫,他们想再以胡人为基础,设立一个胡人卫。第二,便是现在的关西七卫、除去哈密,应当是关西六卫了,应当如何处置?”
    这里面其实有些奇怪的。
    兵部尚书王璟当即便说:“这关西六卫不就是胡人卫?”
    朱厚照当然明白,“说到底,他们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听话的胡人卫。关西六卫藐视朝廷已久,如今新疆初立,朝廷对他们的控制比一般土司还不如,这本身确实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但王璟所言不错,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从胡人卫变成胡人卫,那便没有意义了。”
    西域的事情原难解决,最为关键的因素是中原的力量难以有效投射到那里,现在这个困难被稍稍缓解,因而才看到希望,否则是讨论都没有必要讨论的。
    杨廷和一句话了结了,“无非是打与不打的问题。若要解决,则打,若要弃之不顾,则不打。”
    其实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大明朝到了今天这个气势,还能不打?
    “命杨一清见机行事,相机接敌,争取早日除了这些隐患!”皇帝猛然转身宣布,“祖宗设关西七卫的最初设想是设屏于边界,拒敌于境外,但沧海桑田,百余年下来,这些人早已改志,过去的恩恩怨怨朕不想再提了,收拾掉吧。胡人卫的提议,朕是同意的,但指挥使必须是朕的将军,他们也不能再有自决权了,既是大明兵卫,必受朝廷号令,否则朕这个皇帝都是假的了!”
    皇帝在旨意中并未言明什么时候、什么方式解决,只说见机行事,算是给了杨一清很大的自由权。说白了,过程不问,给我结果。
    众臣纷纷感叹,如今的大明兵锋之锐尽显,四方胡虏大概是都要收拾掉了。
    “臣等,遵旨!”
    “各位不急离开。这几天朕让司礼监给你们送了些书,都看过了吧?”朱厚照弯起嘴角,“今日得空,咱们君臣好好论论这世界的形势?”
    第七百五十六章 派使出西洋
    为了营造相对轻松的氛围,少些条条框框,朱厚照把见大臣的地点从奉天殿改为了湖边的凉亭。
    他坐主位,在京的内阁和各部主官分列左右。
    每人手边还有一张棕色的方桌,上面摆了茶水,偶有微凉之风徐徐吹过,打在脸上非常的舒服。
    古人似乎也喜好这样的环境和方式,其中蕴藏的文人雅士般的格调有时会连朱厚照也会觉得舒适。
    “朕登基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十年以来,幸得诸位爱卿勉励辅佐,才有今日大明的这般景象。朕有时会犯脾气、起倔劲,也是各位不多计较,就像民间百姓之家,吵吵闹闹日子还得往下过是不是?”
    天子一番温暖叙话,王鏊、杨廷和等心中如流过汩汩暖流。
    “皇上睿智卓绝、勤政爱民,一切都是皇上之功,臣等岂敢擅居?”王鏊这等人已经年老体衰,不过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倒是腰背挺拔,嘴巴上只有淡淡的一层胡须,而脸上仍不见丝毫皱纹,体力、精力都不是他们这等人可以比的,据说在宫内行走,常常是健步如飞,反过来嫌太监宫女动作太慢。只有年纪这一点,让他时常伤感无奈啊。
    “好了。”朱厚照摆摆手,“今天若是将诸位叫来再歌功颂德一番那便是耽搁时间,没有意义的举动。朕这几日偶得一本《西洋地理志》,闲时翻阅颇受震撼,以往倒也听平海伯等人提过南洋、西洋诸事,不过都是些信息碎片,从未联系起来看。因为觉得是好书,所以让内侍分送各处,你们都看了吧?”
    “看了。”众人纷纷点头,“虽时间紧迫,不过皇上有命,哪怕是挑灯,也都读了。”
    “读了就好,读了就好。朕今日就是要和各位论论这书中的内容,古人品酒论英雄,咱们君臣今天品茗论世界,不失为一桩乐事。朕先起个头吧。”
    “臣等躬聆圣训!”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随后放下,“先说个旧事,朕遍阅史书,古时先贤也有记载中原之外的一些情况。你们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知道的,譬如《穆天子传》当中的‘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史记·大宛列传》也有‘张骞从大夏归,言在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这些都说明,在大明之外,仍有广大的区域。当年冠军侯千里驱匈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已经是很西很西的地方了,可更西的地方呢?那里又有什么?”
    杨廷和感慨,“纵然勇如冠军侯,那么远的地方,想必也是没有去过的。”
    “但是这本《西洋地理志》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画卷,朕问过了,书的作者没有去过极西之地,也没有出过海,所有的信息要么是读来的,要么是问来的,其中难免有错漏之处,可这些错漏之处恰好反应了我大明对各个区域的认识是不够的。朕知道,有人会讲,海外蛮夷不比我中华之地地大物博,又何必去管他?”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应当有人会这么想吧?朕今日只与各位论事,不罪人,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果然,何鉴、王华纷纷拱手,“陛下所言,正是臣心中所虑。自古以来,天下大治,务得君主与民更始、使民以时,若是大兴挞伐之心,耗民力于域外之地,则天下必处处凋敝,百姓亦大受其害。”
    “朕就知道是这样。朕也会奇怪,你说关起门来自己当皇帝,和井底之蛙是不是一样?”
    王鏊老手一抖,“陛下,这可不能一概而论,我中原为天下正统,即便是坐井观天,这也是囊括了天下精华之井。”
    朱厚照眼含笑意,“阁老怎么知道我大明就是中央呢?”
    “天圆地方,从来如此。”
    “即便真是如此,这么一方天地之上,我大明的疆土是最大吗?应该不见得,南洋商人来禀,有些国家要乘船半年才能抵达,这中间是多大的地方?如果别的国家比咱们还大,那你说的这四方格子当中,我们大明又怎么是中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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