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晚上是吏部王尚书做东,明天是左都御史张总宪、后天是兵部张侍郎……还有少府令、产业部……老爷,这,去得过来吗?”
    “拿来我瞧瞧。”
    现如今,皇帝并不禁止官员们私下往来。
    但是相聚也有相聚的规定。
    第一就是不得铺张浪费。宴会若是搞得过于奢侈,一旦被皇帝知晓,那就不是小事。
    在京的要员都是老狐狸了,他们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触皇帝的眉头,给自己找不痛快。真有不知好歹的,一个奏本递上去,皇帝是真的要处罚的。
    第二,就是清清白白,清清楚楚。不要叫人递出什么暗中密谋的闲话出来。
    第三就是要注意影响,不能把一个正常的聚会,弄成一个蹦迪现场,再找一些名妓助威,朝廷官员这番作态,老百姓怎么看?
    不仅是官场风气,民间风气都要带坏了。
    这些是硬框框,不能突破,而且越是这种时期查得越严。
    从结果来看,高官相对来说还是聪明的,哪怕是做表面功夫,也不愿叫人看出来。
    因而请顾佐过府的这些请帖,多是出于叙旧、论事等这样的事由。
    到了地方,几人坐下来淡茶也好、浓茶也罢,有话就定心说完,这还不够吗?
    “内阁的三位阁老倒是一个不动。”
    这是站在他边上的儿子,顾柄同说的话。
    顾佐嘴角一勾,说:“张秉用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自然是躲得清闲。顾、王两位看到张阁老不动,他们也不好强出这个头,那么便等着吧。”
    “那,这些要去吗?”
    “去去吧,身在此门中,不能只当门外汉。”
    ……
    ……
    王守仁也在朱厚照要召见的名单前列。
    这几年,只要召开大朝会就是这样的。
    以往每次见他,也都像见顾佐一样心情轻松。
    但这一次,这家伙给他带来了一个大难题。
    朱厚照攥着奏疏,背对着他,一直咂嘴纠结。
    “这件事,你太纵容他了。”
    “皇上责备的是。”
    “倒也不是责备。朕知道,你是碍着他皇长子的身份,又考虑朕的面子,所以想着和稀泥,没想到人最后根本都不听你的。”
    实际上,他在去年10月给王守仁的奏疏里就强调过,皇长子载垨年轻冲动,要他在关键的时候敢于违抗,把住大局。
    但君君臣臣的思想像是钢印一样打在他的脑海中。
    皇子,有几个见着能不给面子的?
    现在朱厚照也不能讲太多强词夺理的话,好像把一切都往王守仁身上推似的。
    “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照你来看,此事要如何解决?”
    王守仁双掌按地,“陛下既问,臣不敢不答。”
    朱厚照眉头微皱,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也不拦着了,挑眉道:“你说吧。”
    “是。臣,闻天地有常,而仁心无绝,此次南京二十有余士人遭罹无妄之灾,蒙受冤狱,横死非命,实乃哀痛至极之事。
    彼等或饱读诗书,或才德兼备,皆为国家之栋梁,社稷之良材,却无辜丧命于旦夕之间,令人扼腕叹息。
    臣窃以为,此等人间惨剧,不仅夺人性命,更令天下人心惶惶,寒士失色。是以,恳请陛下垂怜,详查此案,以彰明公正,还死者以清白,慰藉其冤魂于九泉之下;亦以此彰显我朝法度严明,不容丝毫枉纵,使天下百姓咸知,公道自在人间,庶几人心安定,国泰民安。
    是以臣冒死上言,唯愿陛下洞察秋毫,昭雪此冤,以全我朝仁德之名,扬我皇明察之威!”
    朱厚照跟着问了一句,“这件事是载垨做的,你的意思是杀了他给这些人抵命?”
    “臣不敢。但此事非同小可,皇上若不严加惩戒,今后还要如何管教?”
    这件事其实还涉及货币改革,
    载垨是为了推进货币改革才做了那么多,虽说有种犯了错不及时悔改以至于一错再错的愚蠢,但追根究底,他的目的就是保证货币改革。
    再有,
    朝堂上的事不能孤立的来看,
    货币改革之下当然藏着些冤案,现在拔出萝卜带出泥,处理了一个,后面的必然也会跟着处理。
    “载垨的错,朕会处置。他要给朕一个说法,也要给这些被冤杀的人一个说法。但你了解朕,朕不会在货币改革这件事上有丝毫的让步。”
    “臣明白。”王守仁心中感动,这件事其实不太容易获得皇帝同意的,但因为是他,所以最终成了,“陛下,此事说到底仍是臣处置不当,大殿下二十出头、偶有错处也无大碍,但臣……臣愧对陛下!此一案,臣也应该担上干系。”
    “朕不是在纠结这个。朕是想告诉你,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翻开来说,但事情一旦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怎么结束,你便控制不了了。到时候可不能辞官了事,那样,朕要火的。”
    王守仁顿觉压力在肩,
    其实他也可以退缩,就是把这件事藏在心底不说,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只是多了一些冤魂。
    但他之所以叫王守仁就是因为他不会做这个决定。
    “臣谢陛下提醒!”
    朱厚照盯住他有数息时间没说话,也算是给他最后的反悔机会,时间一到,他立马转身,“好了,你退下吧。”
    人走之后,他又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本,然后忽然暴怒的把东西甩在地上,“把载垨给朕叫来!”
    王守仁一向是识大体的,这次竟然逼得他到君前说出这样的话,
    说明江南一定是办了很多不应该办的案子,杀了很多不应该杀的人。
    朝廷为了推动货币改革,成功是成功了,
    但与此同时也大失人心这应当不是空话。
    否则王守仁不会这样。
    换句话来说,临界点要到了。
    这种被铁拳强压着的民间不满,继续压制当然也是个办法,但更聪明的办法是及时调整。
    纵观整个古代史,皇帝治国无非就是紧一段儿、松一段儿。
    因为咱嘴会说啊,
    前一段紧了,啊,你苛责残忍致使人心惶惶了,那后来者说我和前面的那家伙不一样哈,咱们都不必如此,从现在开始宽以待人,彰显仁德,于是大家高兴,继任者权力得到巩固。
    这一段松了,啊,你纵容过度致使贪腐丛生了,那后来者说我和前面的家伙不一样哈,咱们都得识大局,从现在开始铁腕反腐,严抓考核,于是得到人心,继任者的权力得到巩固。
    除了这些还能怎样啊?
    现在朱厚照感觉到了转折点,他是不会愚蠢的选择继续压着的,
    没必要,
    到时间了,就把张璁从位置上拿下去嘛。
    正德十二年,因为田亩丈量之事,他感受到了清流士绅的力量太过庞大,所以强力打击这些官员,开始重用张璁、王琼这些有些邪性的官员。
    十年过去了,
    现在的天下呢?
    邪得过了头,为了达成目的各种不择手段。
    就像载垨这件事,是请人代劳,可找个人这么容易请嘛?还不是如今的官场风气之下,一切都是以媚上为终极目标。
    如果把张璁拿下去,后面跟着就是顾人仪,他是清流正统,几十年名声在外。
    让他来一次拨乱反正,人心也就定了。
    这是不是比强力压着更好一点?
    而且这种操作下来,皇帝始终是超然的,张璁的错凭什么怪到他头上?
    当然,他对张璁的恩宠不是假的,
    所以他觉得这次的机会好,
    因为借由载垨这次的事件作为开端,他可以沾上一些皇子的光。
    说到底皇帝不会杀皇子,除非他造反,否则真要杀,大臣反而不同意了。那不能重重处置一个,另外一个也不能太过分,否则护短太明显这像什么话?
    如此一来,张璁位置虽保不住,但结局不会太悲惨。
    而这些才是朱厚照刚才和王守仁对话时所考虑的全部。
    第九百三十七章 生死不由己
    王守仁入宫,与皇帝说了什么,待了多久,张璁都一无所知。
    近来京师里实在太过热闹了,他这个首揆其实是寂静难寻,热闹,太多了点。
    大朝会之前尤其如此。
    为多躲一份清静,也是自己的爱好,他坐上马车到城外野钓去了。
    一顶斗笠,一个木椅,边上再摆个木桶,就这样能坐上两个时辰。
    树林间微风徐徐,水面偶有波纹,除了鸟鸣以外,剩下的就只有两位老人的交谈声了。
    顾佐也很奇怪,当朝首揆不在府中招待他,竟然把他带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怕是当朝首揆,他也要揶揄一句,说:“阁老扮农夫,这可真是出了下官的意料。”
    “礼卿公也不是在意那些的人。若是喜欢山珍海味、美女作伴,自然也是做得到的。”
    “哈哈,礼重难受。”
    “请坐吧。走来走去容易吓跑我的鱼。”
    “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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