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一路过来,丁甲介绍了金鳞湖,也介绍了俪影楼,按照他所说的,韦之浩在俪影楼设宴请客,八成是要赏玩夕照。他在酒席上出事,也就是在傍晚时分,这消息传到吴县再传到黔州,陶子贡就算收到消息立即动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
    也就是说,离陶子贡来主持大局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白璧成若要不受牵制地触碰真相,只有利用这一个晚上。
    他不相信韦之浩的死与谷满有关。在他的印象里,谷满的确骁勇善战,但他的身手并不能在湖面上踏波遁走,要他当着满屋子的人,抢到韦之浩面前,敲醉一只酒壶,捡起一片碎瓷,稳准狠地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这也是不可能的。
    谷满没这个本事,那他的腰牌为何会落在现场?
    白璧成略略沉吟,却问沈确:“韦庄主日落时分出的事,你在府军任职,为何来得这样快?”
    “卑职就在吴县啊!”沈确道,“卑职在吴县领军驻训,县衙来人说妙景山庄出了事,他们人手不够,让府军去一个小队,卑职安排小队先行,自己带了七八个人随后过来,正好遇见了侯爷。”
    原来是这样。白璧成心想,那么陆长留为何能赶来呢?
    他按下疑虑不提,却对沈确耳语道:“你带来的人可靠吗?”
    “那都是卑职的亲信。”沈确肯定地说,“侯爷有何吩咐?”
    “派人骑快马回黔州,通知傅柳,就说韦之浩的死和雪夜盟的谷满有关。如果谷满回到府军,让傅柳把情况问清楚,如果此人不在府军,让他弄清楚谷满的下落。”
    “是,”沈确兴奋起来,“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白璧成又叫住他,沉吟一下道,“你告诉傅柳,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到吴县等着。”
    傅柳数次求见白璧成而不得,这已经成了轶事被四处流传,沈确自然为之惋惜遗憾,此时听白璧成愿意见傅柳,他代为高兴起来,连忙道:“侯爷放心,这话一定带到!”
    沈确刚刚出去,陆长留已经回来了。
    “侯爷,你让沈校尉去做什么呢?我看他笑的满脸花。”
    陆长留一时好奇,白璧成却道:“不说他了,我先问你,韦之浩傍晚出的事,你为何来得这样快?”
    “我在吴县啊,查一个案子,这案子……”
    陆长留刚说到这里,忽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下官施栩生不知白侯驾到,实在有失远迎,望侯爷恕罪。”
    白璧成闻声回眸,却见施栩生带着县里官员过来见礼,他看了眼站在施栩生身后的孟郁,知道是他去报的信。这事倒也不能怪他,白璧成就在现场,他知情不报,事后施栩生必然要问责他。
    既然已经揭穿,那么也好,能够便宜行事了。
    “施大人免礼,”白璧成于是说,“我路过妙景山庄,不料正好撞见韦庄主遇害,是我不请自来,不知有否打扰施大人办案?”
    “打扰谈不上,”施栩生惶恐道,“下官只怕怠慢了侯爷。”
    白璧成笑而不答,暗中推一推陆长留。陆长留立即拱手道:“施大人,这案子您打算怎么查?”
    他适才已经拜会过,施栩生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此时忙道:“陆司狱,您是州府派来的先行官!这案子您说怎么查,那就怎么查,本县都听你的安排!”
    他推脱得这样爽快,却在白璧成意料之中。韦之浩死在吴县,施栩生若查出凶手来,赵立诚要治他辖领无力以至发生凶案,若查不出凶手,只怕赵立诚更加恼羞成怒。
    与其两头得罪,不如让州府自己去查,施栩生本想等陶子贡来定下口径再查,现在陆长留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不过了,等下查出查不出,都可以推在这位陆司狱身上!
    白璧成清楚他的盘算,却也正想利用他的盘算,因此又捅捅陆长留。陆长留再度明白,道:“既是如此,找个清静所在,先让昨晚在场的几位讲讲事发经过吧!”
    “好,本县这就让孟郁去安排,”施栩生道,“本县这两日头风犯了,此时头痛的厉害,只能请陆司狱先事操劳,等本县好受些了,再来陪同。”
    “施大人只管去歇息,但依我看,应当派人来给陆司狱做个见证。”白璧成插话,“州府县衙同审此案,才是正途。”
    他发了话,施栩生只能照做,因此点了孟郁和师爷,要他们配合陆长留办案,自己带着县丞溜出去了。
    妙景山庄虽大,孟郁能动的只有这座俪影楼。他着人把一楼内室安排好,请白璧成和陆长留在里面问话。
    这晚上韦之浩在俪影楼宴客,到场的一共有七个人,都是吴县的商人,有的经营酒楼,有的经营玉器银饰,也有售卖谷面粮米的,他们个个垂头丧气,见到白璧成第一句就是喊冤。
    “我们是来喝酒赏景的,并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祁胖子愁眉苦脸,“白衣人飘进来时,正是斜阳西照之时,湖上万点金光闪烁,简直美不胜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窗外,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白衣人冲进来时,我以为是上菜的,并没有放在心上,”玉器店的冯老板说,“等他冲到韦庄主面前动了手,我才反应过来,可我与韦庄主之间隔着个祁胖子,想救也来不及啊!等我站起来,白衣人已经跳窗逃跑了!”
    “我和米粮店的吕掌柜坐在门口,”开染坊的孔老板说,“白衣人进来时我们都在赏景,是祁胖子和冯老板叫唤起来,这才惊动了人往回看,这一看,不得了!”
    “那说起来我们更无辜了!”姓马的古董商人说,“我和卞兄余兄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夕阳时完全背对着韦庄主,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后面祁胖子大喊大叫我们才回过头!”
    他说罢了擦擦汗,又小声道:“不瞒几位大人说,我都没看到什么白衣人,就听他们讲,说那人跳窗跑了!”
    “你没追到窗边去看吗?”白璧成追问。
    “我当时脑子都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会呆呆坐着!”
    他出去之后,白璧成分别问了开客栈的余老板,和经营酒楼的卞老板。
    “我与韦庄主坐个对角,”余客栈说,“事发时我也在看窗外,等祁胖子他们叫起来,我立即回头,是看见一个白影飘过去,从窗口出去了。”
    “我坐在吕掌柜身边,也靠着门口,我看见白衣人了。”开酒楼的卞掌柜却说,“他推门进来时惊动了我,但他太快,像条影子哗地闪进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呢,就听见酒壶敲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祁胖子的叫声,等我再扭过头去,就只看见白衣人飘出窗外去了。”
    “究竟是飘出去的,还是跳出去的?”
    “飘和跳有多大区别?”卞酒楼笑道,“总之不是爬出去的。”
    第38章 以曲计时
    第一轮问完之后,陆长留已经完全听晕了。
    “侯爷,您听出什么了吗?”他问。
    “这七个人里,只有姓马的古董商没看见白衣人。”含山接上话道,“其他人都看见了,有人看见他进门,有人看见他跳窗,但是看见白衣人跳出窗在水上一起一落的,却只有祁胖子。”
    “是这样吗?”陆长留一脸惊奇。
    要说到刑狱天赋,含山的确要比陆长留强些。白璧成在心里叹气,只可惜含山是个女子,不能去大理寺建功立业。
    “你还听出什么了?”白璧成又问含山。
    “别的没听出来,但我有一事不明,这白衣人是如何上的俪影楼呢?”含山皱眉道,“他穿着团花飞绣的白袍,肯定不是送菜送酒水的仆役,那么丁甲的护院为何不拦阻于他?”
    “是啊!”陆长留也反应过来,“丁甲明明说过,就算是平常日子,也没人可以擅自出入妙景山庄。”
    “他们说来说去,是说这个白衣人轻功绝高,他不但出手又快又稳,还能踏波而遁,”白璧成道,“那么他当然也能避开护院,自由出入妙景山庄。”
    “自由出入?他肯定逃出去了吗?”含山突发奇想,“妙景山庄这么大,也许他还在山庄里。”
    “孟典史,你们来之后有没有搜庄子?”白璧成问道,“能不能确定凶手已经逃出去了?”+
    “这……,卑职的确下令搜庄。但县衙和府军的人手不够,搜庄子还是以山庄护院为主。”
    “那就叫丁甲来问问,问他有没有搜庄。”含山提议。
    “葛师爷,侯爷想叫丁甲来问话,请你跑一趟吧。”孟郁随即道,“过了云堤就有护院在岸上,你把话传过去,让他们去寻丁甲。”
    这位葛师爷四十来岁,生着一脸聪明相,看人时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县衙的师爷大多是县令的心腹亲信,不要说区区一个典史,就是实为副职的县丞也叫不动他。
    但是当着白璧成,葛师爷不便做僵,虽然有七分不高兴,他还是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去。屋里气氛冷下来,过一时,孟郁轻声抱怨:“但凡有个捕头在,也不会叫他做事。”
    白璧成无意搅进他们的琐事,却问道:“事发之时,二楼主室的人都来过了吗?”
    “宴请的客人都来了,”孟郁道,“还有一位琴师,叫做虞温,他是从黔州过来的,还没进来回话。”
    虞温果然在这里,白璧成和含山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当时也在主室吗?”
    “不,他在主室里隔了竹帘的设房里,那里专作琴师抚琴,”孟郁道,“据说韦之浩每次宴请都要请琴师,不只是瑶琴,还有琵琶、筝、笛、箫等等。”
    “原来是这样,”白璧成颔首,“那请他进来问问罢。”
    马上就要见到四大弟子之二的吟心了,含山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不多时,守在门口的衙役拉开门,走进来一个气质超拔的人。
    就连白璧成也不得不承认,虞温是在人群里能被一眼记住的人。
    他披着一头黑发,只在两鬓挑起几缕束在脑后,身上一袭黑色纱袍,用金丝滚边镶绣,每走一步便金光闪动。他和邱意浓一样,眉宇间带着轻慢,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所不同的是,虞温的眉眼很漂亮,修眉俊目,让人见之忘俗。
    “小民虞温,见过各位大人。”
    他走进来,落落大方施了礼,却并不抬眸看人,目光微微下垂,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虞温,我在黔州听过你的名号,”白璧成客气道,“听说你技艺高超,请你去抚琴的不计其数,若非重要宴请,只怕请不到你,可有此事?”
    “这是对小民的夸奖,”虞温淡然道,“但小民不挑宴请,只论银子,银子给到了,小民自然就去的。”
    越是有些手艺的,越是清高,琴棋书画一途更是如此。白璧成见多了不为银钱所动的各类大师,倒是头回见坦然讲银子的琴师。
    究竟是师伯养出来的徒弟,一脉相承,和含山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白璧成想着,不由瞧了瞧含山,果然,含山很受用虞温的态度,脸上笑眯眯的。
    “那你说说,”陆长留接上话道,“韦庄主花了多少银子请你来抚琴?”
    “总是比寻常要多的,”虞温施一礼道,“各位大人,此事与韦庄主被害没有多大关系,恕小民不能直言了。”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陆长留不高兴,“人命当前,官府问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虞温哼了一声,仰身负手看向窗外,并不理会陆长留。眼见陆长留要发火,白璧成连忙拦住了。
    “虞琴师的收入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白璧成道,“你在二楼内室,可有看见白衣人?”
    “我没有看见。”虞温道,“小民在设房内抚琴,设房四周都垂着竹帘,小民坐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小民专心抚琴,没在意外头的动静。”
    “那么,你是如何得知韦庄主被害的?”
    “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一桌的人都在尖叫乱喊,有人叫来人,有人叫救命,很快又有人破门而入,闹成这样,我当然知道出了事。于是起身走出设房,没想到,竟是韦庄主遇害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你听见酒壶被拍碎的声音吗?”
    虞温想了一想:“说到瓷器碎裂之声,的确是有的,啪嚓一声很响,我以为是打碎了盘碗,还在想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为何会跌碎了盘碗。”
    “那么之后呢,你听见了什么?”
    “之后……”虞温皱起眉头。
    “听到这声音时,您还在抚琴吗?”孟郁忽然插话。
    “当时小民正在弹奏一首梅下捣衣,外头碎了瓷器,并不是小民停止抚曲的理由,是以我专心奏琴,后面并没有听见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我不信!”陆长留道,“设房虽然挂着竹帘,但就在二楼内室,距离圆桌有……,孟典史,有多远来着?”
    “有……,二十来步吧。”孟郁猜测,“卑职疏忽,没有仔细测量,等下就着人上去测算。”
    “就算二十来步吧!”陆长留大而化之,“隔这么一点距离,你能听见瓷器碎裂,就能听见别的声音!就算外头不是杀了人,只是寻常打碎一只碗盘,那也会有动静!比如说声碎碎平安,比如叫人来打扫碎瓷,再比如……,不管怎样,都不会没有声音!”
    “陆司狱说得有理,”孟郁道,“虞琴师,就算你全副心思都在抚琴上,也应该能听到点声音吧,一点都没有吗?”
    虞温本就傲气,被他俩接二连三的指责,多少有了意气,因而不悦道:“我心里只有琴音,眼里也只有指下的琴弦,没精神去管外头的事!总之瓷碎之后,我没听见外头有动静,你们不信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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